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樊噲的怒火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5567
  “鐺——”

  悠長的金屬交擊聲異常尖銳,以至於許多人不自覺的舉起手捂住耳朵。

  倉促出手應對含怒一擊,項籍居然被逼退了一步,由此可見樊噲剛才那一刀有多狠,他是真心奔著取了英布性命去的……

  樊噲的刀彎了,那是一把千錘百煉的掩月刀,遍布花紋的精鋼韌性十足,遇到迎麵而來的戰馬都是一刀梟首,就是這麽一口寶刀,如今卻崩出一個雞蛋大的豁口,整個刀身奇異的扭曲著,落在地上仍在發出悲鳴。

  樊噲的手在抖,既是氣的,還因為剛才那一擊的反震連他自己也承受不住,那樣勢若雷霆的一刀,幾乎灌注了樊噲的畢生之力,可遇而不可求!

  英布傻了,他想不通對麵的胖子為什麽會因為一條狗差點要了自己的命,剛才那一刀劈下來的時候,他自認為做足了準備也無法接下。

  冷冽的刀風吹過,臉上有些疼,隨風飄落的發絲像是一種提醒,那種溫熱流淌過麵頰的感覺並不是錯覺。

  反應過來之後,英布出了一層白毛汗,這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哪怕身在驪山,他也從未懷疑過自己會活不下去。

  如今……想不通啊,為什麽啊……

  後怕之後就是羞惱,英布一腳踢開自己的長戟,咬牙道:“我道爾等皆是一心反秦的磊落漢子才來這裏一敘,想不到卻是暗下黑手的卑鄙小人。

  英某早就不把這顆項上人頭當回事了,可要是有人把我與畜牲相提並論,先問過某家長戟再說!”

  樊噲一直沒有中斷過偉大的狗屠事業,按常理來說他這頓火發的有些邪性,你自己殺狗無數憑什麽不讓別人動手?

  因為倒地抽搐的狗不是一般狗,而是楚軍精心馴養的搜尋犬,首先,狗自身的嗅覺差別參差不一,若想成為搜尋犬,便要從中挑選嗅覺靈敏的、自身聰明的、對於追蹤興趣濃厚的、專心致誌不容易被其他因素左右的……逐一甄別下來,能入選者少之又少,得來實在不易。

  再者說,這種帶有專業目的的狗都是從小開始養,在它們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便要互相熟悉,之後的日子裏,看著一個小肉團長成善解人意的夥伴哪能一點感情都沒有?

  訓犬的過程其實也是訓人,跟以前相比,樊噲變得更加有耐心了,吃點什麽用點什麽再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用他的話說,他覺得自己現在可以看懂狗的眼神……

  而這些狗呢?也確實不負眾望,戰後尋找下落不明的同袍,有它們的身影;戰前警惕可疑的外人,有它們的功勞;甚至燕恒所部幾次與各路斥候交鋒,最後都要仰仗它們才能建功……

  它們堅強,能克服自身對於明火和死亡的恐懼無往而不利。

  它們聰明,可以提前察覺敵人蹤跡於數裏之外,任由那些人怎麽掩飾也沒用。

  它們同樣很傻,外人喂的飯菜不吃,主人陣亡了哀嚎好幾天不肯離開,就像現在奄奄一息的這一條,眼神中的生機越來越渙散,卻依然對著樊噲所在的方向努力爬行……

  一刀過後,樊噲的怒火傾斜出去不少,剩下的全是心痛,軍犬的馴養剛開始不久,一切全靠摸索,主人遇險必然是最忠心的衝出來不假,這也是最有靈性的一條……

  “黥臉賊,老樊把話放在這裏,你要想進楚營,除非跟黑子埋在一起,否則,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聽完這番話,在場的諸位都有點下不來台。

  對於英布來說,他已經把結盟的事情傳遞回了番陽,吳芮正在往這兒趕來,此時此刻被自己鬧出不愉快,實在出乎意料之外。

  而且更重要的是,見識到楚軍強悍之後,他早已拿定了主意,一旦自己外搭上楚軍、內娶了吳氏女,將來的路途坦蕩可想而知,這也是他急於在楚營立威搶占一席之地的原因。

  而楚軍呢,同樣不想錯過與番君結盟的機會,一個英布不算什麽,就這樣處置了引起番君反彈,那才是得不償失。

  以前有個雍齒那麽罪有應得仍讓沛人耿耿於懷,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

  “老樊,你先回去,這事兒交給上將軍和我來處理,一定力求公道,你看怎麽樣?”

  此時那條軍犬的氣息更弱,樊噲顧不上與人爭執,匆匆抱起特殊的戰友,凶狠的瞪了英布一眼,扭頭就走。

  他這一走,可把英布涼在當場著實難堪,在場非多是楚人,站在哪邊不必多說,一道道敵視的目光下來,即便他再沒心肺仍感覺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打了個哈哈,英布自己圓道:“上將軍的麾下真是人才濟濟,連這等奇人異士也能容下,嗬嗬,嗬嗬……”

  這話的本意是好的,隻是語氣前後差別太大的話,總會給人一種反諷的感覺,項籍聽完冷哼一聲,什麽都沒說也走了。

  有時候啊,處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的很無奈,特別是跟了一個經常以冷臉待人的主公,虞周不得不扛起唱紅臉的角色。

  哪怕恨不得英布去死,為了大局還是要好臉相待,太操蛋了!

  “英將軍。”

  “你是……”

  “我們之前見過,在下大楚左司馬虞周虞子期。”

  “哦~久仰久仰……”

  拋開他那句沒多少誠意的久仰不說,虞周笑眯眯的發出邀請:“英將軍神勇,今日受了些委屈,不如由在下做東,吃一杯酒水壓壓驚如何?”

  想起項籍與樊噲離開時的臉色,英布正愁沒人幫自己說話,現在有了台階,他立刻擺手示意帶路,嘴上卻說:“英某生生死死什麽場麵沒見過,豈會為此所驚?

  那胖漢無禮是該賠罪,看在上將軍和虞司馬的份上,我不與他計較,請!”

  “正是、正是,正該由在下替他們款待英將軍……”

  兩個人說著話,你推我讓離開了這個尷尬的地方。

  虞周帶著他沒回自己的軍帳,而是去了連封那裏,一路上,英布對著滿營新兵嗤之以鼻,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人隻會胡鬧。

  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實在忍不下去了還是沒話找話,這家夥開口了:“虞司馬,我觀上將軍麾下兵強馬壯,為何這些人隻會兒戲不練軍陣?而且它們的戲耍之道如此怪異,在下真是聞所未聞。”

  虞周笑了笑,說道:“上將軍麾下都是精兵,這些人差遠了,見笑見笑,早知道不領英將軍來此了,真是麵上無光啊……”

  “原來如此,那各位將軍便任由這些人胡鬧嗎?你看那人,站在那裏動也不動,跟個木雕似的,這種家夥上了戰場,怕是一招也接不下……”

  “哦,他在練習軍姿,這樣站著顯得挺拔一些、精神一些,上了戰場遠遠一看像極了精銳。”

  “……”

  “那……那邊的一排呢?也是因為如此嗎?”

  虞周繼續點頭:“當然了,看到沒有,一個人就叫軍姿,一排人就叫隊列,是不是顯得很有規範,有幾分精兵架勢?”

  “嗬嗬……”

  英布打定了主意不再開口,可是看到剛才在站軍姿的家夥居然從衣服裏麵拿出支撐身形的木頭架子時,他還是忍不住了:“虞司馬,你們為了讓行伍嚴整,竟然做到這種地步了嗎?”

  “我家上將軍乃是大楚貴族,喜歡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還不是正常?

  你看他一回來就沐浴半天,剛才看到你們也是哼了一聲便走,全是因為英將軍的部下有些雜亂啊……”

  “是……這樣?”

  “當然了,不信你洗完澡再見他,絕對又是另一個態度,看到那些木頭架子沒有,那都是帶著竹簽的!

  一低頭就紮、一彎腰也紮,我們上將軍為了井然有序都已經走火入魔了,你千萬別惹到他!”

  英布的眼神有些發散,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嚴重的欺騙,最起碼在項籍所部的精銳程度上,好像有些高估了……

  如果當初不是那麽急吼吼的出陣賣命,也許這些人就會原形畢露……

  “倒!快倒!”

  “好——!”

  “下一個!”

  吵吵鬧鬧的聲音再次吸引了英布,搭眼一瞧,他又不明白了:“那些人是在做什麽?”

  “哦,那是閑得無聊在戲耍呢,這些家夥沒什麽其他本事,論會玩那是一個賽一個。

  沒辦法,軍營裏本就壓抑,再加上我們上將軍的練兵之法…嗯……顯得更加死板了一些,所以各位將軍對於這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英布不是很習慣虞周說話的方式,或者說他對楚人的說話方式都有些不習慣,聽了個半懂不懂之後,他又問:“站在高台上往後跳,這也是戲耍?”

  “誰知道呢,他們喜歡這麽玩,我也玩過幾次,嚇得不行……

  來,酒宴便在這裏了,英將軍,請!”

  回過神來一看,英布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座寬大的軍帳,也許是虞周的笑容太熱情,也許是帳內飄出的酒香太過香醇,他連自己是怎麽走進來的都不知道。

  “來,英將軍,滿飲此觴!”

  要說天底下什麽人戒心最強,吃軍糧的絕對名列前茅,遊走於生死之間,沒戒心的早就化作枯骨了。

  有點矛盾的是,論及跟酒的緣分同樣是這些人最深,三碗下肚豪情盛放、一壇醉倒煩惱盡消,再也沒有比這杯中物更加適合他們的心藥了。

  英布的酒量應該不錯,連幹了三杯依然沒有醉意。

  放下羽觴之後,虞周處處關照極為體貼:“英將軍吃點東西壓一壓,此酒頗烈你又是第一次喝,莫要醉的早了未盡餘興啊……”

  “酒是好酒,虞司馬費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隻要那胖漢不來惹我,英某也不是小氣之人。

  若是為了一點私怨壞掉兩軍大計,非人哉!”

  “將軍深明大義,虞某再敬!”

  咕咚咕咚喝完,虞周的眼皮有些耷拉,晃著腦袋說道:“我聽說英將軍乃是番君愛將,'當刑而王'的典故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真是令人景仰萬分,將軍可否與我詳細說說?”

  英布笑了笑,特意撩開臉頰的發絲露出黥印,敞開了嗓子:“哎~叫什麽將軍啊,生分的緊,若看得起在下稱一聲兄長便可。

  要說起我這道黥印,那可是有些來曆的……”

  聽完醉醺醺的講述,虞周有些無語,所謂棄灰於道者刑,英布倒了個垃圾變成階下囚,也夠倒黴的,隻是他那份受黥者也有高低之分的自豪感是從哪裏來的?

  一會兒笑話臉上塗墨頭戴幭巾的家夥成了罪奴再也無法翻身,一會兒大談當年呼嘯山林受人擁護的往事……

  虞周聽得很雜亂,笑得很勉強,即使這樣也擋不住訴說者的熱情……

  喝了酒的家夥變成話嘮以後,察顏觀色的本事下降許多,一兩個表情和眼神根本沒辦法讓他閉嘴,虞周順勢問道:“聽說番君待英兄有如子侄一般,有沒有這回事兒?”

  英布口噴酒氣:“那是當然了……子期你不知道,我投效時,吳叔正在招兵買馬,偌大的番陽,與其說他是當地縣令,不如說他是百越人的首領……

  不過吳叔不是番人,他祖上也是有些來曆的,吳王夫差你知道吧?那是他的先祖!

  英某是六地人士,跟吳叔甚是投緣,嗝……他還說,要將千金許配給我,你說我們關係如何?”

  “哎呀,失敬失敬,在下提前恭賀英兄抱得美人歸了,不過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英兄能否答應?”

  “你且說來,英某力所能及必比推脫。”

  “是這個樣子,樊噲呢……在我大楚軍中頗有威望、心向之人眾多,未免進一步加深嫌隙,請英將軍率領麾下另起一營,需要什麽東西在下都會竭力相幫,你看如何?”

  英布酒興正濃,聽完立馬變了臉色,冷聲道:“怎麽,英某既然答應不去找他的麻煩,為何還要讓我退避三舍?

  連你也心中向著他,真當我是好欺負的人嗎?”

  虞周心說你有毛病吧,我向著你才說不通呢,到時候你又該胡琢磨了……

  “不是、不是,主要是將軍麾下英勇、樊噲的部下也未必肯吃虧,隻要有一個人心中不服,此事遲早還會牽連兩位將軍……

  再者說,英將軍另起一營,與我楚軍成掎角之勢,相互間都是平等的,這才是我們對於將軍的最大尊重。

  至於那些不快之事,等番君來了我再從中說和,你看如何?”

  英布一想確實是這樣,點頭繼續灌酒:“好!你說如何便如何……這次英某答應了你,錢糧酒肉可不能短缺了,否則我認你,我麾下那群野人也未必肯認!”

  “一定,一定……”

  “子期!虞子期你在哪!你給我出來,讓我宰了他——”

  又是一樁麻煩來了,聽聲音裏的悲腔,恐怕那隻忠犬已經凶多吉少……

  可是現在絕不能讓樊噲與英布見麵,虞周對著英布笑了笑,踉踉蹌蹌走出新兵營,很快,帳外便傳來拉拉扯扯的勸慰與喝罵,驚起眾人圍觀。

  虞周走了之後,英布抹了一把臉,眼中醉意再無,沉默默的盯著案幾,不知在想什麽……

  “子期你還是不是我兄弟?!軍犬就是兄弟是不是你說的?!你現在為什麽攔著我!

  讓我宰了他,我去跟上將軍賠罪,我去跟番君賠命——!”

  “樊大哥你冷靜點,走,咱們外麵說話……”

  “我不去!你跟他吃了半天酒,現在又來勸我?!此事休想輕易善罷甘休,老樊隻問你一句話,這個人到底殺還是不殺?”

  虞周硬著頭皮,對著四周喊了一句轟散人群,這才回道:“樊大哥,你跟軍犬的情分我也知道,聽我的,我一定能處理好!”

  “你怎麽處置?就是真的要跟他喝酒再出來勸俺嗎?休想!俺知道說不過你,那邊墳頭都起好了,就缺一件東西祭奠!”

  虞周一個頭兩個大,正色道:“如果樊大哥還當我是兄弟,咱們借一步說話,如何?!”

  還當我是兄弟,這句話在這個時代殺傷力倍增,樊噲心中再多怒火,隻得恨恨點頭:“好,俺倒要聽聽你能說啥!”

  ……

  兩個人漸行漸遠,英布看著他們的背影放下幕帷,眼珠子轉動幾下,繼續喝酒去了……

  “樊大哥,我也問你一句話,你覺得單憑一條狗命就讓人死,此事能不能讓別人心服口服?!”

  “能!怎麽不能!俺的狗就是俺兄弟!”

  “你是這樣想的,那麽番君呢?他也能接受未來女婿因此送命嗎?!”

  “那俺不考慮!”

  “大楚必須得考慮!”

  “……”樊噲稍微安靜,不甘道:“那你說咋辦?”

  虞周的眼睛有些明亮,不像喝過酒的人,眨了幾下,他說:“一罪不成,數罪並罰,最好能讓番君無話可說,甚至是……親手結果了此人還要感激我們,這才是上策!”

  “你想到辦法啦?!”

  “沒有!”

  “……”

  “樊噲大哥放心,此事我一定記住,你先回去不要聲張,或者繼續罵我和英布,等過幾日,我再找你了結此事,如何?”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