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蒙毅進言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6      字數:4651
  天下間的事情,有白就有黑,跟身處蜜糖中的虞周他們相比較,土生土長的黔首百姓日子愈發苦澀。

  兩次大索相隔時間不長,告訴了許多人一個訊息:有一撮逆賊捋了大秦的虎須。

  大索也是一次大肆傳播的機會,先是會稽交頭接耳,再是楚地爭相詢問,最後鬧得全天下都在翹首以盼,想看看這夥人最終落得什麽下場。

  結果他們全失望了,百戰百勝的秦軍一無所得,高高在上的大夫、卿、士無計可施,就連一怒俯屍百裏的皇帝陛下,也隻能把火氣吞回肚子。

  讓一頭暴虐的巨龍吃悶虧,無異於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嬴政手中的權柄越來越重,也就是說任性的空間越來越大,既然不能俯屍百裏,那就流血千裏吧……

  從商鞅開始定下的稅率變了,畝一石五鬥少半鬥很接近什稅一,先王所遺的阡陌寬政不能動,那就再加點其他名目,雜七雜八的人丁、閭戍稅付越來越多,一年下來,許多地方到了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的地步。

  不僅僅如此,在嬴政看來,縣尉被殺那是縣令的失職,府衙被鬧屬於郡守無能,整軍大索仍無所得……誰的責任?

  生怕有人非議自己,嬴政飛快的下了一道皇令:誹謗詈詛者斷其舌。

  政令施行的結果很讓人滿意——道上三人同行者很快變得寥寥無幾。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貴為天下間的始皇帝,嬴政忘記了這句話,或者說他已經不需要細致的考慮別人感受。

  身不能行口不能說,肩上重擔永無止境,家中幼子嗷嗷待哺,很快就有山窮水盡的家夥率先成為逃戶。

  前麵有車後麵有轍,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棄籍逃亡的國人越來越多,因此連坐的家夥怨聲載道。

  要知道,最輕的罰一甲折算成秦半兩也有一千三百錢之多,連行伍之中的老秦人都承擔不起,對於因重賦力耕不足糧餉的普通人來說,這更是一筆天文數字。

  啪!

  “混賬,陽城又有十數人先後逃亡,這次還是整伍逃脫,李丞相,你怎麽看?”

  年逾七旬的李斯見禮回道:“稟陛下,依老臣看,不如罪其鄉裏,嚴刑峻法引為天下誡。”

  嬴政不耐煩的推開竹簡:“上次陽城逃脫數人時,李丞相便是如此說,結果罰完之後,這次一跑就是一個伍,那麽下一次呢?一個屯?還是一個裏?”

  如果是旁人來問,李斯有一百句可以懟回去,現在抱怨的是皇帝,是比以往的大王越來越陌生,心思越來越難猜的天子,李斯束手不答,沒辦法總比說錯了強吧?誰敢保證下次不會再跑?

  得不到回應的嬴政更加暴躁,扭頭問向旁邊另一人:“蒙卿,你有什麽看法?”

  蒙毅稍一遲疑:“陛下,臣與丞相的看法稍有不同,律法固然要遵循,隻是一味的強加於民恐怕不妥,須知開弓張弛有度……”

  李斯打斷道:“張弛有度?令兄蒙將軍在漠北也是這樣做嗎?”

  蒙毅躬身:“沙場軍事乃是太尉職責,家兄卸任之後,隻有陛下有權知曉,蒙毅不才,不敢僭越,兄長更是從未提起過軍中之事!”

  李斯晃動著滿頭蒼發,拍了拍蒙毅說道:“蒙上卿何必如此激動,老夫隻是隨口說說,人老了,記性就差了,問錯人嘍……”

  蒙毅眯著眼睛,相比以前,李斯的膽魄確實收斂許多,可要說記性差,他可不敢相信。李斯的風格變化了,更擅長綿裏藏針樣的手段了,覺得他老了的人,墳頭都找不到了。

  “丞相言重,大秦還要靠您掌舵……”

  李斯捋著胡須笑了一下,猛然看到嬴政不悅的眼神,急忙說道:“大秦乃是陛下的,老臣隻是頭任憑驅使的耕牛……”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你們還沒說陽城一事如何處置。”

  “陛下,要不……刺為城旦?”

  嬴政瞪著李斯:“朕是問,以後如何避免?!今日發配數十人來的簡單,再有更多逃亡呢?發配整個裏,整個鄉嗎?”

  李斯朝天一揖:“陛下乃是天子,代天牧民做什麽都是對的,若因犯者眾而不行大秦律法,天子的威儀何在?”

  正在這時,秦皇的車架猛然一晃,三人同時趔趄一下,蒙毅聽了一下外麵聲音,不像有險的樣子,推開車門問道:“發生何事?”

  “陛下——陛下!大捷啊!”

  禦駕出現問題本該問責中車府令,誰知趙高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捧著一卷信簡連滾帶爬跑到禦駕跟前,人還沒停下,他就急急忙忙跪下,膝行幾步以示尊崇。

  蒙毅厭惡的看了地上的趙高一眼,回頭對著車內說道:“啟稟陛下,是中車府令前來報捷。”

  到處都是煩心事兒,嬴政早就想換換心情了,聞言急忙追問:“哪裏的喜事?快快呈上來!”

  皇帝翻閱信簡的時候,李斯老神神在的抱著袖子,似乎眼前一切不那麽重要,趙高對著蒙毅眨過幾個眼神,卻被這位上卿通通無視掉。

  “好!哈哈哈,蒙將軍真是好樣的,竟在毫無城池依托之地斬殺萬餘匈奴精騎,好,有功當賞!”

  盡管心中不那麽歡暢,李斯跟趙高還是異口同聲喝了一句:“彩!”

  嬴政笑得粗聲粗氣,緩和著臉色問道:“蒙卿,你兄長可有什麽特別的喜好?朕賞賜些什麽更合他心意?”

  古往今來的上次從來都是上麵給你下麵拿著,有商有量極少發生,放在嬴政這樣的千古一帝身上更不多見,果然他這一開口,李斯的笑容略微僵硬,倒是趙高更加熱切的招呼蒙毅。

  “蒙陛下隆恩,家兄淡泊財物更喜些許機關奇淫,如果有這方麵收獲,想必他會很高興。”

  “機關?”

  趙高解釋的時候滿麵春風:“陛下你看,咱們現在用的這狼毫筆,就是出自蒙將軍與他夫人之手改良,還有那箏琴……”

  嬴政拍案:“這有何難,朕立刻下令,搜集民間奇巧機關!”

  蒙毅不想在這個問題多做糾纏,趁著君王心情比較好,他俯身拜道:“臣剛剛想到一個辦法,能夠一解陛下煩憂。”

  “蒙卿但說無妨。”

  “陛下升稅賦束嚴法,不過是為了百姓各司其職少學那逆賊行徑。

  昔日禹王治水尚有堵不如疏之說,何況天下悠悠諸口?

  已經堵上的且不去改變,因為朝令夕改有損陛下威儀,臣想到的,是一條梳理之徑。”

  嬴政絕不希望一下子推翻自己先前的決定,聽了蒙毅的話,他臉色更緩:“計將安出?”

  “給徭役發錢!”

  李斯目瞪口呆,定了一下他才回過神,抬高聲調質問道:“蒙上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可知驪山究竟有多少役夫……”

  “蒙毅所說不隻驪山,乃是指全天下的徭役……”

  這次嬴政也坐不住了:“蒙卿,朕知你向來心軟,可是天下役夫數以千萬,僅靠國帑如何負擔得起!”

  蒙毅繼續拜道:

  “陛下,不用國帑負擔,隻需讓役夫自行負擔就好。”

  “仔細說來!”

  事到臨頭,蒙毅也豁出去了:“李丞相所獻加賦之策妙用無雙,一下就給國庫增加許多進項,可是天下黔首又有多少人承受的起?”

  李斯不悅:“那也無人反駁……”

  “因為敢反駁的舌頭割了,剩下的早就跑入了深山,這些全都拜你李丞相所賜!”

  “你……你……老夫不與你分說!哼!”

  蒙毅沒傻過勁呢,他知道這些都是陛下旨意。敢說君上的不是,那接下來的事情隻會事倍功半,所以蒙毅兜頭就把錯處全蓋到李斯身上了,臣子嘛,就是為了君上抗事兒的。

  “百姓承擔不起,大秦的歲入看上去是高了,可是田賦卻在年年下降,李丞相,這些你不會不知吧?

  那麽敢問一句,如此下去再過二十年,天下良田又有幾人去種,大秦的將士又哪來的錢糧供養!”

  “不用二十年,我們可以年年修整……”

  “人心呢?也能立刻收攏嗎?天下民心乃是君上獨享,傷之便是動搖君權!”

  李斯不接茬了,這話來的簡直誅心,怎麽說都不對,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還不如聽蒙毅下麵的話找他漏洞。

  蒙毅斥退了李斯,轉身對著秦皇拜道:“陛下無須多出一文錢,也不需國庫再開名目,臣隻求一點,從今往後,征發的徭役能夠以工代罪……”

  嬴政有點疑惑:“這是何意?”

  “比如某人按律該罰一甲,就按最重的折算,相當於半兩一千五百六十錢。

  如果此人家中無甲無錢,那便將他充作役夫,自帶飯食則每日八錢,不帶飯食每日六錢。

  直到他還清所欠國帑,這罪也就免了……”

  已經到手的錢糧往外掏是一種感覺,沒到手的錢糧支配起來又有另一種隨意性,聽完蒙毅的諫言,嬴政沒有多心疼,他隻盤算又能多出許多役夫,驪山可以早日完工,馳道能夠盡快修通,包括這次蒙恬來信奏請的事宜,也能一並開始嘛!

  看到皇帝有些動心,李斯出言反對:“陛下不可!說來說去,這還是要損失國帑,明年的歲入必定會大減的!”

  蒙毅據理力爭:“歲入少了,可是民心安定,民力休養過了,我大秦的江山才能更加穩固……

  再者說了,從何時開始,罰沒的盾甲也能算作一種稅賦呢?”

  這一進一出的賬秦皇不是不會算,但是他更認同蒙毅所說的休養民力,行獵還有二月不伐木不帶犬之說呢,現在這樣好像是有些重了?

  握著手中信簡,嬴政終於做出決斷:“準!”

  “臣替天下萬民,謝過陛下隆恩!”

  事情已經有了定論,李斯不好多說什麽,他心中隱約有些不安,盤算著這一舉措的前後變化。

  “朕累了,蒙卿,你在此侍駕,李丞相與趙高全都退下吧……”

  李趙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相繼告退而出,一到車外,李斯迫不及待的對著趙高問道:“蒙將軍的信簡中,除了報捷還說了什麽?”

  趙高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氣,尖細的聲音格外刺耳:“李丞相可以去問陛下,我可不敢妄言軍政。”

  被個中人擠兌,李斯怒極反笑:“中車令,你以為自己可以走通蒙氏的門路嗎?豈不見蒙毅對你如何冷遇,何不與老夫結個善緣!”

  趙高的眼珠轉了一下:“此事陛下早晚會告知丞相,何苦為難……”

  “陛下告知那是政事,中車令先說,那是李斯欠個人情……”

  得到當朝丞相應諾,趙高不敢再拿捏:“蒙將軍奏請,要在燕趙之地重修長城障塞,聽聞要從遼東直接連入老秦腹地,連綿萬裏以禦匈奴!”

  李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個逃民比起匈奴來說隻是疥癬之疾,抵禦外敵之用,不必說,這種關乎軍國的大事尤為重要,如果自己剛剛知道這個消息,剛才在禦前何至於那麽被動又尷尬?

  “老夫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老眼也是昏花,中車令若是不嫌棄,日後照應一下可好?”

  此時的李斯已經不是初入秦地的小吏,更不是呂不韋門下行走的一介外客,上書《諫逐客令》那樣的意氣風發也已不見,身居高位,他深知如履薄冰這四個字多麽貼切。

  這番話說的很露骨,幾乎明眼需要一對耳目,趙高笑嘻嘻的接受了:“哪敢不從。”

  ……

  ……

  禦駕之上,揮退李斯的嬴政並未入眠,帝王的灼灼目光不好承受,蒙毅渾身都不自在,卻不敢開口詢問。

  “關上窗門……”

  “喏!”

  蒙毅回過身的工夫,發現皇帝已經脫下冠冕,看著手中展開的一份竹簡皺眉思索。

  “有人想要朕的命啊!”

  蒙毅大驚失色,跪伏身軀顫聲而問:“陛下何出此言!”

  嬴政笑了,笑聲幾不可聞,那種神情卻很放肆:“連你也不敢說真話了,朕久居車架都有耳聞,怎麽,你要告訴朕,你什麽都不知情嗎?”

  “蒙毅不敢,臣……確實稍有所聞。”

  “嗯,這就對了,能信的人越來越少,朕卻永遠忘不了一同除去呂不韋的功臣,你那兄長,與朕同年生人吧?”

  “是!陛下盡管吩咐,蒙毅萬死不辭,必解君王心憂!”

  一頭猛龍前來敘舊有些可怕,蒙毅可不敢仗著恩寵有絲毫僭越,果然,嬴政眼中從沒流過失落,滿意的說道:“找出這個人,或者這群人,朕便許可你今日之求,也許了你兄長所求。”

  蒙毅大禮回道:“臣,必不負陛下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