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緣消情散
作者:雨落在地上      更新:2020-11-12 02:27      字數:5290
  已是十一月。

  從昨天開始就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龍門城變成一個白色的世界。

  三日,我在龍門城足足歇了三日。

  三日內足不出戶,睡覺睡得頭昏腦漲,渾身難受。

  還有二十天就是我的生日,農曆十二月初五,也是娘的苦難日。每年這個時候我心情都不太好,因為每到這個時候,爹爹幾乎天天睡在了酒館,等身上的錢被揮霍完了,就睡大街,每每直到冷出傷寒發熱燒得昏迷不醒,才被路過親朋好友抬回家。娘從未抱怨過,麻利地請郎中來看病熬藥照顧爹爹,直到他身體好轉。

  隻是有時候我會看到她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飄雪,黯然傷神,無聲落淚。

  所以打記事起,我就沒有好好過過一個開開心心的生日。一切都拜我那重男輕女的爹爹所賜,他就像根又臭又長的攪屎棍,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攪得家裏不得安寧。是誰說生女兒不好,生兒子就一定皆大歡喜?即使到你這一輩真生了個帶把的,萬一他還未來得及給你繁衍後代,就出意外死亡了,那麽你先前所做的、所圖的一切打算不是黃粱一夢?

  到這時候,你又該怪誰?怪老天?怪命運?還有那些沒有能力給孩子過好生活的,因為老婆生的是女兒,就一直讓自己老婆不停地生孩子,一胎,兩胎,三胎……簡直可笑,活著的時候日子都過不好了,讓自己的孩子大冬天流鼻涕吃不飽穿不暖,遭人白眼,隻為了死後有人往墳頭上香而搞得自己一輩子勞累辛苦中年白發。

  再說,難道隻有兒子是人,女兒就不是人了嗎?

  最可憐的還是我娘,曆盡千辛萬苦,用生命生出來的孩子,還要遭別人指著說三道四。

  那些重男輕女的,請問你們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的?

  這天我打算好好玩一圈,過一天再繼續趕路。

  下雪天,特別冷,厚厚的大雪把屋頂、地麵、巷頭巷尾、綠柳紅花全覆蓋住。許多人都窩在家裏,睡覺或者聚在一起燒火爐取暖聊家常談笑風生。我自幼習武,渾身真氣雄厚,並不覺得有多冷。反倒是湯圓冷得直哆嗦,一雙肉手凍得像冰棍,雖然冷得不得了,卻咬緊牙關忍不吭聲。

  大概是怕我沒錢吧,所以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我隻能拽著她到店鋪買了冬裝,另外還各自買了件大氅禦寒。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挑了件紅如滴血大氅,湯圓則挑了件翠綠的,說是自己是這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生命,唯一的綠色。

  正在街上買冰糖葫蘆,遠遠就聽到一陣陣‘噠噠噠’的馬蹄聲,緊接著一抹白色身影馳馬從旁而過。

  她一身素白出塵的衣裳,身形窈窕娜婀娜,柳眉星眼,瀑布般的墨發束在身後,雪白色的大氅隨著冷風一動一抖,兩隻柔若無骨的玉手緊拽著僵繩。雖然蒙著麵紗,仍舊驚豔一大片路人,包括我。

  “虎子,你看那個騎著馬的姑娘,我猜她肯定是個絕色佳人。”湯圓用肩膀撞了一下我,吃著冰糖葫蘆含含糊糊地說道。

  望著她逐漸消失的身影,我神情有些懶散,胡亂行了聲:“嗯嗯。”任她長得再傾國傾城,我又不是男的,看看就好又不能娶回家。

  “吃完了嗎?”

  “還剩一個。”

  “走,去看看她的真實樣貌。”

  “啊?”

  “你想看嗎?”

  “想啊。”

  “那就成,走吧。”

  ……

  這是龍門城外的一處荒郊,此處有一間義莊,義莊內堆滿了無家可歸或客死他鄉的死人,還有好多副陳舊的棺材,將整座房子顯得更詭秘陰森。

  柳雲開將雙手置麵前,哈了口氣,白色的煙彌散,是有些暖,但與暖爐相比還是遠遠不夠。

  她出屋外拾些幹柴堆成一堆,點燃火柴枝嗶嗶燒起來,義莊內頓時就暖和下來。

  柳雲開將手伸近火堆取暖,不一會手就被烤得暖暖的,指間血液流通,蒼白的小手恢複了先前的血色。

  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寒風吹進來,冷得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不害怕嗎?不,其實在門開的那一瞬,她確實心裏有點發怵。不過下一刻她知道是他來了,所以剛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方天俊將身上的大氅取下來,披在柳雲開身上,語氣有些責備道:“天寒地凍,雲妹妹你不該來的。”

  柳雲開解開麵紗,漆黑的眸子凝視著他,委屈道:“天哥哥,若是我不出來尋你,怕是等到明年開春都見不上你一麵。”

  “你也知道我這次出來的目的,現在目的還未達成,我豈能安心回去?”

  “天哥哥,我還是覺得之前的提議最適合……”

  “不行,”方天俊果斷地打斷了柳雲開的話,沒有一絲猶豫,“她是她,她師傅是她師傅,她是無辜的,我不能對一個無辜的人下手。”

  “可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辦法啊,難道你就不想早日手刃仇人,給伯母一個交代嗎?”

  “辦法多的是,再說我們是名門正派,怎能與那些十惡不赦的邪教之人相同?”

  柳雲開揚起臉逼近方天俊麵前,聲音嬌滴惹人憐,道:“那次在竹林裏,你拚命為她擋劍又是為何?”

  方天俊眉頭微皺頓時語塞,心慌地別過臉不看柳雲開,道:“我……我……我隻是不希望她就那麽死掉了,畢竟還指望她能夠引出她師傅。”

  柳雲開重新站在他麵前,強迫方天俊和她四目相對。

  她狡黠的大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方天俊,仿佛早已將方天俊內心的想法看了個一清二楚,讓他無所遁形。

  她勸過他,隻要殺了那個女人,紫衣魑魅肯定會找他報仇,到時候隻要他一直待在長白山,任那紫衣魑魅武功再高,肯定也難敵群眾。眾人聯手圍攻,定能殺了紫衣魑魅那女魔頭。

  可這提議被方天俊一口拒絕,還說今後不要再提。

  如此冰雪聰明的她,怎麽會看不出他的心思?從七歲起就開始喜歡他直到現在,隻不過短短數日,他竟然喜歡上了別人。用心栽培,細心嗬護的花突然被人摘了,換誰都無法接受。

  柳雲開歎了口氣,並不責怪,柔柔道:“天哥哥,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麽事你都很有主張,從不讓任何人擔心。我隻盼你莫要忘記自己與那妖女之間的仇恨,被她迷住了雙眼,連下山的目的都忘了。”

  方天俊攥緊拳頭,額頭青筋暴起,聲音低沉道:“我並沒有忘,紫衣魑魅殺死我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待我親手殺死紫衣魑魅,自然就離開虎子,往後不再有任何瓜葛。”

  天崩地裂,如雷轟頂!

  一直躲在屋頂偷聽的我聽到這話手中的瓦‘咣當’一聲掉落一旁,聲音驚動了屋內的兩人。

  “誰?”

  “誰?”

  兩人異口同聲,還很默契地同一時間穿破屋頂落在我身後。

  湯圓被我點了啞穴和命門穴,不能說話也動不了。我不僅能動,還能說話。緩緩站起來,望向他們。他們就像是一塊沒有半點瑕疵的璞玉經過精雕細琢琢出來的俊男美女,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人生中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的存在格外礙眼、多餘。

  她還真是美得令人窒息啊!戴著麵紗時就已令人著迷不已,近前一看,更是明豔動人,粉麵桃花,天底下根本就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般的美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概說的就是她吧。

  心如刀割,那種剜心的痛又再次湧遍全身,與娘去世時如出一轍。心前區撕裂樣的疼痛迅速蔓延開來,從五髒六腑到四肢百骸,沿著血管流到全身各處,宛如長江洶湧澎湃的急流根本壓不下去。

  方天俊慌了,他沒想到她突然會出現在這裏,更沒想到一直開不了口事情竟是以這種方式說出來。

  她肯定很恨他吧?估計以後連見都不想見他。為什麽她表現得這麽冷靜?哪怕是上前揪著他的衣領質問他,指著他鼻子狠狠地臭罵一頓,也好過現在對他不理不睬,冷漠得如同陌生人。方天俊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人使勁捏著,捏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痛。

  我笑了,笑容很僵硬。縱然心裏有一千個問題一萬個問題想要問他,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極其諷刺,原來一直以來我隻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解開湯圓的穴位,拉著她就要離開。身後的柳雲開開急忙攔住我的去路,不客氣道:“喂,你是誰?幹嘛要偷聽我們講話,不說清楚別想走。”

  “在問別人姓名時,是不是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是誰?”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長白山派柳長風之女柳雲開。”

  她的聲音猶如天籟之音,扣人心弦,但在此時聽入我耳中卻感覺分外刺耳。

  我望向方天俊,見他仍舊麵無表情,苦笑道:“雲開雲開,柳雲開,守得雲開見月明,真是個好名字。”

  柳雲開聞言眼尾輕輕掃過方天俊冷峻的臉,嬌羞道:“守得雲開見月明,下一句是花開複見卻飄零。倘若我心係之人能與我心意相通,那才真算得上守得雲開見月明。”

  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下得更大,落在人的頭發上衣服上,讓人冷得忍不住直哆嗦。不過,我沒有哆嗦。不是我不冷,而是我已經冷得通體僵硬,四肢麻木,仿佛在零下幾十度被人丟進冰川,心也停止了跳動。

  方天俊呀方天俊,外表如雪的你內心為何不能像雪一樣白得那麽單純?雪雖能冰冷人的軀體發膚,可你的卻比雪勝過千萬倍,徹底寒透了我的心。

  繞是湯圓再笨,此時也明白了方才方天俊和柳雲開在屋裏說的人就是我。察覺到我心情不好,湯圓拽了拽我的衣袖故作抱怨道:“虎子我們快走吧,這裏好冷。再呆下去我都要被凍成冰塊了。”

  “好,抱緊我。”說完話我就準備動身離開這裏,深怕在下一秒,眼淚會不能控製沒出息奪眶而出。不,一定不能在他麵前露出這種柔柔弱弱的醜態,即使是離開也要留下一抹瀟瀟灑灑背影。

  柳雲開衝了上來,手中的柳葉刀已出鞘架在我脖子上:“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

  湯圓緊緊抓住她雙手,牙齒咬得格格響,怒道:“你要幹什麽?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看著斯斯文文的一個人,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真會裝,心機婊。”

  柳雲開有些氣急敗壞道:“罵誰你呢?”

  湯圓不緊不慢道:“誰答我我就罵誰。”

  “你——”柳雲開氣得發抖,刷的一下將劍送往湯圓胸口。

  我撿起掉落在屋頂的幹樹枝,秋風掃落葉般掃在柳雲開的雙手間。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湯圓身上,自然是料不到我會有這麽一出,所以她毫無防備的被我手中的幹樹枝打了個正著,痛得連刀都握不住‘怔’一下掉落在屋頂。

  柳雲開望著手中鮮紅傷痕,又急又怒道:“你竟敢打我?”

  我:“打你又怎麽樣?你都要持刀殺人了,我不出手阻止難道要任由你當著我的麵殺死我的朋友?”

  我陰陽怪氣道:“想知道我是誰嗎?去問問你的心上人啊。我跟你說,我跟他關係可不——一——般。我跟他朝夕相處了這麽久,每天濃情蜜意,如膠似漆,彼此間熟悉到連對方身上有幾顆痣都一清二楚。另外,若是柳姑娘再敢動我朋友,到時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柳雲開扭過頭看向方天俊,見他沒有辯解。以為他默認了。霎時醋意大發,嫉妒、怨恨衝昏了她頭腦。柳雲開一把拔出方天俊的的劍直接往我脖子刺來,還差幾公分,便可割斷頸動脈(頸動脈壓力大,割斷血會飆的很高,沒救),即刻便送我去見閻王爺。她不得不從頭到腳將我仔仔細細看了個遍,紅衣服紅鞋子,長相妖嬈勾魂,難道是她?

  想到這,柳雲開突然脫口問道:“你是紅衣羅刹?”

  我使出擒拿法,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她一驚,欲抬起右腳踢我,被我一腳回踢上去,震得她右腳又麻又痛,險些骨折。

  才使出兩層功力就受不了,若是我出盡全力她的那條腿不是廢了?

  柳雲開從小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含著怕化了,捧著怕摔了。連連練武功,都是隨便練兩下,哪裏受過這種痛楚?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委屈巴巴哭了起來:“啊,痛啊……嗚嗚……天哥哥,人家要痛死了……嗚嗚……”

  長得漂亮,連哭都這麽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天底下,大概沒有一個男人能對這種女人有免疫力吧。

  方天俊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冰涼的手抓住我的手,聲音有些沙啞道:“虎子,別這樣。雲開妹妹她身子弱,經不住你這番折騰。”

  湯圓可受不了這種氣,不服的懟上去:“她身子弱?她剛剛拿刀刺向虎子脖子上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方天俊,你縱然偏心,也不能對虎子這麽薄情寡義,在她命懸一線時,你怎麽不說說你那雲開妹妹讓她放過虎子?”

  方天俊心頭一顫,鬆開了我的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道:“虎子,我……”

  我鬆開柳雲開的手,將她往方天俊懷裏一推,轉身拉起湯圓頭也不回地離開。走了幾步,我停下來說道:“方天俊,我欠你一劍,日後有機會定會還你。從今日起,我跟你再無瓜葛,日後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任何一個想殺師傅的人,除非從我的屍首上踩過去,否則別想動她一根手指頭。”

  方天俊垂下頭望著腳底下覆蓋在屋瓦上的積雪中的一串串腳印,那是她留下的痕跡,提醒著方天俊剛才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他在做夢,而是真真實實存在——她恨透了他,也惡心透了他。

  方天俊感到胸口似壓有千斤大石悶得喘不過氣,將懷中的柳雲開扶至一邊轉身獨自離開。他知道,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是他們兩人之間一輩子都無法逾越的鴻溝,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連靠近都成了奢望。

  樹上的厚厚的積雪壓斷了樹枝‘轟隆’一聲掉落在雪地上,天色微暗,讓冷冷清清的義莊更加陰森詭異。

  柳雲開在方天俊身後一聲聲的呼喚著他,見他仍不回頭禁不住心頭一酸兩行清淚落下,天哥哥何時這樣對待過自己?都怪她,那個挨千刀的妖女!看來自己猜對了,天哥哥已經被這個妖女所迷惑。

  柳雲開撲通一下跪落在屋頂上,哭得猶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那種像天使吻過的嗓音令任何男人聽到都會於心不忍,忍不住回過頭停住前進的腳步一看究竟,可偏偏方天俊的腳步走得那樣堅定背影越來越遠,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