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作者:鍾無涯      更新:2020-11-19 09:12      字數:4096
  “你本可以殺我,”胡英雄說道,“若是你真有本事製出了連我都嚐不出解不了的毒藥,你就可以給子遊師弟報仇了。但你錯過了機會。”

  胡英雄看著眼前的南珍,沒有怪罪。

  “自問我這半生,縱橫江湖。唯一做錯的事,便是當時心慈手軟,害得佳兒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骨肉分離;害得二師弟席破天慘死;更是沒能救得了阿香,以至於和子遊反目。”

  胡英雄說道“但我從未後悔過。人之為人,我若不做那些事,又有誰能做?我若不當那惡人,又有誰來當?”

  藥王穀之禍,總是眾說紛紜,世人以訛傳訛,誰又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相?

  或者,根本就沒有真相。即使有,也都是陳年舊事,沒有意義了。

  死去的人早已沒有了價值,活著的人才是最後的勝者。

  “所以你殺了夢蘿嗎?”胡英雄問道。就眼下的情勢,他不但沒有責怪南珍,反而問起夢蘿來。

  “重要嗎?”南珍答道。“夢蘿姐姐此刻早已消失人海,這一切已與她無關。”

  “也對,”胡英雄說道“若不是子遊的絕情針,夢蘿本該有更好的生活。說起來,她也算是子遊的弟子,能與你有此番計劃,也是情理之中。這些年,她又何嚐不想殺我。與其說她常年獻毒於我,倒不如說她終究沒有那個本事。”

  “所以便由我來。”南珍說道。“由我來結束這一切。”

  “你叫什麽名字?”胡英雄問道。

  “南珍,我叫南珍。”南珍回答,“我來自長白山,我的名字,將會是你最後一個記住的名字。”

  “你當真以為,你的這幾味藥便會要了我的命?”胡英雄反問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也很欣賞你的作為,但你終究要失望了。”

  胡英雄說道“我或許不會殺你,但即已知曉你的身份,你便能離開藥王穀了。留你這在裏,或許赤劍客便會找上門來問我要人,或者不管是誰,到時候,這平靜的藥王穀,將會迎來許久未見的熱鬧。”

  胡英雄說這話的時候,竟然莫名地興奮起來,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來人,最終會因為自己的自負而葬身藥王穀。

  “馬錢子,味苦,性寒。”南珍並未在意胡英雄的話,隻是繼續說道“若少量服用,可散結消腫,通絡止痛。”

  “馬錢子?”胡英雄笑道“也不過是一味尋常草藥。”

  “若隻是馬錢子,自然不能。”南珍說道,“但配合其他寒性草藥,又加以當歸相克,便有些作用。”

  “你是說你這幾味藥裏加了些馬錢子麽?我倒是沒嚐出來,看來因藥味相似,我也是混淆了。不過,”胡英雄笑道“又有何用,傷不了我。”

  “是傷不了你,”南珍亦笑道,“但也能令你短時間內氣血不暢。”

  南珍說道“現在,便是殺你的最好時機。”

  銀針已出手。

  隻見南珍變換著身姿從不同角度對胡英雄展開進攻,數針齊發。隻一刹那,那些針便將刺到胡英雄身前。

  隻是胡英雄並未慌張。他端茶的手,將杯中的茶水緩緩倒入茶案上,如蜻蜓點水般沾了沾手指,又隨意甩出。

  甩出的水珠正好碰上了那些銀針,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如千萬利箭射入沼澤,淩厲之氣頓時全無。

  “這便是你的手段?”胡英雄笑道,“此時我體內確有不暢之氣,倒也無妨,隻是你若不拿出真功夫,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記得上一次刺殺我的人,被我扔進了亂葬崗,想想也有好多年了”胡英雄說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讓人失望啊。”

  銀針無效,便隻能硬拚。南珍亮出袖中短劍,飛身一躍便向胡英雄刺來。

  “長情劍?”胡英雄喊出了這把劍的名字,“看來子遊師弟真是待你不薄。”

  南珍手中的短劍,名為長情,正是張子遊的佩劍。劍身雖短,劍氣逼人,鋒芒畢露。

  但胡英雄仍是坐著,也不避讓,揮手之間,便化解了南珍的攻勢。

  南珍後退,胡英雄也不追擊,隻是說道“再來!”

  癡心情長斬相思,化作春泥無人知。

  南珍一次又一次地刺向胡英雄,但胡英雄始終沒有起身,隻是徒手化招。他的氣勢卻像一座山一樣向南珍迎麵壓來,南珍節節敗退。

  胡英雄搖了搖頭,隻是向前微微一探,便抓住了南珍揮劍的手。又是輕輕一掌,便有排山倒海之威。,南珍被打中,體內真氣亂竄,一口鮮血噴出。

  胡英雄抓住她的手卻仍未放開。

  “你很好,”胡英雄說道“若再修煉幾年,也能多和我過上幾招,終究是太急躁了些。”

  南珍強忍著痛,一臉嗔怒。

  胡英雄笑了,他對南珍說道“我這個人很惜才,這些年藥王穀能讓我看上眼的人不多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可以不問夢蘿去向,隻要你願意待在蜀州城繼續做你的城主,我保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湖上從此沒有人敢對你說一個不字。”

  南珍也笑了,她對胡英雄說道“穀主,你輸了。”

  胡英雄一愣,隨即問道“怎麽,你已被我牽製住,我稍一用力,你這條胳膊便保不住。可是還有其他的手段?”

  南珍笑道“你既知我有備而來,便不該這麽大意。為了殺你,舍棄一隻手又算什麽?不用穀主費心,我本就沒想過保它。”

  南珍持劍的右手,還在胡英雄手心。她丟掉了手裏的劍,劍落在了胡英雄身邊。

  但胡英雄這才注意到,南珍的這隻右手,此時已紅裏透黑,青筋暴起,完全不像是小姑娘的纖纖玉手。

  “腐手成枯?”他暗叫不好,他想放開南珍的手向後退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隻聽南珍一聲大喝,她的右手竟然瞬間爆裂,胡英雄眼前一片血紅。

  那隻手,已經化作漫天血雨,和著青筋白骨,還有數不清的血塊,噴在了胡英雄的臉上。

  強烈地灼燒感爬滿胡英雄的臉,他用手去擦,卻連雙手也沾滿了血。

  那些暗紅色的血像是有腐蝕之功效,讓胡英雄痛癢難忍,揚天長嘯,一失神便栽倒在地上。

  “世人隻知有妙手回春之術,卻鮮知有腐手成枯之法。”此時的南珍已經麵無血色,卻仍是冷冷地站在胡英雄麵前。

  刺鼻的腥臭味充滿了整個濟世堂,胡英雄的臉和他的手,還有他的身體正在漸漸地腐爛。

  但他卻停止了喊叫,強忍著疼看著南珍。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為了殺我,竟以自己身體為藥鼎,聚腐毒於右手。單就這一點,比我藥王穀的千百藥人強太多了。”胡英雄忍痛笑道。“可憐我為自己預設了太多死法,卻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姿態敗在你這小丫頭手上,可笑至極啊!”

  隔著血肉模糊的臉,她看到胡英雄看她的眼神,竟然充滿了疲憊。

  胡英雄對她說道“你終於報仇了,子遊師弟和阿香師妹可以安息了。”

  南珍因失血過多,她的神誌也越來越模糊,終於站立不穩,也倒了下來。

  她聽見胡英雄在她耳邊說道“難為你了。”

  就像那日在長白山上,天池老人對她說道“難為你了。”

  山高雲未開,白雪正皚皚。自出紅塵外,故人不再來。

  “師傅,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沒辦法解嗎?”南珍問道。

  天池老人眼神飄忽,似乎陷入了回憶。

  “師傅,師傅?”南珍輕輕搖了搖麵前的老人,老人這才回過神來。

  “你剛才說什麽?”老人問道。

  南珍又將剛才的話問了一遍。

  老人看著南珍,思索了一陣,回答道“要說沒有也沒有,要說又也算是有。”

  “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啊?”南珍又問道。

  老人看向南珍,發現她若有所思的樣子極為可愛,便很自然地露出關愛之情,然後說道“天下毒物,毒性各異,單是草藥便有千百種之多,然其毒理基本相同,無非是入人口鼻肌膚,侵人經脈肺腑,傷人身體心智。有些毒性太烈,中之當場暴斃,自然無救。但有些毒物,在其毒性未起效之前,找到相克之物,或是相克之法,便仍有希望。”

  南珍見老人在打啞謎,便不滿道“那到底是有救沒救啊?”

  老人似是有意逗南珍,看她著急,仍舊不緩不慢地說道“傷人的方法很多,救人的法子也不少。但有些法子,即使能救人,一般也不會用到。像七星海棠這種奇毒,更不能用尋常的法子。因為即便能救回一條命,救人的和被救的,都要相應的代價。”

  “代價?”南珍問道“什麽樣的代價?”

  “不好說,”天池老人答道“但有一種方法最直接。”

  “那是什麽?”

  老人笑道“要麽救人的用自己的命,換他人的命;要麽被救的舍棄身體的一部分,用自己的斷手或斷腳,換一生苟延殘喘。”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深情嚴肅而淩厲,南珍竟被嚇得退後一步。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斷一隻手,或者斷一隻腳,便能成功麽?”

  老人卻沒有再答南珍的話,隻是自顧自地說道“苟延殘喘,就像現在的我。”

  但任憑南珍再怎麽追問,天池老人始終沒有說明,最後更是嫌南珍太吵,把她趕出了靜室。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在南珍心裏,她對天池老人即淩霄童子張子遊的感情從未說明。當然張子遊也隻是將她一直當做一個小女孩,或者是自己的徒弟來看。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從來都很複雜。若是百般透徹,又哪能刻骨銘心。

  南珍看著眼前的胡英雄,她對他本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但一想起張子遊,她便鐵了心要報仇。

  仇恨,對她來說,仿佛讓自己有了價值。

  或許沒有人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隻有坎坷的命運。傾城之亂,將她本該平靜的生活全部打亂。但她從未怪過無涯,畢竟,那個人是真心將自己當做妹妹看的。

  她離開傾城時還太小,還未和自己的父母共享天倫之樂,甚至就連當時還是四歲年紀的弟弟,也再也沒機會抱起過他。

  南珍,北辰。南天之下,明如珍珠;北海之上,燦若星辰。

  她的生活,她的家庭,本該不是這個樣子。隻是後來的事,誰又能說清呢?

  如果可以選擇,她會怎麽辦?傾城的藍天,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樣子。

  而自己,也早已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人生啊,盡管如此;人生啊,不過如此。

  或許,完成天池老人未完成的心願,便是南珍唯一的寄托。至於之後,誰知道呢?傾城的家人,是不是還在等她歸來。

  南珍看著眼前的胡英雄,這個老人模糊的身姿,竟和當時的師傅如此相像。雖才過半百,卻早已頭發花白。說不出的傷感,說不出的寂寞,說不出的難過。

  她有那麽一刻也在懷疑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麽?若是無涯哥哥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會不會責怪她。

  無涯哥哥一定會說道“南珍,動動腦子,看看你在幹嘛!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這麽笨。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你還有沒有一點心眼了?”

  又或許,她再也聽不到無涯這樣說她了。

  一想起這些,她嘴角泛起了笑,然後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