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山陵崩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4544
  作為一個身有武藝的人,嬴政再怎麽忌諱生老病死,當他感覺心跳越來越放肆的時候,就已明白前方正有一道關口等著自己,很可能過不去了。

  到了這種時候,名聲財位全都成了外物,最讓他後悔的還是這次回鹹陽沒有帶上扶蘇,一些話語不能當麵交代。

  哪曾想到呐,熬過了陰氣最重最危險的寒冬,卻在天氣漸暖之時一病不起,還想讓嫡長子多學一段時間兵法律例,看來沒有這個機會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耳聽皇帝昏睡時念出的詩辭,趙高心驚肉跳,他知道在天子心中大位已定,絕不是自己蠱惑胡亥可以改變的,更何況少公子根本沒有那種誌向。

  怎麽辦?蒙毅一直想殺自己,蒙恬也對大秦忠心耿耿,如果要完成那件大事,這兩個人絕不可能答應……

  再一轉眼,昔日氣吞河山的祖龍正奄奄一息盤在塌上,好像,是個機會?

  借著鑾駕輕晃,趙高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的湊到嬴政跟前,側耳傾聽片刻,外麵沒有異響、皇帝也沒有察覺,深喘一口氣,他覺得渾身氣血有些失控,就連駿馬奔騰都沒自己心跳快,渾身更是發抖。

  獅口鷹鼻大胡須,這張麵孔自己看了三十多年,也服侍了三十多年,從隱宮到內臣,再到現在寸步不離跟著天子,趙高曾在寒冬臘月不顧雙手凍僵練書法,也曾在汗流浹背的三伏天頂著蚊蠅騷擾背誦律例……

  到了現在,一絲機會終於擺在麵前,他發現自己渾身顫抖不是源於激動,而是怕的!

  就連伸出手去探一下天子鼻息這種小事,他也做不到……

  明明以前站在祖龍身後搖扇端水一點異常感覺都沒有,怎麽現在會變成這樣?

  左手握住右腕,趙高艱難的將手向前探去,他在心中勸慰自己:看呐,那張臉已經不是原來那樣了,臉色發灰眼窩深陷,胡須變得花白,很長時間都拿不起劍了吧……

  “你在做什麽?”

  驀然出現的聲音,嚇得趙高當場跪在原地,抬頭瞄了一眼,發現天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雙手疊著沉默片刻,他顫聲回道:“回…回陛下,奴婢看您出了許多汗,想給您擦拭一番。”

  也許是剛剛醒來有些恍惚的原因,嬴政並未發覺身邊人有什麽不對,隔著衣衫嗅了一下身上,這位帝王忽然臉色大變,奇就奇在,他居然對此諱莫如深,更不許趙高再上前服侍:“朕沒事,你下去……不,你回來。”

  趙高跪在原地進退無措,腦子裏還沒想明白是該下去還是該等在這,嘴上已經快一步答“是”,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應的哪個是。

  “過來擬一份詔書,朕說你寫,完了蓋上玉璽,不得有誤……”

  “是……”

  “製令:奉常卜筮太卜,所有博士三日之內作出一篇《仙真人詩》,全國樂人一起頌唱。”

  這種事情以前不是沒有過,記得玉璽回來那年皇帝便有聖旨作出相同舉動,就為了集民願民力以抗天意,趙高運筆如飛,很快就將這道命令落在帛書。

  “寫完了嗎?”

  “寫好了,陛下。”

  “用璽。”

  身為行符璽令事,趙高捧出由他保管的玉璽,沾了些朱砂,穩穩蓋在帛書左下,均勻按了好幾下才收回。

  嬴政看都不看上一道聖旨,繼續往下說:“還有一道詔令:著長公子扶蘇即刻返回鹹陽,主持朕的身後事……”

  “咣啷——”

  一個錯愕,另一個目瞪口呆,足足過了三個呼吸的時間,趙高才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麽,急忙跪地忠心耿耿狀:“陛下不可說此不吉之言呐,您正春秋鼎盛,哪有什麽…有什麽……陛下,不可啊!”

  嬴政聽完出了一口氣,臥回塌上說道:“讓你怎麽做便怎麽做,囉嗦什麽!”

  趙高忽然發現了什麽一樣,繼續勸慰:“陛下請看,您今日都沒咳嗽呢,區區小恙無損聖體,還是……也許過段時間您就能痊愈了……”

  嬴政仿佛沒聽到一樣,眉頭擰了一下:“寫!”

  這一次,趙高不敢再勸,趴在案頭一筆一劃認真寫完,吹了一下墨跡:“陛下,寫好了,您要過目嗎?”

  嬴政一把奪過字字句句仔細琢磨,看完之後,他滿意的點點頭:“用璽印,著快馬速速送出!”

  趙高低眉順眼:“是。”

  一主一仆,說完這些之後終究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嬴政躺回臥榻聆聽心跳數著時間,而趙高,出了鑾駕便去找虎賁遊騎。

  行至半路,他越想越遲疑,剛才的事情一直就在眼前盤旋,再往前走幾步,明日君主便是長公子扶蘇了,自己做好迎接他的準備了嗎?

  如果自己是扶蘇,會接受一個趙高投效嗎?也許會,但是一個倚重蒙氏的扶蘇、或者說一個更得聖眷的蒙氏絕不會給他好日子過的。

  隻差一點的殺身之仇誰又能忘?蒙毅昨日路過的時候還是招呼也不打呐!

  想到這裏,趙高轉身先去送傳給眾博士的那份聖旨,一路上,他的思緒始終無法停止,直到想到一個小小細節,心中方有一絲明悟。

  前一份聖旨皇帝看也不看,後一份就要逐字逐句推敲,此舉不但表明信不過自己,這一前一後的落差算不算個圈套?如果當時自己沒忍住會怎麽樣?

  越往下想,趙高的冷汗越往外冒,不知不覺,他發現自己竟走錯地方,到了太醫署所在。

  “中車令,你怎麽來了?可是陛下聖體抱恙?”

  “啊?沒有沒有,奴婢走錯地方了……”

  身為禦用醫師,這些人跟趙高這種內臣很是熟悉了,畢竟嘛,太醫的腦袋經常說掉就掉,為了幹好這份差事,打點好皇帝身邊人很是重要,關鍵時候一句話,提前知道一些症狀,這些都能順聖意救自己一命。

  “中車令別急著走啊,到了春日陽氣升百病起,還是讓老夫給你把把脈,開一濟去火藥才更妥帖。”

  趙高抹了把額頭汗水:“奴婢哪有什麽病,太醫丞說笑了。”

  看來那太醫丞也是個熟絡的不行的,張嘴說了一句:“還說沒病呐,沒病你怎麽出那麽多汗?天還不是很熱呐。

  中車令,我們醫者有一句話叫做絕汗如油,無事出汗,這可不是好事啊!”

  趙高眼睛一亮:“絕汗如油?這是何意?”

  ……

  ……

  實際上,趙高走後嬴政並沒有繼續休息,擰幹絹帕擦拭全身,也不知這種事情有多久沒做過了,可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現狀,隻能親自動手。

  擦掉一層層粘稠的汗水,嬴政知道這是元氣正在飛快流失,腹部傳來陣陣下墜,他同樣知道即使自己蹲下也不會出恭,因為那種感覺的原因,是丹田再也提不住那口氣了……

  氣喘籲籲的擦汗,卻出了更多汗,這種絕望無以複加,嬴政深深歎息早知如此不該離開上郡,不該離開九原郡的。

  不過事已至此,得到蒙氏擁護的嫡長子應該不會出什麽差錯吧?三十萬多九原軍,打也能打回鹹陽了,說不定半路還能覆滅個賊寇以添新君威望……

  想到這裏,嬴政不再作無用之舉,他將冠冕穿戴齊全,將車窗推開一條縫,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眼神貪婪又不舍。

  朕的,朕的,都是朕的!

  城是朕的,地是朕的,人也是朕的!

  如果沒有楚賊該多好?也許自己還可以看到更多陌生地方插上秦旗,馳道鋪設大軍遙指,邊垣相連抵禦外夷,為什麽就沒人懂呢?

  李斯老朽了,蒙恬也改變一些,他們都說著讓大秦喘口氣,可是嬴政實擔心,一旦休息成為一種懶惰的習慣,扶蘇如何帶領大秦再度開疆拓土?

  恍惚之間,他又想起楚國那條宗法:三年不出兵,死不從禮!憑著自己這番功績,到了哪都無愧於再見列祖列宗吧?也許大秦也該這樣要求後人?

  嗓子又開始癢,嬴政不敢咳,從虛弱變成精力充沛,他實在不想回到過去的感覺,而且他還深知,一旦自己重回虛弱,那才是大限來臨之際,咳嗽,就是一種表象。

  捂著嘴再看窗外,視線慢慢變得模糊,分不清藍天黃土的界限,嬴政轉而醉心於近前的黑紅兩色,腳步聲聲踏破疆域,戈矛林立橫掃六合,自己就是憑借他們一統天下的,生在哪裏無法抉擇,若是在這群人的包圍之中死去,即使到了那個世界也沒什麽孤單的吧?

  “陛下在看什麽?”

  嬴政轉頭,眼前人影同樣模糊,就連麵孔都看不清了。

  狠狠的眨了幾下眼睛,他問道:“詔書都送出去了嗎?”

  趙高來回擺動幾下腦袋,確認皇帝確實出了問題,按捺住心中狂喜,用稍有些放肆的聲音說道:“回陛下,送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趙高啊,你陪伴朕已經多少年了……”

  “回陛下,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多年,朕這大位也坐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沉沉浮浮,你我皆是一起走來的……”

  聽到皇帝自稱我,趙高心中一點唏噓之感都沒有那是假的,可他已經做出了決定,隻得低頭回道:“陛下保重聖體,奴婢還可以服侍天子三十年。”

  “咳…朕剛才看到外麵軍士,忽然有了一個想法……咳咳……”

  “陛下……!”

  濃重的血腥味已讓兩個看得清看不清的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嬴政捂住嘴,艱難的說道:“你……你聽朕說完,朕要……仿照虎賁麵目身型燒製陶俑,咳咳咳……埋入驪山,時刻伴朕左右……咳咳咳咳……”

  鬼使神差的,趙高忽然冒出一句:“何不將他們通通殉葬?”

  嬴政聞言好似重新認識眼前人一般,睜大找不到焦點的眼睛,怒氣卻已化作血氣,灌的他雙眼通紅:“大秦的中流砥柱,豈容你放肆!”

  言罷,他以雙手掐住趙高脖頸,聲音嘶啞的吼道:“三十餘年,朕怎麽沒有看出你有這般歹毒心思……咳咳,來……咳咳咳……來…人……將趙……殉……”

  趙高魂兒都飛了,也許是從太醫那裏知道的消息讓他忘形,他到現在還想不通剛才為什麽會說出那句話,皇帝可以死,皇帝也馬上死,但是絕不能跟自己有關!否則到時候不用旨意,就有一群人逼著他來殉葬!

  勉強撐住脖子上的雙手,兩個人同時劇烈喘息,也幸虧皇帝聲音變得嘶啞,再加上鑾駕密閉聲音難傳才讓外麵之人不知道車內發生了什麽。

  此時此刻,趙高隻寄希望於那雙手快點力竭,然後才能再見生機又不留下後患……

  也許命該如此,也許嬴政渾身元氣喪失太多,漸漸的,就在那顆沒有胡須的腦袋喘息更重之時,冠冕齊戴之人卻已氣息更弱。

  生機一點點溜走,雙手變得鉗製不住,生與死之間,一生一死的天平還是傾向了趙高,讓他在頭暈眼花之際終於呼吸到新鮮空氣……

  “咳…咳咳……”

  聲音尖細,趙高隻敢很小聲的咳嗽,擦幹涕淚之後,他看到皇帝滿口都是鮮血,倒在身邊已經不會動了……

  三十多年隱忍,三十多年相交,一瞬間的生死,沒有人清楚趙高此時心中在想什麽。他想哭,為了自己死裏逃生和以後再也看不清卻又更加艱險的前路;他想笑,隻為做出那個決定之後,再也不用戴內侍專用的長角紗帽,再也不用說話先彎腰……!

  咬著手背哭過笑過,趙高逐漸平靜下來,擺在麵前的事情還有很多,自己得好好想想前因後果。

  山陵崩,這種事情瞞不住的,現在的問題就是什麽時候讓人知道,都是讓誰先知道,還有,把皇帝的死相恢複的自然一些,然後再想想怎麽跟眾臣解釋皇帝死因與己無關……

  多變養成的習慣並未改變,心中想著事情,趙高自然而然的替嬴政遺體攏回手臂合上雙眼,再把冕服撫平血汗擦拭完之後,他才驚覺自己已經做完了這麽多。

  “李丞相……看來這事兒還是得先跟他說呐,至於少公子……少不得要逼他一步了!”

  “咚咚。”

  敲擊聲很小,卻差點驚掉趙高魂魄,回過神,若無其事回道:“什麽事兒?”

  “回中車令,到了晚食的時辰了,敢問陛下要不要進膳?”

  “這個我來安排,你們做好了送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