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核啟示錄最新章節

  殼陽的夢境係統中，最溫柔的月色並不止存在於貝奴姆朗大街，也並不僅僅存在於彭亞丹頓的那副名為貝奴姆朗的月光的畫作裏。

  月色靜靜的傾瀉而下，穿過樓宇與屋簷的遮擋，湧動著流進一扇窗戶，照亮了一張呆呆坐在窗口的少女的麵龐。

  那畫麵，有毫不遜色於任何名畫的優美。

  若彭亞丹頓能有幸得見，想來世間必定會多上一副名為月光下的少女的畫作吧。

  我們身處的世界中，總有那麽難以計數的震撼靈魂的美麗場景，但大多數卻並無緣被誰的眼睛看見，往往總那麽悄無聲息的發生又悄無聲息的消逝。

  能有幸被看見，卻又有幸被記錄的，永遠是那萬億中的二三，因記錄與傳說又被人去追尋，因此不再默默無聞。

  貝奴姆朗大街並不是特例，殼陽的月色有令人窒息的美感，美到你不忍心用呼吸去打擾，隻是在殼陽生活久了，在其中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並不會有特別的感受。

  在殼陽的聚集點建設理念中，原本就有成為果核時代的藝術之都的狂想，貝奴姆朗畫派的產生並不是巧合，而是有其曆史成因與淵源。

  當時聚集著來到殼陽的人當中，大多數都懷著自己的藝術理想。

  即使現在，你拉出賈森或者娜塔尼亞，甚至是蘭吉斯這樣混跡於殼陽底層的人，去細究他的生平，便會發現他們都曾有過為追尋藝術而奮進的過往。

  賈森的管風琴，娜塔尼亞的芭蕾舞以及蘭吉斯的畫作，即使在專業級別的審視中，也都擁有極高的水準。

  但是在漫長的生命中他們都放棄了自己曾經追尋的理想，成為碌碌眾生中平凡的一員，這種情況在殼陽並不少見。

  卓越的藝術才能與這世間的美景一樣，也往往需要幸運才能獲得眾人的矚目。

  而漫長到令人絕望的無人賞識的堅守後，他們都放棄了期待，轉而追尋生活中其他的美好，抑或是放棄生活與期待。

  但在殼陽最初的建設時，他們都仍舊滿懷理想，也因此殼陽的夢境係統設計中，有大概是果核時代最多的藝術家的參與。

  殼陽夢境係統那冠絕整個果核社會的溫柔的月光，可能每一縷純淨與每一分聖潔，都凝結著無數藝術創作者畢生的審美修養。

  當時的他們或許不會想到，殼陽最終聞名於整個果核社會，並不是他們的藝術創作，而是與藝術無關的野蠻機體格鬥。

  還好，殼陽還有貝奴姆朗畫派，不至讓那些最初的理想毫無痕跡的湮滅。

  月光下的少女並不知曉她所沐浴的月光的意義，她甚至並沒有覺得這月色有多美好，因為她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頗為煩惱的心事。

  以她的性格，就算沒有心事，這月光的待遇也不會有絲毫改變，同樣會成為被牛嚼的牡丹，因為她天生與這許多細膩無緣。

  這裏是老友記的二樓，屋裏沒開燈，雅可可在自己的房間裏苦惱的捧著臉曬著月光。

  雖然頭鐵的拒絕了響虎替自己出麵打招呼的要求，下意識的覺得這種事情自己開口會更好一些，但到得需要開口說的時候，雅可可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因為賈森與努諾依荔待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以主人自居的姿態，而是視她作家人。

  那份虛無奴隸契約，在他們的相處中仿若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似乎他們是因為彼此的好感與感情聚集在一起的家庭，而並非是因為血緣、契約以及其他更現實的實物被捆綁的社會單元。

  雅可可未必會準確的描述這種相處的感覺，卻並不代表她不曾感受到這其中的差別，所以在這樣的相處氣氛中去提到奴隸契約與贖買、所有權交易，總覺得是件很突兀為難的事情。

  因為這似乎是在否定與否決他們之間的感情。

  這其中的微妙，與雅可可跟平克及林東閣他們的相處還不同。

  跟平克他們在一起時，雅可可可以肆無忌憚口無遮攔的毒舌，她依舊能是平克他們最寵愛的寶貝。

  那是因為不管她如何毒舌任性，平克他們都不會懷疑雅可可對自己的愛，也不會損傷到平克他們對雅可可的愛，他們之間的情感猶如與生命共存的那種連接。

  或許努諾依荔與賈森之間是可以這樣的，但即使感情再深厚，雅可可知道自己不可以，因為那會傷害到努諾依荔和賈森。

  那次她為了響虎而試圖的逃離，雖然賈森與努諾依荔從未責怪過她，反而給予了她理解與包容。

  雅可可其實是知道的，她的行為對賈森與努諾依荔，其實存在一些傷害。

  並不是說這一種感情一定遜色於她與平克以及響虎的那一種感情，它們在心裏完全可以有相同的份量，隻是它們的模式並不相同。

  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生而有之的東西，而是從相遇後用善意交換善意好感換取好感，以彼此逐漸加深的認同與親近去逐漸建設的關係與感情。

  這種感情同樣可以有超越生死跨越時間以及超越世間一切的重量，但在這樣的一種關係裏，你有必要而且有義務去照顧對方的感受。

  雅可可歎了一口氣，皺了皺自己的小臉，開始有些後悔那麽果斷的拒絕了響虎替她出麵的建議，她實在有些不太擅長處理這些，如果響虎陪著大概會好很多吧？

  床上大臉的布偶娃娃在衝她笑，雅可可怎麽看都覺得它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笨拙，生氣的錘了它一拳，娃娃於是橫飛了出去，跌到了床下。

  雅可可趕緊去把娃娃拾了起來，心疼的拍了拍它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又把它端端正正的擺到了床邊。

  這是努諾依荔見她喜歡所以送給她的娃娃，她喜歡是因為覺得娃娃咧著笑的嘴有那麽幾分像嘴巴有點大的響虎。

  這是她自己的房間，從老友記的儲藏室改建成的房間，努諾依荔從小就喜歡鑽進來玩，老說這裏有整個老友記最美的月光，一直鬧著要把自己的房間搬來這裏，最終卻讓給了雅可可。

  這個房間也經過精心的布置，並沒有多遜色於努諾依荔的房間。

  她剛來這裏的時候，賈森曾經取笑過努諾依荔，說她布置雅可可的房間比她自己的房間都精心，因為她老把自己的房間搞到像豬窩似的。

  雅可可還記得當時的努諾依荔鼓著腮幫子反擊賈森說，什麽時候聽說過有豬自己收拾窩的，不都是養豬的收拾麽？

  那個時候她覺得有一點好玩，但卻並不知道，賈森和努諾依荔平時很少這樣的對話，那不過是為了讓她放鬆下來刻意插諢打科的表演而已。

  而現在，他們的心意她可以完整的接收到了，但似乎卻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門篤篤篤的敲響了，雅可可站起身開了燈，然後去拉開了門。

  門外是賈森，身後跟著努諾依荔。

  “我猜，你現在有些為難，對不對？”賈森衝她眨了眨眼睛。

  雅可可不解的瞪著賈森，不知道他說什麽，但見賈森似乎有長談的打算，卻仍舊側身讓開位置，讓賈森和努諾依荔進來了房間。

  努諾依荔一進來就撲上床抓住了剛剛被打飛的娃娃一陣揉搓，賈森卻到窗前去半靠著桌子。

  以賈森的身高，一米五幾的小矮子雅可可所使用的桌子，剛好到他臀部的位置，所以這種靠也有半坐的味道。

  “我聽荔荔說了，你那個小男友，最近獲得了自由契約是吧？”賈森也沒有過多的廢話，直接開門見山的撂出了話頭。

  雅可可遲疑了一下，仍舊是肯定的點了點頭：“嗯呢。”

  “所以我猜，你或許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賈森笑嘻嘻的又眨了眨眼：“雖然我知道你會很舍不得我們，我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沒辦法啊，誰叫當初回購協議就是這麽簽的。”

  “啊？”雅可可愣住了，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為難那麽久的事情，居然被賈森如此輕鬆的說了出來。

  “啊什麽啊？你要不同意我們可以去那家店把協議改成繼續服務三年啊，不過我猜你會舍不得。”賈森沒好氣的瞪了雅可可一眼，這種時候還這麽呆呆的，他可是真的有點擔心他們雅可可被那小子欺負了都不知道告狀的。

  還好，努諾依荔從小被他教的伶牙俐齒的，隻是也一樣的教了雅可可，怎麽就不見一點改進呢。

  看雅可可垂下眼皮看著地麵，有些愣愣的樣子，賈森怕她當真，不敢再開玩笑：

  “我知道你們當初是被迫分開的，當初找到他的時候就想過讓你們聚在一起好了，隻是看了看他那裏好像沒有讓你過去的條件，而且似乎安排你們來到殼陽的人並不希望那樣。”

  他舉手摸了摸眉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當然，我也有私心，希望你能多陪努諾依荔一段時間。因為荔荔雖然看似在學校裏人緣很好，但其實也沒什麽朋友，她又那麽喜歡你。”

  “我……我也很喜歡荔荔。”雅可可在賈森的話裏聽出一些歉意，所以有些吉安娜的插嘴道。

  旁邊持續著揉搓娃娃的努諾依荔的手，不由得頓了頓。

  賈森歎了口氣，知道雅可可大概是真的把他開玩笑說的續約三年當真了，走過去把手放到了雅可可的頭頂：

  “好啦，不用擔心荔荔，她也到了可以自己獨立的時候了，既然有條件跟你的小男朋友團聚，就去過你自己該過的生活吧。我們再自私也會有個限度，怎麽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害你們繼續分離。”

  他的手輕輕的在雅可可的頭頂拍了拍：“下次去記得跟你的小男友約個時間，我們去那家店把你們的回購協議辦一辦，我隨時都有空的。”

  雅可可點了點頭：“嗯。”

  “錢夠嗎？我記得回購協議裏好像還要給店裏一筆錢，如果不夠的話我這裏還有些可以幫他墊一墊，他剛獲得自由契約手頭應該沒多少積蓄，如果有壓力的話記得帶話回來跟我說。”

  賈森偏頭想了想，覺得雅可可大概未必能意會到他沒說出口的意思，所以補充了一句：“至於我們這裏的那份費用，告訴他不用操心了。”

  “我們有錢的。”雅可可認真的解釋：“很多的。”

  賈森一愣，隨即才想起來雅可可與響虎剛剛重逢時因為努諾依荔用的是童型機體，他們打算給努諾依荔買一具成人型探索者機體作為謝禮的事情，不由得把手扶到了自己的額頭上：“都忘了，我們雅可可還是個小富婆呢。”

  也沒有別的話了，賈森於是點了點頭：“那你早點休息吧，我們先出去了喔。”

  轉過頭又朝床上的努諾依荔叫：“走了荔荔。”

  努諾依荔騰的從床上跳起來，突然跑過來抱了抱雅可可，然後頭也不回的跟在賈森身後出了房間，並且幫雅可可帶上了房間門。

  雅可可本來仍舊有點愣愣的。

  這，就結束了？她那麽為難那麽為難的事情，就這樣子就談完了？她有一點懷疑人生了。

  但隨著努諾依荔的那一抱，她卻突然想起，努諾依荔從進房間到廚房間，似乎一句話也沒有說呢。

  即將與響虎重聚的喜悅散去，不知道怎麽開口的為難消失，這一刻那種名為離別的感傷慢慢的浸透她的心裏。

  那不像如與響虎分開時猶如撕裂的痛楚，也不像離開平克他們時有點興奮又有點茫然與忐忑的心情，而是一些微苦微酸的情緒，就如同月光一樣慢慢的滲入心中。

  她關了燈，緩緩的又走到窗前坐下，仰起頭看向月光。

  那溫潤又朦朧的，努諾依荔一直說美到憂傷的月色，這一刻，她似乎有些懂了。

  門外的走廊上，賈森沒走出幾步，上衣後襟突然被拉了拉，他轉過頭，身後的努諾依荔紅著眼眶看著他。

  賈森又歎了一口氣，默默張開了懷抱。

  呼的一聲，努諾依荔撲進了賈森的話裏，賈森合攏雙臂，輕輕的拍著努諾依荔的後背。

  抽泣的聲音開始從懷裏傳了出來。

  “乖，別難過，沒這麽快的，總還有一段時間。”賈森柔聲安慰道。

  抽泣於是變成了一陣壓抑的嗚咽，賈森感覺衣襟濕潤的速度有些加快。

  他抬起頭有些擔憂的看了看雅可可的房門，怕她聽見了也會難過，於是順手開了旁邊努諾依荔的房間門，一隻手摟著懷裏的努諾依荔倒退著走了進去。

  “哇啊啊……”他才剛關上門，響亮的不再壓抑的哭泣聲就從他的懷裏爆發而出，剛剛緊緊抓著他衣襟的手這會兒在奮力的無意識卻用力拍打著他的肩膀。

  賈森再再度歎了口氣。

  女人啊，就是麻煩，所以他才不想找一個這樣的生物共度一生，沒想到養個女兒卻也是一樣的。

  明明過來找自己，讓自己去跟雅可可談一談回購協議的事情，免得她不好開口為難的是她。

  可這會兒在自己懷裏哭得稀裏嘩啦，好像自己搶走了她此生最愛的玩具的，卻也是她。

  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隻要繼續輕柔的，輕輕的一下一下的拍打著女兒的後背，擔心她哭得喘不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