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歡迎來到安息鎮(二十一)
作者:吃書妖      更新:2020-11-13 08:33      字數:3349
  在以百貨商場為原型的避難所裏,兩人找了一條長凳坐了下來。

  胡麻斟酌著徐福的提問,“假如給我三天生命,具體是指什麽情況?是假設我隻剩下三天可活的意思嗎?”

  “對。假設死神突然造訪,對你說‘你隻有最後三天了’。三天結束以後無論是車禍也好疾病也罷,甚至可能是隕石砸下來,反正肯定會有一種讓你必死無疑的死因降臨。而你或許本來也有辦法應對這些災難,但也會因為運氣差到極點而無法應對。就當是被無解亡靈下了詛咒。總之死定了。”大約是為了不讓胡麻在前提上鑽牛角尖,徐福機械性地交代了前提,然後笑了笑,說,“那麽,在這最後的三天,你會怎麽想,怎麽做?什麽答案都好,我希望知道你的看法。”

  “呃……這還真是難以想象。”胡麻僅僅是想象,就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坐立不安,“為什麽你會問這種問題?”

  “看到避難所的幸存者們,有感而發而已。”徐福說。

  “這樣啊……我的話,既然隻有最後三天了,那或許會想與家人一起度過吧。”胡麻竭力想象徐福所假設的光景,“與妹妹和父母一起……或許會想要一起去旅遊吧。去以前想要去,卻因為覺得不著急而沒去成的地方。像是海邊……”

  他想了想,又說,“如果時間實在著急,那麽就近去河狸市的遊樂園也好。一家四口去遊樂園玩個痛快。可以的話希望死神在太陽落山以後再收走我的性命,而且不要在我的家人麵前。這樣就沒有遺憾了。”

  “沒有遺憾?”徐福反問。

  “不,果然還是很遺憾。”胡麻沮喪地垂下了犬耳,“我不想死。”

  徐福微微一笑,拍了拍胡麻的背,然後緩慢地說:“但死神是很殘忍的。不僅對別人殘忍,還對自己殘忍。所以就算看著你與家人們道別時落寞的背影,不小心被你感動到了,最終還是會狠下心來收走你的性命。”

  胡麻忍不住說:“既然被感動到了,那就收手啊。”

  “或許死神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徐福接著問,“除去旅遊和遊樂園,還有其他想法嗎?”

  “有是有,但是隻有三天啊。”胡麻絞盡腦汁地思索,徐福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片刻後,他好不容易叫擠出了這麽一句話,“隻能先做好該做的事情了吧。”

  說完,他慚愧地低下了頭。他感覺徐福好像相當重視自己會如何回答,但自己卻隻能給出這麽沒勁的答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發現徐福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做好該做的事情。”徐福點點頭,釋然地說,“是的。我也是這麽想的。不必沮喪,這個答案相當好。”

  他扶著膝蓋,站了起來,“那麽,趁著預言家不在,我們就去做點該做的事情吧。”

  “什麽事情?”胡麻好奇地問。

  “調查。”徐福笑了笑。

  他帶著胡麻來到了預言家與修女的秘密房間的門口。

  此時周圍沒有其他人。他先把手杖放到一邊,再從口袋裏拿出細小的鐵簽,然後把鐵簽捅進了鎖眼裏。

  “哎?撬鎖?”胡麻嚇了一跳,“這樣不好吧?話說你為什麽會撬鎖?”

  “以前出門忘帶鑰匙,讓開鎖師傅幫我開鎖的時候學了一手。”徐福一邊胡說八道,一邊單手撬鎖,“黑現在有事離開了,他叫我多留心避難所的情況,說是或許能在這裏發現夢境脫離條件的線索。”

  “呃……為什麽不跟我說……”胡麻小聲抱怨,“雖然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很靠譜啦……”

  “你是靈能者,我是一般人。我更加容易被忽視,反而在這方麵有優勢。”徐福用安慰的口氣說。

  說著,他撬開了鎖,把門推開。

  秘密房間的內部被兩人一覽無餘——就是個令人掃興的空房間而已。沒有家具,沒有擺件,地板光禿禿的。牆壁和天花板也沒有裝飾,像個毛坯房。

  “什麽都沒有?那為什麽大家都說這裏是秘密房間?”胡麻驚訝道,“徐福……”他轉頭看去,隻見徐福此時正出神地立在原地,目光在房間裏四處掃射。

  他又重複一遍,“徐福?”

  徐福倏地回過神來,他揉了揉眼睛,重新看看房間,好像這才意識到這裏什麽都沒有。

  “沒事。”他說。

  *

  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可謂是風平浪靜。

  胡麻一邊在避難所裏打聽事情,一邊幫著幸存者們做些事情;而徐福則也四處走動,不知不覺就與幸存者們打好了關係。

  在胡麻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自己與幸存者們無論怎麽交流,感覺中間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壁,仿佛彼此是兩個世界的人——當然,實際上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更多的卻是觀念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平日不顯,卻無處不在,讓胡麻如鯁在喉。其中最顯著的就是談論到生死觀的時候,幸存者們往往不把死亡當成禍事,反而視死如歸。對他們而言死亡好像是與空氣一樣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徐福卻全然不受這差異影響。相反,在胡麻看來,徐福仿佛更加接近幸存者們。而幸存者們也把徐福當成同類接納。雖然幸存者們對待胡麻也很客氣,但在對待徐福時更加親近,連避難所的孩子們也更加喜歡徐福。

  甚至連一向對他人冷淡的修女,似乎也對徐福有所親近。胡麻偶爾能夠看到兩人竊竊私語。

  徐福經常會出神地思索什麽。胡麻無從得知他的內心世界,隻覺得他與自己的距離愈發遙遠。在他風平浪靜的麵孔下,似乎正在醞釀某種變化。胡麻對此感到不安。

  另外還有一點讓胡麻驚訝,那就是幸存者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比起他想象中更加樂觀。

  他以為幸存者們早已在死亡的重壓下崩潰了,因此才會說出“能夠好好死去也是幸福”這種自暴自棄的發言。然而他們在生活中的笑臉卻是不少,生活作息也相當規律,負責打掃和洗衣服的幾個人都勤快得很,也有些人積極地為生日將近的夥伴準備手工禮物。甚至還有些人開設了音樂興趣班,閑下來的時候就會聚在做過隔音處理的房間裏講課和聽課。

  負責做菜的幾個人每天都在認真討論明天的飯菜做什麽好,手工活好的人向更好的人討教技藝。

  徐福也為孩子們授課,如果上課無聊,就主持遊戲,偶爾也講講故事。趁著舉手提問的時間,孩子們問到了徐福的生日。

  胡麻路過時聽到孩子們竊竊私語,說自己等人如果能活到他明年生日那天,也要給他準備禮物。

  所有人都在積極麵對生活。如此一比較,胡麻發現自己才是最消極的那人。

  “為什麽會這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向徐福提問。

  “大約是得益於優秀的領導者吧。”徐福給出了個令人難以信服的答案。

  “隻是這樣?”胡麻疑惑地問。

  “當然不止。”徐福停頓了下,忽然問,“你如何看待死亡?”

  這個問題過於唐突,讓胡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以前有個朋友。嗯,一個特別喜歡炫耀自己雜學知識的朋友。雖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但對於他的話我卻是記憶深刻。他是這麽與我說的:人越是與死亡相鄰,越是會鮮明地感受到活著,進而思索活著的意義。”徐福說,“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社會中的人來說,能夠迎接安全的明天是理所當然的,也能夠趁著還有大把時光的時候盡情揮霍。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未必如此,誰都可能在明天就喪命,這才是他們的理所當然。無法接受這點的話就連清醒的理智都無法維持。”

  他繼續說,“因此,無論是活著的意義也好,享受生活也罷,他們都隻能抓緊時間思索,抓緊時間做。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拖延到明天,他們卻不可以。那麽,具體來說,在如此有限的時間和物質的條件下,他們又該如何享受生活呢?”

  “隻能先做好該做的事情了。”胡麻自言自語,然後問,“但是,也有人會在壓力下崩潰,然後做不該做的事情吧?”

  徐福點頭道:“所以才需要優秀的領導者。”

  “原來如此。”胡麻恍然。

  “正因為是在如此接近死亡的環境下,他們才會迸發出如此鮮活的生命力。”徐福緩慢地說,“反過來說,若是人不會死亡,那或許就無法感受到活著的意義了吧;也不會有必須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無法建立發達的文明;也不會進化出恐懼,與恐懼對立的勇氣就不會成立;也不會有繁衍的需求,基於繁衍的愛情就不會產生。換個角度來看,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並不是因生命而誕生,反而是因死亡而誕生的。”

  “這麽說來,難道說死亡反而是個好東西?”胡麻反問。

  說著,他的心中竄起了一股強烈的寒意。

  這寒意仿佛既是從徐福的話語中出來的,又是從幸存者們看上去無比融洽的生活氛圍中出來的。

  崇拜死亡,視死亡為當然,以死亡為理念。

  不正是凋零信徒的思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