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晟昊重複地叫著小男孩兒的名字：“燦宇、韓燦宇？”韓晟昊說：“你叫韓燦宇？”

  韓燦宇抬頭看著韓晟昊，忽閃著大眼睛，憂鬱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衝著韓晟昊點了點頭。

  韓晟昊彎下腰，把韓燦宇抱起來。韓燦宇溫順地將頭靠在韓晟昊的肩上，用雙手環著他的脖子，一動也不動。

  韓晟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媽媽，想起了病逝在路上的父親，想起了剛剛跟著老鄉來到堡子上無依無靠的自己，想起了給他洗澡、理發的韓阿爸依和給他做棉鞋的韓阿邁……他轉過身去，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決定，把韓燦宇留下來。

  韓晟昊決定把韓燦宇留下來，他要給燦宇當“阿爸吉（爸爸）。

  葉鎮長聽說韓晟昊決定把韓燦宇留下來，“哎呦”了一聲，說：“嘖嘖，我說大個子呀，不是我不同意哈，你說你一個大小夥子，沒成家、沒個媳婦兒的，你帶這麽個小孩子，你怎麽帶呀？”

  盡管韓晟昊已經是副鎮長了，但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葉鎮長還是喜歡叫他“大個子、韓大個子、大個兒”什麽的；韓晟昊也喜歡葉鎮長這麽叫他，他覺得親切。

  富誌儉聽了也直搖頭，說：“不行、不行、不行！這不扯犢子呢嗎？你沒結婚就帶著孩子，將來誰願意嫁給你呀，你咋說媳婦呀？這不行，不行，不行。”

  富誌儉一連說了好幾個“不行”，韓晟昊隻是笑，他知道他們說這些，都是為他好，為他著想，他不生氣，也不反駁。

  馬文學走過來，對韓晟昊說：“想好了？“

  “想好了！”韓晟昊說。

  馬文學上去給了韓晟昊一拳，說：“我知道勸你也沒有用，以後有什麽事吱一聲，這不還有這麽多人呢嗎？”

  韓晟昊點點頭，說：“馬哥，謝謝啊。”

  王二英聽說韓晟昊收養了一個孩子，一下炸了廟，“媽呀”一聲，撒腿就往王大英家跑，見到王大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姐，姐，快出來，你快出來，俺跟你說點事兒，快！”

  王大英的娘見王二英火急火燎的樣兒，就問：“又出啥幺蛾子呢，二英？”

  王二英邊往院外跑，邊回頭說：“大娘，俺哪出幺蛾子了，俺找俺姐說點事兒”

  說完，拉著王大英就往外跑，跑到大門外，王二英說：“姐，你猜咋的了？”

  王大英說：“你不說，俺咋知道咋的了？”

  “你猜俺韓哥咋的了？”王二英神秘地問。

  “他愛咋的咋的唄，跟我有啥關係。”王大英說。

  自從韓晟昊當上了副鎮長，王大英在心裏漸漸地放下了韓晟昊。她覺得他倆的差距越來越大了，別說是“站著凳子也夠不到”，就是“踩著梯子也夠不著了”，所以心漸漸的平靜下來，她想，老話不是說了麻，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總想那些跟自己不著邊兒的、不靠譜的事兒了。

  王二英問：“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王大英說完，扭頭要往回走，王二英急了，一把拽住王大英，說：“他撿了個兒子、兒子，管他叫‘阿爸吉’！”

  “什麽玩意兒？”王大英問：“你說什麽玩意？管他叫什麽？”

  “叫爹！”王二英說：“‘阿爸吉’就是‘爹’！韓哥他撿了一個小高麗孩兒，男孩兒，六歲。”

  王大英睜大眼睛看著王二英，問：“你沒瞎說？”

  “俺瞎說這事幹哈？”王二英不高興地說：“這事能瞎說嗎？”

  王大英的腦袋“嗡”地一下，心想，哎媽呀，這咋回事，在哪撿個高麗孩兒？他撿個高麗孩兒幹什麽呀？他自己過日子已經讓人看著夠可憐的，一天到晚冷鍋冰灶的，現在又整個孩子，不是雪上加霜嗎？

  想到這，王大英眼前一亮，她忽然覺得，韓晟昊撿了個孩子，對她而言或許是個好事兒。怎麽說呢，本來她就覺得自己沒有文化，配不上韓晟昊，而且他又當了副鎮長，是鎮領導了，自己就更配不上他了。但是，現在他撿了個孩子，本來就貧窮的他，找對象的條件好像一下子降了好幾個格兒，因為，誰家都不會把黃花大閨女嫁給一個帶著孩子、拖家帶口的男人。

  她問王二英：“你咋知道的？你在哪看見的？”

  王二英說：“我在鎮政府大院看見的，老多人都看見了，不信，你去問富叔，哦，馬哥也行，他們都看見了，還有郎姨。”

  王大英相信了。他對韓晟昊埋藏起來的熱情，也一下子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韓晟昊每天帶著韓燦宇上班，讓他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自己玩，或者讓他到郎玉梅那兒玩一會，有時候，馬文學也帶他到院子裏玩。

  這天早上，王大英來到鎮政府大院，見韓燦宇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玩，就走過去問：“怎麽你一個人在這呢，你阿爸吉呢？”

  韓燦宇沒見過王大英，也不知道她在問什麽，就搖搖頭。

  王大英又問：“我跟你一起玩好不好？”

  這時候韓晟昊從政府大門走出來，他是想把韓燦宇叫到屋裏，讓郎玉梅給看一會，他要出去辦點事兒，正好看到王大英，就跟王大英說：“大英，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是說你忙不忙，要是沒有急事，你幫我看一會孩子唄，我要下村兒去一趟。”

  王大英問：“你啥前兒回來？”

  韓晟昊說：“也說不準，快的話，一個來小時吧。”

  王大英說：“行，哥，你去吧，我看著他。”

  韓晟昊用朝鮮語對韓燦宇說：“聽話，爸爸過一會就回來，跟姑姑在這好好玩啊。”

  韓燦宇很乖，沒爹沒娘的孩兒，總是自帶一種溫順，他對韓晟昊點了點頭。

  韓晟昊騎著自行車走了，韓燦宇對王大英用漢語叫了一聲：“姑姑！”

  其實，韓燦宇並不知道“姑姑”是什麽意思，隻是因為爸爸說讓他跟姑姑一起玩，於是他就叫了一聲姑姑。

  王大英沒想到燦宇會叫他姑姑，心裏一下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有意外、有欣喜、有感動……她心想，這個可憐的孩子怎麽這麽懂事，再看看韓燦宇白白淨淨的小臉，大大的眼睛，覺得他真是怪招人稀罕的。

  鎮政府大院是由一個三進的四合院改建的，院子挺大，裏麵有兩個月亮門和一個涼亭，王大英領著韓燦宇在院子裏東走西逛的玩了半天。韓燦宇第一次到後院來，覺得很新奇，玩得也很高興，不一會，就跟王大英熟悉了。

  自從玄卓善扭傷以後，她一直在醫院樓上的住院部呆著養傷，很少下樓。因為上廁所很不方便，玄卓善就盡量少吃少喝，盡量減少上廁所的次數。

  許阿支媽妮看了，心疼地說：“愛高（哎呀），夠嗆啊！”

  這段時間，許阿支媽妮一直照顧玄卓善，馬文學和韓晟昊也來過幾次。

  韓晟昊當上副鎮長之後，工作忙了起來，來的次數明顯減少了。馬文學經常來看玄卓善，跟玄卓善學朝鮮話，玄卓善也跟他學漢語。

  薑院長有時候也到住院部來看看玄卓善，他對許阿支媽妮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得告訴小玄子，千萬別著急下地，欲速則不達----我的意思是說，越著急越不行，得有點耐心，得耐得住性子啊。”

  12月底了，鎮政府的工作比平時多了起來，韓晟昊有時候顧不上韓燦宇，王大英就經常領著韓燦宇玩。天氣越來越冷，政府大院裏玩不了了，王大英就把韓燦宇帶回家去玩。

  王大英的娘沒見過韓燦宇，她見王大英領個孩子回來，就問：“這誰家的孩子呀？”

  王大英也不說話，徑直帶韓燦宇到裏屋，把他抱到炕上。

  她娘見她不說話，覺得奇怪，緊跟著進來了。她問韓燦宇：“哎，小小子，你姓啥？”

  韓燦宇看了看她，沒吱聲。

  她又問：“我問你話呢，小小子，你姓啥，是誰家的？”

  韓燦宇還是沒吱聲，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她。

  王大英的娘恍然大悟地說：“這是個小啞巴孩兒呀！”

  王大英被她媽氣得笑了，說：“誰說他是啞巴孩兒？他是朝鮮人，聽不懂你說的話。”

  “哪來個朝鮮小孩兒呀？”王大英的娘問。

  “哎呀問啥問呢，不用你管。”王大英沒好氣兒地說。

  這時，王二英跑進來，一進屋就發現了韓燦宇，說：“姐，你又幫韓晟昊帶孩子了？他可真會抓你的勞工。”

  “他沒抓我勞工。”王大英說。

  “那是你自己樂意的唄？你自覺樂意地幫他看孩子唄？”王二英問。

  王大英沒吱聲。

  王大英她娘在一旁聽了王二英的話，急忙問王大英：“這朝鮮小孩兒是韓大個子撿的那個？”

  王大英點了點頭，“嗯那”了一聲。

  王大英的娘一聽，不高興了，慢聲慢語地說：“我早看出來了，你對韓大個子有想法，有好感。”

  她瞟了一眼王大英，接著說：“以前吧，我不反對你有這個想法，覺得呢韓大個子的條件兒還行，雖說家裏窮了點，但是老哥一個，沒爹沒媽，也沒有什麽累贅，掙了錢都交給媳婦，你一進門沒有公婆的氣受，進門就能當家作主的。”

  她又看了一眼王大英，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可是現在他撿了個孩子回來，真是‘越瘸越拿棒子打’，他那個家，可就不隻是窮窩了，簡直就是個火坑，誰進那個門兒，誰就是往火坑裏麵跳。”

  王大英沒好氣兒地說：“誰說人家就是火坑了？你咋知道人家就是火坑了？”

  她娘瞪了她一眼，說：“哎媽呀，這還不是火坑，那啥是火坑？你要是嫁給他，將來過門兒再生個孩子，連個看孩子的人都沒有不說，你還沒過門兒呢，就得給人家當娘、後娘！”

  王大英馬上急了，說：“娘，你快別說了，什麽後娘、後娘的，多難聽？”

  “難聽你也給我聽著點！”她娘使勁地捶了她一下，繼續說：“後娘你知道嗎，後娘那是人當的嗎？有一句話叫做‘狗肉貼不到羊身上’還是‘羊肉貼不到狗身上’來著，反正是後娘就不好當，你咋做都不對，裏外不是人，吃苦受累還不討好----這不是扯犢子呢嗎？純屬扯王八犢子。”

  王大英也上來了強勁，她也瞪了一眼她娘，說：“你說的咋那麽邪乎呢？”

  “我說的邪乎？我都懶得跟你說，趕緊把這孩子送回去，哪拿來的送哪去，趕緊的，以後少搭理他們。”王大英的娘氣得鼓鼓的，舉著掃炕用的苕帚疙瘩向王大英比劃著。

  到了農曆年年根兒底下，堡子上家家戶戶都在“忙年”，殺豬、蒸饅頭、蒸豆包、買年貨的，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王大英的娘正在灶間蒸饅頭，她看見王大英又把韓燦宇領回了家，一下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大聲地罵王大英，說：“這一天天的一點眼力架也沒有啊，沒看見這麽多活嗎？一天天在家橫草不拿、豎草不握的，啥也指不上你。給別人拉幫套倒挺有能耐的。大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的領著個孩子搖哪走，你不嫌丟人啊？”

  “我有啥可丟人的？”王大英也生氣了，懟了她娘一句。

  王大英的娘正在氣頭上，被懟了一句就更生氣了。她說：“趕緊把這孩子送回去，趕緊！”

  王大英一扭頭，不理她娘，說：“我不！”

  她娘說：“你聽見沒？我讓你趕緊送回去！”

  “不送，不送，就不送！”王大英的倔勁也上來了，她瞪著她娘，連聲地說。

  這時，王大英的娘撲落撲落手裏的麵粉，摘下圍裙，二話不說，拉起韓燦宇就往外走。

  王大英在後麵追了出來，喊到：“娘，你幹什麽？”

  她娘也不說話，扯著韓燦宇的胳膊徑直往外走，出了院子。

  王大英緊追了幾步，大聲喊：“娘，你上哪？你快回來！”

  她娘頭也不回，隻管“噌噌”地往前走，邊走邊說：“上鎮政府，找他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