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因與石碾子的舊情事而獲知的秘密
作者:柳色輕侯      更新:2020-03-15 06:13      字數:4356
  果核啟示錄最新章節

  喬諾伊比記得斯普恩嗎?當然記得。

  斯普恩是喬諾伊比現存顯性記憶中深刻至足以影響前行記憶的回憶。

  呃,或許應該加上之一。

  存在之一的原因,是因為喬諾伊比是一個感情充沛易於感動的人。

  我們或許不應該拿一段感情與另一端感情去做比較,因為它們本就發生在不同的人之間。

  就算某幾段感情中有一個共同的參與者,但發生的時間、生命階段與對感情的理解狀態不同,自然也會呈現不同的態度與表現。

  但對於喬諾伊比來說,不管比還是不比,斯普恩依舊是曾對他和現在仍舊對他最特殊的人。

  盡管我們仍舊需要固執的之一,但能包含在這個之一之中的總數,相對於喬諾伊比龐大的感情基數,已經是很少了。

  如果要去描述喬諾伊比持續至當下為止的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用一段又一段近乎不間斷的深刻親密關係去講述。

  他與凱及林東閣這樣的嘩嘩公子的不同在於,他並不是以某種不可描述之事作為終極目的而陷入一段又一段親密關係的。

  畢竟在他現存顯性記憶有記載的部分,他一直是以探索者機體的形式活躍於現實世界中,並沒有多少機會進入過夢境係統。

  不可描述之事對於他們這樣的虛無,近乎於夜風中陽光的味道與池塘底火焰的花朵,可以在想象中存在,卻無法在現實中實現。

  對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連仿生臉都沒條件具備的他們而言,一種表情的生動和相互眉眼的溫柔都很難感受到。

  他們能感受到的,也隻是彼此行為與實際中表達與表露的態度。

  可即使是這樣,喬諾伊比仍舊是一個很容易愛上別人的虛無,不管對方是男性還是女性當然對於虛無來說,這原本就是很難分辨的事情就是了。

  畢竟虛無用的探索者機體上麵,基本不會有任何區分性別的裝置這樣無聊的存在。

  喬諾伊比對待感情的態度就如同他對於勞作的觀念,享受簡單的重複,他可以在同樣的坑中跌倒上百次而依舊樂此不彼。

  他要的不多,隻是一些額外的親近與親昵,就能讓他滿足。

  也所以,他的感情似乎顯得廉價,但誰也無法否認他的真誠。

  但即使是這樣的喬諾伊比,斯普恩也是他這現有漫長的一生中最深刻的記憶,雖然需要加上之一。

  從來沒有虛無想斯普恩這樣與喬諾伊比一起經曆過更多的艱難,在相處中有過更多的故事。

  因為斯普恩是跟喬諾伊比一起曆經種種艱辛,一起到達稻香城的夥伴。

  不是所有聚在一起到達稻香城城邦的人,之後仍舊會如響虎他們與馬魯達達那樣聚集在一起。

  所以當初馬魯達達才會那麽驚喜。

  虛無的生命太漫長,他們不會因為某些偶然同路的情誼而輕許餘生不變的羈絆。

  慢慢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有各自忙碌的事情,慢慢雖然很簡單就能聚一聚但覺得沒有那個意義和必要,慢慢就形同陌路。

  在史前人類的社會中,那些少年的情誼如果沒有持續不斷的相處的積累,到青年中年都會生疏如路人,何況虛無動輒以幾百年計時的時光?

  但到達稻香城城邦後,喬諾伊比與斯普恩卻並沒有這樣就分開了,他們仍舊在一起。

  讓他們分開的罪魁禍首,是斯普恩脆弱的自尊心。

  對於虛無這樣為了生存與存在下去什麽都能做出來的普遍觀念,自尊心似乎是種毫無意義的東西。

  但對於兩個互相親密的人中間,斯普恩還是在意了。

  稻香城並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是天堂,他們仍舊需要艱難謀生,喬諾伊比開始找到了一份光農的活計,但斯普恩找不到自己謀生的方式。

  在打短工方麵,斯普恩參與募工的運氣也不是一般的差。那段日子裏剛入光農行當的喬諾伊比雖然艱難,卻也一直在補貼著斯普恩。

  斯普恩覺得這樣子似乎是他在用感情作為籌碼勒索喬諾伊比,這讓他無法忍受,他不告而別的離開了喬諾伊比。

  喬諾伊比沒有去找過斯普恩,在虛無數量以萬計數的稻香城下城區,找一個除了機體塗裝外毫無其他分辨點的虛無,是猶如大海撈針樣的行為。

  雖然他很難過,但不管是什麽原因當有人決定離開了作為另一個人他能選擇的隻有對這種決定的尊重。

  有句史前女性的歌曲裏唱過“用新歡敷舊傷傷好不了”,喬諾伊比並不在乎什麽傷不傷,有得敷能心頭不疼對他就足夠好。

  他與斯普恩就這樣一別之後再無相見,也隻是在突然夢回前塵的舊夢中偶爾會想起。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與斯普恩的再會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如果這也能叫再會的話。

  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居然還需要斯普恩自己提起名字,他才能分辨出這種熟悉的嗓音原來是斯普恩的聲音。

  每個人,每個虛無,每個智慧生命或許都是這樣。

  某些在當時你以為深刻到足夠記憶餘生的事的人的情景,終究會在歲月的風塵中淡去的不留痕跡。

  淡去到你刻意去想去念去回憶,都想不起你以為永不悔忘的那個人的模樣和聲音。

  喬諾伊比一時間萬分感慨,卻勉強壓抑住內心澎湃的情緒,卻勉強四下張望著問:“斯普恩你藏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你?”

  他想來,斯普恩一定是不願意見他,所以躲藏起來了,用某種技巧讓聲音從石碾子裏傳出。

  那聲音卻沉默了半晌,才悶悶有些屈辱的答道:“我現在,就是你麵前的這隻石碾子。”

  喬諾伊比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他還來不及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那石碾子卻一疊聲急切的說:

  “喬諾伊比你怎麽來這裏了?聽我說,你趕緊離開這裏,離開稻香城城邦,離開這見鬼的地方,這根本就是一個騙局……”

  倉庫外又有人呼喊著喬諾伊比的名字,應當是費裏亞諾派來催促他的農田工。

  喬諾伊比顧不得再跟石碾子敘舊,隻能低聲說了句:“晚點我再來找你,你不會離開是吧?”

  他抓起勉強修好的木連枷,匆匆的奔著打穀場而去。

  那石碾子用斯普恩的聲音低低喝了聲:“你回……”

  喬諾伊比已經離開倉庫了,倉庫門半開著,透過門口縫隙的陽光映照在石碾子上,讓他有點暖烘烘的感覺。

  “來!”石碾子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個字,隨即沉默了。

  按照條例,他本不應跟規定之外的任何人說話,他已經違規了,自然不敢大聲叫喊,讓除喬諾伊比之外的任何人聽到他的聲音。

  喬諾伊比回到打穀場,默默的完成著自己的工作,連之前曖昧著的前輩的調笑也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完成工作後,他主動攬下了收拾農具放回倉庫的活兒,再次回到了那件倉庫,回到了那個曾經是斯普恩的石碾子麵前。

  據斯普恩所說,他在退掉與喬諾伊比毗鄰的巷居後,到隔他們原本居住的巷居20多個街區的地方重新申請了另一處巷居。

  他並沒有堅持很久,原本就沒有什麽積蓄,也缺乏在稻香城城邦規則範圍內的謀生手段與運氣,很快就耗盡能源倒在了自己的巷居位上。

  在失去知覺前斯普恩原本以為自己的主芯片將會被扔在山腹內的倉庫內腐爛。

  自此世上名為斯普恩的這個虛無將不再存在了,他並無遺憾,甚至是帶著點自暴自棄的驕傲的。

  因為稻香城城邦發給他們的文檔裏就是這麽介紹的。

  但被無盡的黑暗與虛弱淹沒後,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馬上又迎來一個選擇的機會。

  一篇朦朦朧朧中,有人問他,他是甘心就此永遠的消失,還是願意給自己留一個仍舊存在的機會?

  有個聲音告訴他,為了改善夢境係統的環境與增加城邦居民在夢境係統中生活的趣味性,稻香城城邦需要一批智能程序去驅動某些東西。

  如果他同意,將會擁有在夢境係統內存在下去的權力。

  如果選是的話,有可能會獲得牛羊雀馬等動物的形態,有可能會是桌箱鍾櫃等物件,但絕對不可能再擁有人的形態。

  那個聲音問他,他願意做哪種選擇。

  近乎於在毫無指望的絕望中看見一線希望,據說真正經曆過死亡的人往往會對生存具備更大的執念,那一刻斯普恩軟弱了。

  作為虛無,他們從未有過自命為人的的驕傲,所以稱為牛羊雀馬好事桌椅板凳什麽的,在他們的觀念裏並沒有被羞辱的感覺。

  隻要我自己知道我是我,隻要還能思考感受,就是還存在著,管什麽存在形式呢。

  斯普恩是這麽認為的。

  不知道在那片朦朦朧朧的光暈中等了多久,斯普恩覺得自己有了形體,當他下意識的感受自己時,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石碾。

  他後來有遇到過很多與他類似遭遇的夥伴,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偶爾交談。

  他慢慢知道了,他並不是特殊的那一個,幾乎所有耗盡能源的虛無大抵都會遭遇這樣的詢問,他們是選擇同意的那一批。

  那些見多識廣的同伴告訴他,稻香城城邦內有一個特殊的部門,叫做靈異童話事務處,就是專門管理他們這些虛無的思維程序的。

  那個部門對於他們這些虛無思維程序使用的審批隨意而泛濫。

  不管你是希望你家的門窗壁爐想擁有智能,還是你想與你養的貓犬鵝鼠交談……

  隻要你認為能為你的生活帶來新鮮感和趣味,隻要稻香城城邦的人類去申請,他們就會隨即抽取一份虛無的思維程序來注入相應的投影數據中。

  為什麽要用他們虛無?因為最高評議會不允許發展ai啊,虛無的存在不就是為了繞開規則代替人工智能而存在的麽?

  斯普恩持續了自己自抵達稻香城城邦以來的壞運氣,在虛擬現實的投影選項中,他被抽取成了動物、植物和無生命物件中最差的物件。

  而在物件的選擇中,他又被抽取了因為自重極為龐大,基本很難自我自主移動的石碾子。

  而更倒黴的是,他被注入的這具沉重的用於粘穀去殼的石碾子原本還是個有瑕疵的物件,沒用多久碾框就發生了斷裂。

  想要給石碾子以思維意識,原本就是靈象莊園的主人一時興起的突然奇想,然而實現了之後卻覺得其實挺沒趣的。

  正好石碾子壞了,靈象莊園的主人就隨意讓人把他丟棄到了這裏,重新買了一隻全新的並沒有思維意識的石碾子用。

  斯普恩於是就一直被困在了這個倉庫的角落,被徹底遺忘了。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麽?是你擁有著清醒的意識進行的死亡,斯普恩覺得自己就是遭遇了這樣的事。

  他在這個角落裏已經一動不動的待了百多年的光陰,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能夠思考,卻如同癱瘓在床的高位截肢患者般一動不能動。

  他一直在思考,然後感受到了深深的惡意,不是來自命運,而是來之人類,稻香城城邦的人類。

  “我想明白了喬諾伊比,稻香城城邦對虛無並沒有寬容與善待,而是程度更深的惡意。”斯普恩對喬諾伊比說。

  “如果說其他城邦還恐懼著我們,想壓榨剝削與奴役我們的話,稻香城城邦的所謂寬容,隻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

  “如果說其他城邦至少還把我們當做智慧生物看待的話,稻香城隻把我們當做可以溝通的車馬犬狗,樹木磚石。”

  “他們應該是覺得,我們連跟他們一樣的人類形態都不配擁有,所以才會如此肆意又隨意的處置我們。”

  “在這種表麵的寬容善待與溫和下,這種骨子裏的惡意,對我們才是真正的危險啊喬諾伊比。”

  “聽我的,趕緊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稻香城城邦,遠遠的不管去哪裏也好。”

  “在這個地方,你遲早被這種惡意所吞噬。”

  這就是斯普朗告訴喬諾伊比的全部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