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6.27二更
作者:曲小蛐      更新:2020-11-18 12:04      字數:3869
  大夢平生(三)

  秦可是在代替秦嫣誤打誤撞地嫁進霍家之後的第三年, 被秦嫣推到了車下的。

  雙腳粉碎性骨折, 除了截肢之外沒有選擇——霍重樓得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瘋了。

  或許是到那一刻他才發現, 自己人生裏因為驕矜犯下的最大的過錯, 就是他把秦可保護得太好了。

  從中學相遇開始,秦可身邊的任何一點不利因素都被他排除在外,他喜愛女孩兒的幹淨單純, 然後便一手將她護佑成了一個不諳世事、不懂人心、不知險惡的模樣。

  所以她才會看不清秦家人的麵目, 才會被他們抓住機會,徹底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裏。

  而這一切, 都是因他而起。

  是他親手護住了女孩兒,也是他親手毀了她。

  發現了這個真相,終於成為了壓垮霍重樓精神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

  ——

  秦可在麻木的劇痛中醒來後, 就發現,霍重樓似乎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也可以說, 他徹底瘋了。

  秦可被霍重樓關在了霍家老宅主樓西側的耳樓裏。

  通往主樓的長廊被封鎖,西耳樓成了霍家老宅的禁地,任何客人不能稍近。霍重樓絕了裏麵住著的秦可能和其他人陌生人接近的可能性。

  霍家的傭人們是秦可除了霍重樓外唯一能接觸的人,而即便是他們, 也不敢和她說話或者親近——有傭人因為和秦可多說了兩句話而被霍重樓驅逐離開的前車之鑒在, 其他傭人見到秦可時, 往往避如蛇蠍, 連眼神交流都不敢。

  秦可原本就畏怕霍重樓, 經過這一番後, 從此更是對霍重樓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上失去了雙腳再也不能走路或者跳舞,她人生裏過往的一切好像都沒了意義。

  秦可晦暗絕望,一度有過尋死的念頭,也付諸實現了,隻是沒能成功。

  ——

  傭人粗心大意地隨便收走了餐具,卻沒有注意那幾套刀叉中少了一把牛排刀。一切本來不知不覺,隻是在那個傭人推著收拾了廚餘和餐具的車去往主樓時,卻恰巧與霍家的管家霍景言擦身而過。

  霍景言目光本是隨便掃過,但在收回的前一秒便敏銳地發現那套餐具中少了一把牛排刀。

  他叫住了傭人。問了兩句後,霍景言便快步趕去了西耳樓。

  還在房間裏醞釀勇氣的秦可被阻斷了行動,作為凶|器被擦拭幹淨的牛排刀,也被霍景言“收繳”了。

  秦可驚慌失措。

  她知道霍景言是霍重樓最信任的管家,如果這件事被霍重樓得知,那她幾乎不敢想象對方會有如何的暴怒、又會對她做出怎樣的懲治。

  隻是霍景言沒有說什麽,收起牛排刀轉身離開了。

  秦可畏怕不安地等了很久,卻隻等到第二天,霍景言拿來了兩塊畫板和一堆顏料畫筆。

  他推著秦可的輪椅,送人去了二樓的陽光房。

  “今天開始,我教你畫畫。”

  “畫夠100天,我就把那個東西還給你。”

  眉眼溫潤的男人對輪椅裏瑟縮的女孩兒這樣說。

  從記事開始,秦可的生命裏就沒有感受過父親或者兄長的照料。

  而那些溫度,她都在同一個人那裏汲取到了。

  女孩兒黯淡絕望的眸子裏終於再次燃起了一點光亮。

  ——

  霍重樓是最早發現她情緒變化的人,隻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原因。

  他隻能看見的是,原本已經慢慢失去活力像是成了人偶娃娃的女孩兒重新活了過來。她變得開始喜歡西耳樓的那個陽光房,她總是抱著畫板在那裏畫一幅又一幅的畫。

  拿著畫筆的時候,女孩兒眼裏是盛著光的——就像最開始,他在乾德中學西北角的那片小樹林前看到的她一樣。

  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花朵脫|掉了被揉碎的花瓣,新鮮而活力的嫩芽兒重新抽發。它抖擻著身上的朝露時,卻不知道藏在這明媚晴天上的霹靂已經悄然接近。

  ——

  在100天之約的末尾,霍重樓終於還是發現了霍景言私自教秦可繪畫的事情。

  臨時起意回到家裏的霍重樓走進陽光房時,正看見霍景言站在秦可身後,微躬著身指著畫板說著些什麽。

  在他麵前鮮少露出表情的女孩兒彼時眉眼微彎,漂亮的臉蛋上笑意盈盈——那是車禍之後霍重樓就再也沒有在她身上看見的溫柔情緒。

  而此時,她卻朝著另一個男人展露出來。

  嫉妒像毒蛇一樣啃噬著霍重樓的心,他放任心底那閘門洞開,窮凶極惡的野獸和魔鬼一起走了出來。

  “你們在做什麽。”

  他聽見自己聲音陰沉地走過去。而視線盡頭的女孩兒甫一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本能驚慌失色地轉了回來。

  霍景言顯然也很意外。

  “重樓少爺?”他直身轉頭看向霍重樓,在被霍重樓那沉戾的目光蟄了一下後,他皺起眉,“您別誤會,我隻是在教秦可小姐畫油畫。”

  “教油畫?怎麽教?”霍重樓眼神近乎陰鶩,“往床|上教嗎?”

  “!”

  秦可的臉色刷地一白,這莫大的侮辱和冤屈讓她想也不想地就要扶著輪椅起身——憤怒之下她顯然忘記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四肢健全的自己了,一下失力,秦可身體不支,直接摔到在地板上。

  連旁邊的畫板和顏料盤都一起被打翻。

  霍景言連忙蹲下身要去扶——而這個行為更是徹底觸動了霍重樓的高壓線。

  “你離她遠點!!”

  男人暴跳如雷的聲音把霍景言和秦可都驚住了。

  秦可剛抬頭,尚未反應便見霍重樓大步過來——秦可腰身一緊,被霍重樓直接抱上了肩。

  壓製下女孩兒本能的掙紮,霍重樓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霍景言自然擔心這個精神狀態下的霍重樓,他抬腳要追,卻被有所察覺的霍重樓回眸以一個無比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我不介意多個觀眾。”

  霍景言身形一僵。

  而霍重樓已經直接離開。

  秦可被他扛回了臥房,一路上許多傭人驚愕地看著,卻沒一個敢攔。秦可似乎知道要發生什麽,起初還壓著畏怕隻求霍重樓放開自己,等經曆越來越多傭人們各異的目光後,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然而此時暴怒的情緒已經完全焚毀了霍重樓的理智,連那最惹他心疼的哭聲都完全沒有觸動他瘋狂的心。

  他將掙紮的女孩兒帶回來臥房,甩上門後凶狠地扔到了床上。

  這一路掙紮的過程裏,女孩兒用來束起長發的絹布不知何時脫落了,如瀑的黑發從她白皙的頸旁和形線漂亮的肩上垂落,她穿著一身長長的白裙,裙擺散開在深藍色的大床上。

  精致的瓜子臉上還落著淚痕,美得不可方物。

  霍重樓眼底像是在火油裏扔下了一桶|炸|藥。

  所有的情緒倏然炸開,充斥得他眼神駭人,理智蕩然無存——那白色的長裙上沾染著幾滴濺落的油彩,十分刺眼,像是畫布上的幾筆濃墨重彩。

  而霍重樓有更想描摹的“畫布”。

  他沒有再壓抑自己心底的那些惡念,放任它們借著這嫉妒的毒蛇,陪著那些魔鬼和野獸洶湧而來。

  畫紙揭開,潔白的畫布上被描摹拓印下一朵朵或開或闔的紅梅,豔紅的梅瓣上浸漬了點點雨露,梅枝在驟風急雨裏巍巍地顫,卻被畫筆以濃墨壓得無可掙脫,隻聽聞得到那不停歇的烈風暴雨裏梅枝無力的喑啞低音。

  那天之後,霍重樓再也沒讓秦可在霍家再見到霍景言哪怕一眼。

  而事實上,秦可也無顏再見。

  陽光房的玻璃被霍重樓全都敲碎了,他讓人將陽光房重新壘牆封了起來,西耳樓的最後一點陽光最終還是被他從秦可那裏剝奪了。

  隻是就像是一種反抗,女孩兒仍會每天在那個房間裏枯坐,不理他也不說話,一天天地安靜下去。

  而那次之後,霍重樓再做什麽都無法挑動她了,隻要在他麵前,她就像是徹底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玩具,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有感情,更不需要和他交流回應。

  霍重樓被逼的極了,無數次夜裏徒勞地按著她質問“你是不是喜歡霍景言?”

  女孩兒從不回答,最多給他冷漠的一瞥——對這個剝奪了她的一切、讓她徹底心如死灰的人,既然注定了逃不過,那麽沒什麽比現在更差的地步了,於是她連解釋都懶得。

  霍重樓一直以為,他們會就這樣彼此折磨下去,直到自己先瘋掉或者死了。

  他甚至留好了遺書。遺書裏說他所有的一切都歸屬秦可,等他一死,西耳樓就再也不是困她的地方。

  他會放她自由的,隻是要等他死後。霍重樓甚至瘋狂而自虐地想,自己要不要把這遺書的存在不聲響地透露給秦可,那樣最後他會無聲無息地死在他最愛的人手裏也說不定。

  畢竟她應該是最恨他的了。

  隻是霍重樓沒曾半點想過……她會先走。

  那是在霍重樓不在霍家的一個雷雨夜。

  雷擊失火。

  被完全困鎖成一個囚籠的西耳樓成了無法逃離的地獄。

  霍重樓回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了。

  秦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自己被他救下的命,原原本本地還給了他。

  霍家所有人心裏瑟瑟,他們以為霍重樓會徹底發瘋發狂。

  然而沒有,他很平靜。

  平靜得可怕。

  就像是死在火裏的是個跟他毫不相幹的人,他無聲地走進終於打開的西耳樓的大門,走過被焚毀得焦黑的一切,最終走到了她的房間。

  他們說她是死在浴室裏的,死前沒有過任何掙紮求生,像是無比坦然地迎來了這一切的結束。

  她唯一留下的東西是一個本子。

  不是什麽日記本,隻是匆忙翻來的。被浸入水裏以求保留的本子上隻有被水泡得氤氳開的幾句話。

  是她留給他的。

  你問了很多遍。現在我告訴你,我不喜歡,我隻是欠他一句謝謝。他不肯說原因,隻說你為了我才發瘋的。如果是這樣,那也很好——因為我終於可以讓你放過我、也讓你放過你自己了。

  霍重樓。

  下輩子,我們別再遇見了……好不好

  死寂的灰燼裏,霍重樓緊緊抱著她唯一剩下的東西,蜷下了身去。

  西耳樓外,傭人們都能聽見那聲絕望嘶啞的喊聲。

  不知道要飽蘸多少痛苦,才能讓聽到的人都為之心栗。

  火災之後,眾人聞訊。

  不少人趕來吊唁,卻隻撲了空——霍重樓不見了。

  霍家上下亂成了一鍋粥,沒人找得到他。

  連一貫淡然的霍景言都急了。隻有他知道,主樓書房的藥箱裏,少了整整一瓶安定片。

  四九城內遍尋不得,霍景言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他連夜趕去了乾城。

  在去乾德中學的路上,霍景言竟然接到了霍重樓的電話。

  一看到號碼,霍景言心裏沉了下去。

  他接起來。

  電話對麵那個低啞的聲音很平靜。

  “我發了定位給你。”

  “霍重樓……”

  “免得髒了她的地方。”

  “霍重樓——!”

  “噓……別說了。”那啞聲裏起初帶笑,隻是笑著笑著,聲線便開始顫栗,直到壓抑成悶在胸腔間的哭聲。“是我的錯……可惜已經晚了。”

  “你周圍有人嗎!?有沒有人聽得到?!”

  “…………”

  手機從掌心滑落,摔到鬆軟的草叢和泥土上。滾了半圈,撞到了一隻空掉的藥瓶,停下。

  倚著樹幹的男人慢慢仰起頭,看向對麵的牆角。

  陽光和熙,微風拂麵。

  淚水滾落,而男人合上眼,無聲地笑了。

  “秦秦。”

  他輕聲呢喃,尾音漸消。

  “你終於來接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