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獄中論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5513
  “將軍!”

  “你再仔細看看,自個兒的老將都露出來明將了,那車能動嗎?”

  “咳…咳咳,那什麽,屬下沒注意。”

  “算了,跟夯貨下棋也就這樣,你再悔一步吧,下不為例!”

  “將軍!”

  “你拿什麽將?!”

  “將軍,我是說……將軍來了……!”

  下棋人這才回頭,見到熟悉的麵孔沒什麽大反應,眼看著剛才的對手變得唯唯諾諾退下,他知道這一局下不成了,隻好收拾起殘局,淡淡問道:“怎麽有閑暇來我這兒了,可是皇帝又有什麽詔令?”

  來者看上去有些年輕,卻已蓄起八字胡,抱了個軍禮恭敬道:“蒙將軍放心,此地有我王離在,定保將軍不失。”

  蒙恬重新擺棋子,隨口問道:“坐下吧,有空閑嗎?下一盤?”

  王離往後撩起大氅下擺,端坐蒲團同樣開始擺棋子兒,擺好了棋盤拉開架勢,兩個人一時無言,隻聞落子時清脆的啪啪。

  三五回合殺過去,蒙恬就知道王離用心學過這種暗含兵理的新棋法了,一個掌管三十萬大軍忙得腳不離地的將軍,能和一個整天牢中無所事事之人對弈不相伯仲,除了天分之外,工夫同樣沒有少下。

  “怎麽,還忘不掉那場大敗?”

  王離手抖了一下,隨即堅定不移的挪棋吞掉對方一子:“奇恥大辱,讓我如何忘卻?”

  蒙恬點頭,沒有立刻答話,再走三四步之後,他忽然問道:“是不是蒙某的大限到了,皇帝又有新詔?”

  王離這次很穩:“不是。”

  “那就是你要走?”

  王離停手了:“蒙將軍如何得知?”

  “你說保我無恙,卻又加了個隻要你在這兒,不能不讓人聯想呐……”

  王離咬了咬牙:“前幾日接到軍報,少府章邯憑借二十萬刑徒擊退進犯鹹陽的逆賊,賊酋周文已經授首,他的數十萬賊軍也已灰飛煙滅……”

  蒙恬嘴角的八字胡逐漸上揚,待到雪白的牙齒露出,這位大秦悍將眼睛裏的神采已經亮的可怕了:“應該的,應該的,小小卜吏也想翻天,大秦若是用心何至於函穀關被破?

  怎麽,皇帝如今又要調你入關平叛了嗎?”

  王離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趁著所剩不多的時間訴說形勢:“如今章邯大軍已到三川,不日便可馳援滎陽,所以下一個目標……”

  兩人說話的工夫便已在地上畫出簡易地圖,枯枝一劃,一個名字異口同聲的脫口而出:“陳勝!”

  王離指頭輕點,繼續說道:“蒙將軍有所不知,如今六國故地鬧騰的很凶,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有逆賊作亂,他們妄自稱王追隨者眾多,若是章邯孤軍深入,一個不慎極容易吃大虧……”

  “說說看,都有些什麽人,蒙某試試自己的眼光有沒有退步。”

  “這裏的是齊王田儋,此人有勇有謀頗得民心,當初他與族中兄弟殺害狄縣縣官之時,很是精於算計。”

  “齊人守成,蠱惑人心還有點本事,其他的算了吧,不足為慮。”

  “此地魏人盤踞,偽王魏咎乃是先魏王假的胞弟,魏相周市原是陳勝手下一名悍將,有幾分本事。”

  “武卒之後再無強軍,信陵之後再無幹臣,陳勝昔日部屬有何可懼?”

  “……”

  王離說了許多,秦人遊騎每天都會帶回有用的、沒用的消息,奈何剩下的實在不甚知名,蒙恬連多說一句的興趣都欠奉。

  直到點到彭城的時候,王離一反常態的一句話沒介紹,壓著聲音說道:“前些時日眾多賊酋聚在此地,聽說是楚人主動召集,共同商討不利我大秦之舉。”

  蒙恬同樣收起輕視之色,眼睛離開棋盤,望著地上的草圖發呆,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又看了看象棋,長歎一口氣道:“若是大秦有個好歹,必定毀於這些人手中!”

  “將軍何出此言?陛下之前隻是被奸佞蒙蔽一時,現如今幡然醒悟,大秦還是那個大秦,銳士隨時可以劈荊斬棘,還天下朗朗乾坤!”

  “不一樣,氣魄就不一樣……”

  “何意?!”

  “此地隻有你我二人,不妨說一句誅心之言,王離,你真認為如今的皇帝可以勵精圖治嗎?”

  從入獄的那一天起,皇帝是指二世,陛下是指始皇,這種小細節蒙恬分的很清楚,在他心裏,氣吞山河的陛下隻有一位,可惜與世長辭了……

  王離再怎麽給自己打氣兒也瞞不過本心,情知胡亥不是個好君上,他隻得回道:“陛下還年輕,以後會好一些的,再者說了,時下局麵如此,你我又有什麽辦法?!”

  蒙恬沒有繼續說胡亥的不是,反而歎道:“是啊,時下局麵如此……

  大秦有項楚這樣的敵人,即便當初繼位的是扶蘇公子,隻怕仍不能有所改觀……”

  蒙恬多麽推崇扶蘇,王離是知道的,聽到這番言論,他不禁皺眉道:“蒙將軍,此事有這麽嚴重?”

  “就是這麽嚴重,依蒙恬看來,唯有陛下複生才能力挽狂瀾。”

  “言重了……”

  “不,這一點也沒有危言聳聽,而是我的真心話。

  王將軍不妨想一想,天下有誰人可以將如此精巧的器具交付百姓之手的?

  沒有吧?公輸家趾高氣昂,卻連魯班的木鳶都失傳了,墨家非攻擅守,時至今日還有多少東西?不是同樣敗於吳中城下了嗎?

  像曲轅犁、筒車這等妙物,若是出自那兩家之手,隻怕不是被收入魯公秘錄,就是口口相傳於墨者之間,哪會像現在這樣極短時間內惠及天下!

  隻可惜二世皇帝對此視而不見,關中的老秦人仍在苦苦勞作!

  這就是氣魄不同!”

  王離不忿:“蒙將軍,王某敬你是前輩不忍回之以惡言,你若對陛下繼續不敬,我可不依了!”

  蒙恬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心裏很清楚,隻是不敢相信吧?

  也罷,再說說軍中所用器物,鐵蒺藜與一個小小孔洞可以防範騎兵,你還記不記得這法子是怎麽來的?”

  “末將當然記得!這是涉將軍跋山涉水從楚人那裏學來,以增我軍威勢抵禦胡人!”

  “當時犬子所部已經全軍盡沒,楚人為何單單放過了涉間?”

  “這……”

  蒙恬有些失望,搖了搖頭道:“王離,你若眼光局限至此,此去平叛是禍非福,勝敗難以預料啊……”

  “末將不服!”

  “不服?!陛下在時我曾請令二十萬大軍平叛,現如今,給我四十萬人也不敢輕言盡數剿滅逆賊,你還敢不服?!”

  “末將敗過一次,已經有了應對他們的經驗……”

  蒙恬沒有與他繼續爭辯,轉而舊話重提:“鐵蒺藜與絆馬坑是楚人故意讓九原軍學的,隻因我們身處北疆要時刻抵禦胡人,犬子帶回的馬蹬法門也是如此,王離,你還敢說這不是氣魄天差地別嗎?

  楚人與那些草寇大不一樣,你莫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王離低頭,許久不語,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心中最後一絲不甘低聲道:“若事態真如蒙將軍所說,難道我大秦就再也無力回天了嗎?”

  “明主、幹臣、強軍,缺一不可,大秦才能擊退強敵。”

  “……”

  “不相信?那我再舉一例!”蒙恬說話間撚起一顆棋子,複道:“此物謂之象棋,其中暗含的兵法至理不用我再多說,不客氣的講,象棋比之黑白子對弈更加直白而無所不及。

  那麽我來問你,黑白弈始於堯帝教子丹朱,現如今能夠製出與之相提並論的象棋者,又會是什麽人?

  這樣的人物再加上層出不窮的農具、軍械,顛覆天下豈非易哉?

  蒙某身陷囫圇,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當年識人不清,放走了我大秦第一勁敵呐!”

  王離的腦袋終於轉過彎來了,他深感自己和蒙恬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語氣立刻變成了請教:“蒙將軍,那我應該如何應對……?

  前幾日墨家捎來口信,說是楚人放言馬蹬秦楚皆可用,唯獨千萬提防胡人,我一時氣惱沒有回話,要不要借此機會刺探一二?”

  “還有此事?你且說說!”

  王離把墨家傳過來的話語繪聲繪色那麽一說,趁著蒙恬還沒進入沉思,又補充了一句:“蒙將軍,其實有個事情末將一直瞞著你,便是令公子帶回來的不隻是馬蹬,還有一樣器物名叫馬蹄鐵,茲事體大,我隻上過密奏與陛下說過,可惜一直沒有回應……”

  “馬蹄鐵?何物?有何用途?!”

  王離又是一通唾沫星子橫飛,隨著他的訴說,蒙恬表情越來越嚴肅,到了最後,幾乎黑如鐵色,問道:“釘了馬掌便可使戰馬再也不懼長途跋涉?你試過嗎?”

  “試過,昔日馬匹沒有此物,連續跑上百裏就需要修繕馬蹄,否則再跑下去必定廢掉。

  末將命人幾經嚐試,釘了蹄鐵的戰馬可以從此地直奔鹹陽,數度往返而絲毫無損,實乃國之重器……”

  蒙恬低下了頭,淩亂的頭發覆蓋著麵龐,讓人不知他此時究竟心情如何。

  盡管如此,王離還是看到一滴清淚滑落,再聯想到蒙恬的遭遇,頓時有些感同身受。

  “蒙將軍,隻要我王離還有一口氣在,必定讓將軍迎來重新策馬奔馳的那一天,老秦人從不妄言!”

  “蒙某豈是為個人榮辱所悲?!我是覺得當今皇帝輕重不分、是非不明,如此對待國之重器,大秦豈能看到將來!”

  好幾次奏上密報卻如同泥牛入海沒有絲毫動靜,王離也有些動搖,咬牙道:“將軍,末將此來是想請教我應該如何應敵,要帶多少人馬合適?”

  “帶多少人馬你能說了算?不該是皇帝下令嗎?”

  “今時不同往日!”

  蒙恬想了想,腦袋緩緩轉動,正色道:“有了馬蹬和蹄鐵,邊垣留下十萬人足夠了,但是你千萬記住,九原軍乃是大秦複興之本,遇到楚人,萬勿小心加小心,慎重再加慎重!”

  “喏!末將知道了!

  ……

  那馬蹬與蹄鐵之事……要不要依楚人所言小心防範胡人?!”

  “這還用我教嗎?中原的逆賊是敵人,邊塞外麵的匈奴便不是了嗎?當然要!”

  “可是末將擔心此二物易於仿製,實在防不勝防!”

  秦人能從楚人那裏輕而易舉學到,匈奴人能從戰俘與繳獲中發現玄機同樣是很輕鬆的事。

  不過蒙恬就是蒙恬,略一沉思,這兩件東西的優劣便被他說了個底兒掉:“能防多久防多久吧,盡力而為!

  實在不行也有個輕重緩急,比如馬蹬配備於戰馬極難掩藏,那就幹脆大大方方的用出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此物最大的作用在於縮短騎兵的養成時日,相比天生長在馬背上的胡人,應當對於我們益處更大,因為中原人比起他們騎術確實略遜一籌。

  至於馬蹄鐵……我覺得你還是找些心腹謹慎使用為妙,胡人善於遊擊,如果再有了這種馬蹄不懼磨損的利器,那將是我大秦數千裏邊垣的噩夢!

  所以蹄鐵一事必須慎之又慎,疆場相遇,戰死的馬匹必須砍下四蹄帶回,被包圍的騎兵必須全力馳援,沒什麽好說的!”

  此時的王離一點都不像手握重兵的將軍,反而如同靜聽講學的孩童一樣肅立著,聽一句應一句,到了最後隻剩點頭的份兒了。

  “蒙將軍若是脫得牢籠,豈會有楚人呈凶之機!”

  蒙恬沒有接下這句奉承,仿佛仍在大將軍位那樣事無巨細的操心著,轉頭又問:“你馬上領兵南下,可知二世皇帝派了誰來接替守關?!”

  “北亦!”

  “北亦?為何從未聽聞?蘇角與涉間何在?為何不讓他二人守護邊關?”

  王離臉色有些古怪:“蘇將軍與涉將軍能征善戰,我打算帶著他們征討不臣,這個北亦還是王某親自舉薦的,非陛下指派而來……”

  “胡鬧!你以為是個人就如章邯那樣未知兵事便能領軍嗎?!你這是拿一國邊域開玩笑,有負陛下與大秦重托!”

  蒙恬話音剛落,就見到牢門處光線一暗,閃身進來一個人:“父親,我有你說的那麽差勁嗎?!”

  “……?!”

  “怎麽是你?”

  王離自從來了之後便挨訓,現在見到蒙恬精彩萬分的表情簡直痛快極了,怪笑道:“令公子熟知戰事,更加熟悉馬蹬、馬蹄鐵這兩件東西,所以末將私下做了決定,還望蒙將軍勿怪……”

  蒙恬明顯還沒回過神,一個勁皺眉道:“這不可能!蒙家人早就成了皇帝通緝的要犯,怎麽會讓你輕而易舉改個名字混進來?!

  你娘呢,她還好嗎?你在楚人手中沒有受到難為吧?”

  之前擔心妄動大軍逼迫皇帝的事情蒙恬寧死不從,所以蒙亦一直沒有現身相見,現如今見了麵,父子倆又是好一頓衷腸所訴。

  聽到兒子隻是腿又斷了一次,蒙恬很慶幸;聽到楚人做事情有條有理,蒙恬十分擔憂;聽說這群理所應當的死對頭答應幫忙解救蒙卜氏,蒙恬的臉色已經變得非常不好看;等到最後兒子拿出他們給自己偽造的通關符致,這位見多識廣的將軍一下子想通許多關節。

  難怪當年他們能從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脫身!難怪當初怎麽搜集這夥人的消息最終一無所獲!

  假名假姓假來曆,偏偏頂著一份秦吏自己都不清真假的符令簡櫝,豈不能如魚得水!

  現如今居然讓自己憑借此物脫身?!真是豈有此理!蒙恬無錯,何須像個宵小一般!

  “這是視我大秦法度如無物!

  蒙亦,你從今日起便好好姓你的北吧!與賊同流合汙,我蒙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老夫愧對先帝,愧對列祖列宗啊——!”

  “父親——!”

  “蒙將軍莫惱,其實這也不是壞事……”

  蒙恬火氣上來了可不管誰是誰非,劈頭蓋臉罵道:“住口!你還有臉替這個逆子說話!王翦將軍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孫兒!

  從他拿了逆賊的這件東西開始,此人便不能算作我大秦子民了,幫著北亦得將軍位,此舉與背叛大秦又有何異!?

  王離,你切莫忘記了,王賁將軍屍骨仍未寒,還在天上看著你啊!”

  蒙恬這通邪火,既有天下傾頹不能挺身而出的無力感作祟,又有對於兒子怒其不爭的羞惱。

  將門中人,那是寧可站著死絕不苟且生的,陷於囚籠又怎麽樣?身為將軍注定就是要流血的!

  不是潑灑於疆場與敵爭勝,便是化作忠心存留世間。

  現如今勸自己拿了假文書逃亡塞外的居然是親兒子,蒙恬隻感覺心頭流過一道血淚,又苦又澀,痛得難以複加。

  “咯吱——砰!”

  一道門隔開兩個傷心人,蒙亦站在牢外遲遲不肯挪步,王離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事已至此,你我都沒有辦法回寰,你還是守好邊關做出些功績,過些時日再來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