第一百八十五章 磨戟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4769
  金無赤足,人無完人。

  作為一個自身小毛病不斷的半職業流氓,劉邦對於些許瑕疵並不是那麽看重。

  被手下人欺上瞞下著騙走些錢財不是一次兩次,跟兄弟夥因為一些小事拳腳相加也純屬正常。

  打歸打、鬧歸鬧,越是這樣劉邦才越開心,為什麽呢?

  因為在他看來,感情是打出來的,酒肉朋友一起吃吃喝喝的時候嘴裏說的無非是你好我好,那有什麽意思?

  能經得起相互陰損,在交際中一點一點的加深程度慢慢試探,這是一種看清對方考驗情義的機會,關係到日後如何與之相處,以此判斷能讓對方為自己做什麽樣的事情才不算超出底線,這才是劉邦活到現在引以為傲的地方。

  就比如對待夏侯嬰那樣張嘴就罵的事情絕不會用來對待周昌,還比如盧綰再怎麽深得信任,他的待遇始終比不上碌碌無為的曹參……

  拋卻往日身份高低之分,有沒有本事也是很重要的,再者說,越相熟越吃虧這是一條走到哪都被承認的定理,因為需要立威的時候,隻有最親近的家夥才不會翻臉……

  陳平入了沛營之後作為不多,劉邦卻對他頗為倚重,單看任命來說,護軍相當於監軍,這在豐沛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參乘相當於車夫兼近衛,如果有人覺得這是個低賤的活兒,那說明你不知道什麽叫做司機才是心腹;而都尉,吳廣是陳勝的都尉,董翳是章邯的都尉,虞周是項籍的都尉……

  護軍都尉,使參乘之職,可見一般。

  一個初來乍到的家夥忽然踩在所有人腦袋上,有人不服是正常的,事實上,這也正是劉邦特意而為,目的不外乎兩個:

  其一,陳平若想迅速服眾,在短時間內作出一番業績是必須的,這樣一來,大家可以進一步了解此人本事,有本事的人當然要好吃好喝供起來。

  其二,談及信任,有人曾說那是一種滑稽的好感,不可否認的是要在極短時間內取得這東西還是有些難度的,把陳平置於高位,那也意味著將有無數雙希望此人跌倒的大眼珠子一個勁盯著,簡直是幫劉邦省心!

  結果陳平真的有所作為了,而且那些幫助劉邦盯著的人也沒讓這位沛公失望,從貪汙到跟他嫂子那點事兒,灌夫數落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完……

  劉邦很開心。

  沒有弱點的人是沒法加以重用的,有弱點意味著有把柄,拿捏起來全是一句話的事兒……

  最重要的是。

  陳平如此懂得他的心思,自曝其短博取信任,完事兒以後又將理虧說得如此……坦蕩,這種舉動既有劉邦渴求一見的才智,又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這行事風格,對脾氣啊!

  “好了、好了,多大點事兒,那是他嫂子又不是你嫂子,翻來覆去的說有意思嗎?至於錢財,季哥我什麽時候在意過了?這事兒你們問問周勃!”

  “沛公……!”

  劉邦不耐煩的一甩袖子:“行了行了,楚軍還在浴血奮戰呢,你們在這計較這些像什麽話!就這樣吧!”

  劉邦的心思很少有人懂,但是周勃知道,季哥剛才點了名,那就是讓自己出麵幫著息事寧人,因此他一把拍在盧綰肩頭說道:“老盧啊,現在真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還不了解季哥嗎?

  我以前靠著編箔吹打度日,過不下去了私自拿走的錢財還少嗎?季哥什麽時候在意了?

  算了吧,讓這位灌兄弟下去歇一歇,打完這仗再說!”

  盧綰無奈,隻得帶著灌夫退了下去。

  等他們兩個走了以後,劉邦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陳平,頗有幾分曖昧的意味在其中,那意思好像在說:原來你也是同道中人啊!

  事實證明,能當主公的人,確實要在某些方麵勝於屬下才行,被劉邦盯了片刻之後,陳平再怎麽若無其事,依然感到臉上有些不受控製的發熱。

  單以厚薄算顏值,技不如人啊……

  “沛公,觀戰,觀戰……”

  “好!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前言不搭後語,隻有在場的兩個人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再回頭,劉邦看向楚軍利利器堅甲的眼神裏少了幾分急不可耐,勝券在握的樣子仿佛已經將其收入囊中……

  ……

  ……

  什麽是默契?

  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間隔著許多沒有說出口的話,但是兩個人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這就叫默契。

  一心殺敵的軍士從未留意身後,卻有無數袍澤為其遮風擋雨,這也是一種默契。

  如果說劉邦與陳平的默契源自一種臭味相投的話,那麽正在奮戰的楚軍則是另一種生死相托。

  廝殺進行了一個多時辰,選鋒營人人浴血,從地上屍首的裝束來看,他們無愧於精銳之名,以寡擊眾反而占了個大便宜。

  景寥的身上多了數道血痕,卻依然奮戰不止,對他來說,不如嘴大的不叫傷口,胳膊還能動就不算負傷。

  像這種衝在最前麵的家夥承受的壓力更大、敵人更多,所以他們的精甲都是匠人們精雕細琢過的,即便這樣效果也不大,實在是打起仗來太過慘烈。

  如果是試探,經曆了一個多時辰也該打出真火,如果是血戰,此時應該體力大降打得收斂一些。

  但是景寥硬生生憑借一己之力,在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裏把這場遭遇幾乎打成了殲滅,直讓兩軍歎為觀止。

  趙賁的臉色很不好看,坐視一部覆滅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眼看著前軍的還手之力越來越弱,他總感覺自己並未更加全麵的了解楚軍。

  換句話說,前軍沒有達到試探的目的就被人虐成了狗,接下來除非大軍壓上才行了。

  章邯給了他五萬人,那意思並不是可以揮霍五萬條性命,秦軍的軍法很公平,殺得多死的少有功,殺的少死的多有罪,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前軍人人待罪是跑不了了,他這個主將同樣責無旁貸!

  怎麽辦啊?

  這就像賭博啊!

  已經搭進去那麽多人馬當本錢,現在輸了一陣,要不要繼續下注以求翻本?!

  如果楚軍占據絕對優勢,這樣的念頭壓根不會出現在趙賁心裏,可是如今秦軍人數上仍然數倍於敵人,是不是應該五則攻之、倍則分之?!

  想到章邯的叮囑,他很快推翻了這個念頭,應該“少則逃之”的楚軍都能主動求戰、死不旋踵,誰敢說說他們沒有更多仰仗?!趙賁不相信……

  所以秦軍的軍法對於兵士來說是一條拚死掙取軍功與家業的坦途,對於將軍來說,卻要人人心中有一本帳,戰前需得好好計算得失才行。

  “鳴金,收兵吧!”

  “將軍!這時候往回撤,前營的弟兄們可就全完了!楚軍隻需首尾相銜……”

  “我知道,撤回來多少算多少,盡快收兵吧!”

  趙賁的這個決定令人費解,不能接受的副將不僅僅是楊熊一個,頭戴板冠的軍主紛紛出列:“將軍三思啊,如果我軍此時撤退,戰籍落筆必然過大於功,我等如何甘心!”

  “是啊將軍,賊軍再精悍也不如我軍兵多將廣,隻要趁他們立足未穩全軍壓上,此戰必是我軍終獲大捷!”

  趙賁左右看了看,主意不改:“鳴金,收兵!”

  冰冷的話語斬釘截鐵,沒有一絲解釋的餘地在,眾多副將相互對望片刻,隻得抱拳應諾。

  鳴金又叫鳴鉦,當這種像鍾一樣的銅器響徹戰場的時候,許多人開始擺脫對手謀求退路,如果是宋襄公那樣的仁義之君,說不定還會同時鳴金放敵人一條生路。

  可是景寥不是宋襄公,現在也早已不是禮樂盛行的春秋,聽到敵人的鳴金聲之後,他熱血沸騰連挑數名秦兵,兩腿一夾馬腹,竟然比秦軍還快一步衝向秦營,看那架勢,不把這些“親近”了一個多時辰的朋友全部留下,他是絕不甘心!

  這麽獨、這麽顯眼的家夥怎麽可能沒有弓弩關照,十多支冷箭飛過之後,馬背上變得空無一人,再看時,景寥繞著馬腹打了個轉,楚戟耷拉在地上拖動著,濺起一路火花!

  磨刀需要時不時的潑灑些涼水降溫,景寥磨戟更加駭人,他將追上的秦軍後心進前胸出捅了對穿,再往外拔出兵刃,小枝撕扯出的傷口猶如野獸啃噬過一般,令人不忍直視。

  當著眾多秦人的麵掐死他們的袍澤回營的希望,景寥的做法非常讓人憤恨,尤其是他每殺一人便挑釁的大吼一聲喊出一個數字,更讓一眾秦將戰心暴漲。

  這是對於秦軍莫大的侮辱,卻也正是楚軍最好的強心劑,在他的帶領下,選鋒營的將士們爭相報功,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背後全是秦人的血淚,一時間,仿佛現在戰事已經結束,而這些人正在統計戰功。

  更有甚者,有個家夥割下敵人頭顱之後嫌棄的看了一眼,一撒手“咕嚕咕嚕”滾出好遠,這樣的舉動對於以人頭計算戰功的秦人來說,無異於表示著:太弱了,報上去也不能算功勞……

  人死之後,身軀便是皮囊,對於常年馳騁沙場的人來說,這種事情應該看的很開才對,偏偏就有人看不開。

  虞周看不開,是因為他經曆過文明洗禮,為了戰事著想他不會多說什麽,但是心裏總歸非常別扭。

  經曆過生死的人輕視死、向往生,這其實是一種悖論,就拿虞周來說,他可以接受有朝一日自己戰死了身首異處,卻不能接受有人當著他的麵如此對待項籍、龍且他們,因為哪怕英雄幻滅也不該被踏作汙泥,烈士遲暮亦不該受盡折辱。

  那些人頭是秦軍的,他們是秦人的烈士。

  所以站在楚人的角度來看,這隻是一地戰功,但是對於虞周這樣本心應屬華夏的家夥來說,最好少死一些人、少一點互相傷害的事情才好,哪怕是為了以後解開恩怨可以容易一些考慮呢……

  眼前的秦人沒有那麽長遠的心思,他們早在回營者大大少於預期的時候就已怒火中燒,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記得那些夥伴曾是刑徒身份,他們隻知道袍澤死了,還是死不瞑目的那一種……

  “將軍,楚人辱我太甚!末將請令拍馬出營,給這些賊寇一些顏色!”

  “將軍,末將同請!!”

  “將軍,你若不答應,我等寧可在此站死,也絕不肯苟活於世!”

  “將軍……”

  趙賁低下頭,四周全是血紅的眼睛想要求戰;趙賁抬起頭,立刻就能看到景寥驅趕羊群一樣追擊秦兵的身影。

  他猶豫了……

  軍隊在作戰的時候就像猛獸,兩獸相爭,隻要不是太懸殊,輸掉的必然是最先夾起尾巴來的那一隻。

  因為它戰心已失、膽氣已喪,再出爪牙必不如另一隻眼明手快。

  秦軍沒有失去戰意,相反他們此時正當高漲,但是對於軍中事宜來說,還有一個大忌就是朝令夕改。

  秦軍先前的退卻並不算潰敗,那是他們明智的選擇了止損以待更好的戰機,偏偏受了景寥一激之後,自認為可以把人多作為憑仗的家夥全都跳起來了,這一跳,就讓趙賁犯了寡斷大忌。

  “將軍!末將寧可做了無頭鬼,也不要龜縮在營中受此羞辱!”

  “是啊將軍,拚殺一場吧,士氣可鼓不可泄,我等便是死了,也絕不讓楚人好過!

  戰功什麽的末將不在乎了,就是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七嘴八舌,三請四邀,如果趙賁是那種心有定計能夠日後翻盤的智將,他此時一定力排眾議。

  可是所有人裏隻有一個人的意見相左的時候,堅持真的不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

  猶豫片刻之後,趙賁重新跨上戰車:“好,大開營門,今日我等就與楚軍再戰幾陣,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有哀嚎著往回走的,有怒氣勃發往外出的,這種情形稍顯淩亂了一些,讓趙賁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秦軍營門大開的那一刻,率先行動的既不是自己的麾下也不是對麵殺紅了眼的那名楚將。

  隻聽得一聲長嘯之後,楚軍的大纛下麵一片慌亂,大纛象征主將與本陣,這能是出了什麽事情?!

  念頭還沒轉完,隻見一匹黑亮如油的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了出來,丈餘高的巨馬並不常見,更加可怕的是它的眼神,如果說之前景寥胯下戰馬還隻是烈獸一頭的話,那麽現在奔來的才是天生戰獸,人能從馬的眼睛裏看懂戰意,這是什麽概念?

  馬凶,馬背上的騎士更不是軟弱的,此人借著馬力一路行來,長戟動也不動便能潑灑一地熱血,偶有擋路者,不是被馬踏在地上不知生死,便是被來者挑飛半空砸傷同袍無數。

  按理說秦軍剛剛經曆一員猛將再看到一位應該士氣大大受挫,但他們看清來人之後個個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難言。

  楚軍的大纛往前動了!

  來者正是他們的主將項籍!

  隻要拿下此人,何愁楚軍不散?!

  “活捉項籍者賞千金,得其屍首者百金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