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無麵人extra
作者:吃書妖      更新:2020-11-13 08:32      字數:5312
  距離“無麵人”事件,已經過去了一周。

  *

  我做了個奇妙的夢。

  夢中的我置身於一片純粹黑暗的空間中,盡管沒有任何光照,卻能夠不可思議地看清自己的身體,同時雙腳也的確踩著相當平整的地麵,隻是地麵似乎也被塗成了與這片空間相同的黑暗。極目遠眺,黑暗的空間向四麵八方無限延伸,也看不到所謂的地平線,黑暗的空間與黑暗的地麵仿佛巧妙地融為一體了。

  而怪異的是,我右手邊五米外立著一扇門,僅僅是門板放在這裏,而沒有與任何建築物連接在一起。

  門板是木製的,深棕色的,有著銀灰色的L型門把,似乎是隨處可見的民居正門。

  我認得這塊門板,隻是很納悶,為什麽這塊門板會在這裏,因為它理應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一處。但一想到這裏是夢,心中也便釋然了。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做夢,這是個所謂的“清醒夢”。

  然後我推門而入。

  門後不再是黑暗空間,而是一處客廳,有電視機和沙發,一個小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赫然是小時候的我——並非這一世的,而是前世的。雖然同樣是“我”,但這裏為方便起見,姑且稱之為“他”吧。他的外表不值一提,無非也是黑色的短發,黑色的眼睛,稚氣的麵孔,勉強算是有點可愛,可由於板著張臉,也可愛不到哪裏去了。

  電視裏播放的是動畫,熱血戰鬥題材,主人公一行人為了阻止某個企圖用“炸地球炸彈”毀滅世界的反派組織而努力冒險。也是我前世看過的動畫,但我當時看了沒多少,就沒再看下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好結局還是壞結局。

  我在小孩的身邊坐下來,問:“喜歡看?”

  “嗯。”他聲音稚嫩地回應。

  “也想成為英雄?”

  “想。”

  “像是這動畫裏的一樣?”

  “不。”

  “為何?”

  動畫正播放到主人公對著自信微笑的反派大吼大叫,他指了指這幕畫麵,說:“看上去像是傻瓜。”

  我看了看,點頭認同,“的確。”

  “我討厭壞人,看到有人做壞事,就想要打倒他。”他說,“但在很多故事中,英雄們總是憤怒不已,有時流淚,有時動搖;而反派們總是充滿自信,麵帶笑容,堅定不移地推進自己的計劃。你不認為這樣的英雄很不像話?”

  “是不像話。”

  “所以我雖然想做英雄,但不想做這種傻瓜英雄。”他說,“可以不笑,但必須自信和堅定。也不可以感情用事,要量力而行。”

  “有見地。”

  “有時也要對自己殘忍,也要學會接受犧牲。”

  “說得對。”

  “反派綁架人質時,可以連反派帶人質一起轟殺,放跑反派隻會增加更多流血。”

  “不敢苟同。”

  聞言,他倏然轉頭瞪我一眼,大喊:“傻瓜!”

  然後他迅速跳下沙發,噔噔噔地穿過了之前那扇門。

  我也跟著走了出去,而這次我卻沒有回到剛才的黑暗空間,反倒是來到了一間教室,是我前世初中時的教室,學生們整整齊齊地坐在座位上,任課老師正在講台上照本宣科地授課。

  而他則變成了初中生的外表,坐在最後一排,低著頭,似乎在做筆記。

  我來到他的身後,也低下頭,一看,頓時啞然,原來他根本不在做筆記,是在寫私人的小說。也對,初中時的我就不是愛聽課的人,反而沉迷各種故事,旋即萌生了自己寫小說的念頭,但寫了以後也找不到地方投稿,隻好自己寫給自己看。

  他甚至還在小說的一頁上繪製插畫,是主人公的形象。念及前世初中時的我是把主人公當成自己在小說中的投影寫的,所以這也是幻想中的自己的形象。

  插畫上的人穿著黑色鬥篷,佩戴短喙鳥嘴麵具,右手拎著鏽跡斑斑的砍刀,像是個從遍布瘟疫的中世紀油畫中走出來的怪異醫生,又像是是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連環殺人犯,此時正打算去殺什麽人,或者已經把人殺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我一邊看著,一邊想到:對,幾年前的我之所以會選擇短喙鳥嘴麵具,就是因為在前世幻想過這樣的自己。也的確曾經因此而穿過黑色鬥篷,但到底是太過害羞,就把黑色鬥篷藏起來了。藏在哪裏了呢?

  “不是說要做英雄嗎?”我問,“這可不是英雄的形象。”

  “這樣打扮的話,壞人看了也會害怕。”他回答,“所以這樣更好。”

  “是你自己喜歡吧。”我說。

  他頓時臉紅低頭。我接著說:“而且,僅僅是寫寫小說,畫畫圖,是成為不了英雄的。”

  “努力學習,努力鍛煉,難道就可以了嗎?”他反駁道。

  “總不能指望超自然力量吧。”我說。

  他又低下頭,聲音很低,“但是,萬一真的存在呢?”

  話音剛落,下課鈴響起,任課教師轉身走出教室,學生們也稀稀拉拉地離座,他也低著頭站起來,走出了教室。

  我跟著走出教室,卻沒能來到走廊,而是來到了另外一片空間,是我以前工作的雜誌社編輯部,多人辦公區域裏放置著一些格子間。而他則變成了青年人,疲憊地趕著稿子。因為編輯部收到的合格稿件不多,時常要讓編輯親自出馬寫稿子。

  我來到他的身邊,問:“找到超自然力量了嗎?”

  “哪裏有什麽超自然力量,全是騙人的。”他鬱鬱地說,但過了很長時間,終究還是補了一句,“但如果有就好了。”

  “都這麽大歲數了,說出來的話卻還跟中學生一樣。”

  “才二十四歲,還沒結婚,哪裏算是大了。況且,別說是二十四歲,就算到了四十二歲,男人的心裏也可以繼續收留少年的。”

  “就這麽不甘平凡?”

  “當然。”他說,“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也很精彩,而有些人理所當然地居住在精彩的世界裏。我也知道,這些人其實是很少很少的……”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是,為什麽就不能是我?”

  說完,他站起來,走出了辦公區域。

  我又跟著走了出去,這回我來到了一處地下停車場,並且又看到他了,但不是更加成熟的他,依然是二十四歲的他,身中數槍,倒在地上。遠處有一夥犯罪團夥正在慌忙撤離,停車場外麵則傳來了警笛聲。這裏是我前世的最後一幕,當時的我目擊了犯罪團夥的交易現場,但沒有逃跑,而是報警,後來也沒有及時抽身,而是想著自己或許可以做點什麽,下場自然是慘烈的。

  我來到了奄奄一息的他的身邊,蹲下來說:“不是說好要‘量力而行’嗎?”

  他艱澀地轉動眼球,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但焦點似乎又在極遠處。他問:“我會死嗎?”

  “會死。”

  “人死後,會有來世嗎?”

  “我不知道。”我說,“但或許能夠去到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有那些,像是故事裏一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嗎?”

  “有的。”

  “我也可以擁有嗎?”

  “不可以。”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不甘地說,緊跟著連連咳嗽,地上又多了一些梅花般的血跡。

  “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說著,我看了看他,加了一句,“但我還可以努力。”

  “努力……”他流露出了複雜的笑,然後頓住了,再也無法說話了。

  警察們衝進了地下停車場,與罪犯們交火。很快,罪犯們被打敗了。然後警察們收拾戰場,又從中走出一人,來到了他的屍體旁邊,脫掉頭盔,露出來的赫然是徐盛星二十多歲時的麵孔。

  這應該僅僅是夢境的虛構而已,因為我臨死前根本沒能看到警察與罪犯們交火的場麵,也更加不可能看到長得像是徐盛星的警察。真不知道,如果是心理學教授看到這種夢境,又會作出什麽解讀呢?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著他蹲下來,這個長得像是年輕徐盛星的男人露出了歎息的表情,然後伸出手,為我死不瞑目的屍體合上雙眼。

  隨著屍體的雙眼被合上,周圍的場景像被洗去的墨水一樣淡去了,又回歸了最初的黑暗空間。

  *

  但我還沒有醒來。

  我隻好在黑暗空間中行走,看看哪裏有出路。然而走著走著,不知何時起,我居然來到了一家播著爵士樂的酒吧裏,也分辨不清從“黑暗空間”到“爵士樂酒吧”的中間環節。但既然是夢,這我也能接受。我環視周圍,卻沒能看到“我”,反而在吧台前找到了另外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我的前任搭檔,我想起來了,這裏是我以前與他去過幾次的酒吧。

  我在他的右邊坐下來,他撐著下巴,麵朝左邊,看不清長相。但話卻是跟我說的,他高興地說:“這回真的是幹了大事!沒想到你居然連一級靈能者也能殺死。”

  聽到這句話,我的回憶也跟著冒了出來,看來這又是以我的回憶為原型的夢境場景。於是就像是以前一樣回答,“小事一樁。”

  “我負責信息支援,你負責正麵出擊,你不認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好搭檔嗎?”他笑道。

  “算是吧。”

  “但我比你差多了,既不能打,也不像你一樣,連心靈攻擊也能免疫。”他歎了口氣,似乎又想到了什麽,說,“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淪落到了必須自相殘殺的地步,該怎麽辦?”

  “比如說?”

  他想了想,“比如說,我們其中一人的心靈被操縱了……”

  “這種情況隻會是你被操縱。”我說。

  “好吧,那麽換個假設,我們其中一人的家人被綁架了,幕後黑手製造了除非我們自相殘殺,否則就殺你家人的情況,而且你好像也找不出化解局麵的好招。”

  “那就自相殘殺。”

  “這麽果決?”他吃驚地問。

  “就該這麽果決,不可以當斷不斷,不可以牽腸掛肚。找到機會就砍掉對方的頭顱。”我說,“然後活下來的人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且不論你殺了我的情況,如果是我殺了你,你也不仇恨我?”他將信將疑地問。

  “有時也要對自己殘忍。”我說,“也要學會接受犧牲。”

  他若有所思地飲起酒來。

  這時,另外一道聲音從旁插入,“真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

  回頭看去,插話的人赫然是個黑色頭發的,有著精致麵孔的少女,她倚在爵士樂酒吧的門口,笑著打招呼,“你好,無麵人。”

  “你好,無麵人。”我說著,也觀察著這個夢中的角色。她曾經是“亞當”,也是“克洛伊.迪卡普裏奧”。並且,她比我更加配得上“無麵人”這個綽號的原本含義。我想要殺死她,卻也對她心懷零星的敬意,因此就以自己的綽號,為不願意自報姓名的她起名。

  如今想來,這似乎真是妄自尊大的行徑。倘若我是其他人,看到我這麽做,或許也會心想,這個人到底把自己當成什麽了不起的角色了,居然如此自以為是,就不覺得害臊嗎?

  “不必稱呼我為‘無麵人’。”她說,“那是你的綽號,我並沒有恬不知恥地占為己有的意思。但我確實真的很喜歡這個綽號,因此若是能夠卷土重來,我會設法殺死你,然後親手奪取這個綽號。”

  “你說得好像自己沒死一樣。”

  “但是你也沒能找到我的屍體,不是嗎?”她露出了微笑。

  正如她所說。

  當時的她看似坐擁大量幻影,勝券在握,實則對我很是高看。在看到我追上來的瞬間,就意識到自己必然無法逃過我的攻擊,先發動了“活死人符印”,然後用對話爭取到了符印生效的時間。因此,她在被我打中以後,也沒有立刻死去,而是以活死人狀態與門口的幻影對換位置,打開門,逃了出去。

  一旦離開那個隔絕靈能的房間,我就再也無法追上她了,事後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擁有分化之證的她無論想要藏到哪裏去都是輕而易舉的。

  但,這絕不意味著,她能夠撿回性命。

  活死人符印無法治療她的致命傷,最多是延長她十分鍾的生命而已。十分鍾以後,她照樣是立馬暴斃。而我之所以找不到她的屍體,僅僅是因為她把自己藏得很深而已,就好像知道死期的貓會跑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孤零零地死去一樣。她死去的幾率才是占據絕對性上風的。

  “然而,隻要找不到我的屍體,你就無法徹底放心。”她說出了我的心聲。

  我擱置了這個問題,然後問:“既然你不叫無麵人,我又該如何稱呼你?”

  “姑且稱之為‘無麵之影’,如何?”她說,“成不了‘人’,就隻好為‘影’。”

  “那好,無麵之影。”我說,“雖然真正的你聽不到,但我還是與你說一句,就當是與我自己說的——”

  看著她,我接了下去,“如果你還活著,那最好別讓我知道,否則你就死定了。”

  “就因為我殺了克洛伊.迪卡普裏奧,並且在那之前,還把禁忌知識交給了井上仁太,放任他進行大量人體實驗?”她反問。

  “是的。”我說,“你可以理解為我有英雄情結,能夠通過殺戮你這種人渣,把自己擺到道德製高點上,以獲取某種精神層麵上的快感。”

  “你這樣形容自己,我還真是無法指責你了。”她啞然地看著我,接著說,“不過,你也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你居然在最後關頭對我做了那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忽然,整個場景震動起來了。

  她抬頭看了看,對我一笑,“是時候該醒來了,有緣再見吧。”

  說完,她轉過身,作勢離開。我也感到自己的五感正在迅速抽離這個場景,似乎這裏對我來說,正在逐漸從實在的地方,變成缺乏支撐的幻想,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單薄起來。

  在最後,我對她問了一句。

  “就這麽不甘平凡?”

  無麵之影回過頭來,她看了我一眼,然後點頭笑道:“當然。”

  *

  當我醒來以後,我聽到工作手機的來電鈴聲正在耳畔吵鬧。

  我在床上翻過身,將手機拿過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接通以後,我問:“是誰?”

  “是我。”長穀川,或者說,井上直人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