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歡迎來到安息鎮(三)
作者:吃書妖      更新:2020-11-13 08:33      字數:4603
  在地獄浩劫的時代,“幸福”這個詞語比任何事物都要遙遠。

  或許正因為如此,那個作為夢境魔物前身的靈能者,才會產生前往夢境去尋找的念頭。他很可能也抗拒過這個念頭,但越是抗拒,就越是容易在精神世界中勾勒出這個念頭的外形。拿出相反的念頭去對抗本來的念頭隻是適得其反,隻會讓本來的念頭在精神世界中變得更加清楚。因此也越是容易被靈能所響應。

  “有時靈能亦會反噬其主。”輪椅少女緩慢道。

  “正是如此。”我說,“成為靈能者也未必是好事。”

  聞言,胡麻像是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變化。

  然後他搖搖頭,低頭看看地麵,又問:“夢境魔物就在我們的腳底下。也就是說,它被封印了?”

  “是的。”回答的是輪椅少女,“這是大約一個世紀前,聯盟創立不久後,由一些擅長封印的強大靈能者所聯手布置的封印。”

  說到這裏,她笑了笑,“現在嘛,這裏則作為熱門的旅遊景點,促進本地經濟蓬勃發展。”

  “這種鬼地方也能作為旅遊景點?”胡麻不可思議地問。

  “莫如說,正因為如此,才能變成旅遊景點……”她的話語仿佛有著某種刻意為之的韻律,讓聽者放鬆心思,把全身心都托付給她,但這反而讓我更加提起戒心,“對於資本家來說,沒有什麽是不能拿來賺錢的。當地人因此而發財,觀光客們盡興而歸,封印也很安全,大家都滿意。事到如今若是倒行逆施,那反而才會遭遇許多阻力。”

  “真是太奇怪了。”胡麻忍不住嘀咕。

  “這麽說來,你們也是來觀光的?”我一邊問,一邊審視這兩人。

  一開始我還以為輪椅少女僅僅是無法站立加雙眼失明而已,但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她似乎隻有頭部可以自由活動;而她身後沉默寡言的女青年也很古怪,看起來相當平凡,但仔細看來,似乎不像是人類。

  我能夠通過觀察對方的細節動作預讀對方的下一步,這種收集信息的功夫也是我作為無麵人活動的基本技術。而眼前這個女青年,卻幾乎沒有那些小動作,在停止前進以後就像是蠟像一樣站在原地,麵孔紋絲不動,眼睛也不眨。盡管哪怕是正常人也能看出她的怪異,可她存在感相當薄弱,連胡麻好像也沒能對她有所注意。若非我習慣性地起了疑心,且故意仔細觀察,否則也很容易忽視她。

  或許這個沉默寡言的女青年才是更加應該注意的人。

  “不,我們是來找都靈醫生的。”輪椅少女語出驚人。

  “你們也是?”胡麻吃驚道。

  “也是?”輪椅少女重複了一遍。

  “事實上,我是來找都靈醫生治療我的手腳的。”我接過話頭,“而他則是我的同行者。”

  “真巧,我也一樣。”輪椅少女微笑道,“自某次事故以來,我就隻能乘坐輪椅出行。聽說都靈醫生擅長治療殘疾,便慕名而來。”

  原來都靈醫生還真的會治療殘疾?還是說,這僅僅是她的借口?雖然對初次見麵的人起疑心並不禮貌,但鑒於這兩個人本來就很可疑,並且小鎮局麵不容樂觀,我也難免這般思考。

  胡麻告訴她都靈醫生不在這裏的民宿。聞言,她遺憾地說:“是嗎?看來我們落空了。”

  然後,她安慰起了自己,似乎也是在安慰我們,“不過,那本來就是個形跡可疑的醫生,或許見不到才比較好吧。”

  “都靈醫生應該已經離開了安息鎮。”胡麻說。

  “這可未必。”輪椅少女搖頭,“我想他或許還在小鎮裏。”

  “為什麽?”胡麻好奇道。

  “直覺。”輪椅少女神秘地笑了,然後轉頭看向我,“都是病友,不如趁機做一回真正的觀光客,一起到鎮上轉轉?”

  “不必了。”雖然我本來也想這麽提議,以多多觀察這兩人,但既然是由她主動提出,那我反而要拒絕。

  然後我轉頭對胡麻說,“我們走吧。”

  胡麻看上去有點意動,但見我拒絕,也就跟了我的決定。

  當我們回到河豚賓館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傍晚。

  我們在吃過晚飯以後又出去遊蕩了一會兒。雖然我對於這座很可能有著凋零信徒潛伏的小鎮缺乏觀光興趣,但胡麻卻好像對觀光興致勃勃,卻又不好離開我的身邊,我就配合了他一次。

  經過短暫的相處,我對胡麻產生了一些好感。他在某些地方讓我想起了井上直人,比如同樣心懷正義,同樣對某些事物顯得稚嫩;而與井上直人不同的是,他的態度更加陽光,也沒有那麽複雜的、乃至於陰沉的心思。當然,井上直人會變成如今這樣,也與他的人生境遇有關,若是讓胡麻經曆相同的境遇,很可能也會變成一個陰沉複雜的人。但至少現在的胡麻還很純粹,在我看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

  *

  晚上八九點的時候,我們回到了河豚賓館,準備睡覺。

  “晚飯的紅燒牛肉真的好吃。”熄燈前,他這麽感慨,“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有。”這家賓館提供三餐,且菜單一周中每日不同。

  “或許吧。”

  “你說,夢境魔物的封印是不是真的安全。”他好像對睡覺有點不安,“我們會不會突然被拖入噩夢中?”

  “當然不會了。”

  結果胡麻的話一語成讖。

  *

  就如之前所說,即使不計算血祭儀式的副作用,對我造成心靈影響的方式也是真實存在的。

  那就是夢境的力量。

  且不論在我故鄉的世界,夢境到底是個什麽概念,至少在這個世界,夢境的本質,是人的心靈在抽象宇宙中的投影,是半獨立在人心之外的事物。

  某種意義上,“夢境”也可以視為真實存在的“客觀世界”。正因為並非僅僅存在於心靈的內側,所以也無需過問我的靈感,就能夠直接對其造成影響。若是我做夢,那麽懂得夢境法術的靈能者就能夠對我現成的夢境加以篡改。盡管無法像是對待其他人一樣,直接在夢境中對我植入某些想法——因為在植入想法的階段必須過問我的靈感——可其他方麵的事情卻是可以嚐試的。

  但前提是,我會做夢。

  若是我不做夢,哪怕靈能者也無法強行使我轉入夢境;而在經曆一段時間的自我訓練以後,我已經極少做夢了。

  退一步說,哪怕我真的碰巧做夢了,也能夠做到立即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就像是上次做關於過去的夢一樣),同時也能夠立刻識別出來:這到底是自己的夢,還是其他人的夢。

  而此刻,我似乎是陷入了其他人的夢。

  *

  在醒來以後,我立即意識到,自己並未真正地醒來。

  我一言不發地坐了起來,觀察周圍。

  雖然周圍一片黑暗,但我能夠隱隱約約地看出來:這裏依然是河豚賓館的客房,甚至依然是我與胡麻入住的雙人間。

  我伸手摸向放在床櫃上的台燈,也就是在我伸手的這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非但比起平時更加的虛弱,而且渾身不對勁,就像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但我沒有慌亂,而是先把台燈打開了。

  周圍立刻變得明亮,隻見在床櫃另一頭的床鋪上空無一人。胡麻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被子和床單都顯得相當淩亂。

  我從床上下來,走到放在客房角落的試衣鏡前,查看自己的身體。

  這一看,我的頭腦像是倏然遭到了電擊。

  鏡麵中映照出來的,並不是我習以為常的身體,卻也不是其他人的身體。

  而是理應隻存在於前世,身為雜誌社文字編輯,誤入罪犯交易現場,最終被槍殺的,二十四歲的我的身體!

  我重新整理起了自己的思緒:冷靜,這裏是夢境。人在夢境中呈現出來的姿態與真實世界的姿態哪怕有所不同也很正常。問題不是我為什麽會變成這種姿態,而是我為什麽會被拖入其他人的夢境裏來。

  是因為我正好在河豚賓館裏做了夢,並且正好有個對我居心叵測的夢境術士,然後正好抓住了我做夢的機會,把我的夢境接入了其他人的夢境?

  這個可能性也太低了,不如考慮另外一個可能性:安息鎮的封印出現了問題,夢境魔物的力量來到了外界,並且正好把我拖入了夢境裏麵——不,這個可能性也很低,雖然如果是有著恐怖夢境力量的魔物,確實有可能在我不做夢的前提下把我拖入夢境,但是安息鎮的封印正常運行了一百年,怎麽可能正好在今天出現問題?

  還是先解決眼下最緊要的問題吧。

  說來尷尬,此時我這具前世二十四歲的身體,倒是遠不如我今生十八歲的身體來得強壯。

  而且我還注意到,自己似乎忘記了所有的武術技巧。這與“提筆忘詞”是相同的感覺,明明感覺自己應該知道,卻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從這方麵來說,我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都被重置到了與前世二十四歲時相同的條件了。

  但是沒必要緊張,既然我從以前開始就明白“夢境”是我的短板,那就不至於毫無準備。

  正因為是夢境,所以我才能夠做到某些現實中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說,通過自我催眠,在夢境中分出“二重身”的技巧;或者在夢境中做夢,以潛入“夢中夢”的技巧……就連在夢境中失去“強壯的身體”與“戰鬥的經驗”以後,將其強行取回來的技巧,我也有認真訓練過。

  我深深地呼吸,接著閉上雙眼,在腦海中想象一個開關。

  開關的一邊是“現在的狀態”,另一邊則是“本來的狀態”。此時我要做的,就是將開關強行扳回去。這個過程不可以拖泥帶水,必須全神貫注,一次完成。

  一,二,三……

  想象中出現一根手指,對準開關,按了下去。

  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肌肉力量回來了,武術技巧也回到了自己的腦海裏,就像是終於記起來如何去寫某個忘記寫法的詞語,然後寫到了紙麵上,令人無比痛快。

  我長長地鬆了口氣,雖然說無需緊張,但剛才那種比起做殘疾人的時候還要無力的情況,倒也真是讓我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這時,客房的門板猛地被拍響了。

  我立刻回頭看去,也不知道是誰在拍門,聲音極其響亮,而且與其說是拍門,不如說是在以把門板砸壞的勢頭在攻擊門。毫無疑問,這個不速之客絕非懷著善意而來,並且知道我就在這裏。此時我還無法排除這是“夢境魔物的噩夢”的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麽來者恐怕甚至連人類都不是。

  深夜的賓館,獨自一人的客房,不知去向的夥伴,突如其來的激烈砸門聲……

  把這些要素組合到一起,簡直就跟恐怖片一樣。

  我姑且對著門的方向喊了一句,“什麽人?”

  聽到我的聲音,來者一言不發,砸門的勢頭更加猛烈了。

  兩秒後,門板陡然被撞開,一個血跡斑斑的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客房裏。在停止了前進的勢頭以後,他左右巡視一圈,旋即便將目光鎖定到了我的身體上。

  而我也借著台燈的光看清了他的麵孔,這是一張什麽樣的麵孔?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活人,麵孔上遍布傷口,血肉外翻,呈現出來嚴重腐爛的狀態,甚至還能夠看到一條條蛆蟲在傷口中翻動。他的雙眼遍布陰翳與血絲,嘴巴中流淌出來血液,雙手指甲磨損得相當厲害。

  這是一個活死人!

  他的停頓僅有一秒鍾,緊接著,他立刻向我撲了過來,試圖撕咬我的血肉。

  雖然來勢凶猛,但他的動作卻過於直線,我很簡單地避開了他的撲擊。

  然後退到書桌旁,從桌麵上拿起一本旅遊手冊,撕扯下來一頁紙張。當活死人再度撲擊過來的時候,我拿住紙張,陡然向他的喉嚨切了過去。

  紙張這種東西雖然脆弱,但是因為厚度小,所以也能切開肌膚。日常生活中被書頁邊緣割破手指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些訓練有素的殺手甚至能夠以紙殺人。

  適當的角度,足夠的速度。

  隻要滿足這兩個條件,哪怕是脆弱的紙張也能夠成為殺人武器。

  在我的進攻之下,紙張瞬間切入活死人的喉嚨,一路斷開他的頸部肌肉、頸動脈、呼吸道等等。但紙張到底不是能拿來斬首的刀刃,最終還是卡在了他的頸骨中間。

  下一瞬間,我的掌擊命中了他的麵孔。

  他的頭顱被擊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