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江風引雨入舟涼
作者:鍾無涯      更新:2020-11-10 20:59      字數:4073
  無涯做了兩個夢,都是關於獵人的。

  獵人生活在狐狸村,狐狸教他打獵。

  打獵是為了生存,卻永遠打不到狐狸,除非他自己變成狐狸。

  但是變成狐狸後,獵人還是獵人嗎?

  狐狸總會露出尾巴,但隻有拿弓箭的那個,才是真正的獵人。

  而有時候,有弓箭還遠遠不夠。

  因為狐狸太狡猾,而獵人還不夠聰明。

  這是第一個夢。

  風吹,草動,狗吠,羊驚。

  牧羊人以為狼來了,便匆忙趕羊回家,並召集獵人。

  獵人們拿好裝備,成群結隊去打狼。過河的時候,淹死了兩個。爬山的時候,摔死了兩個。狼沒找到,打死了一隻野豬王。然後回家分了給大家。家裏的老人聽人說自己的孩子死了,難過而亡。

  但是野豬們全體出動,襲擊了村莊。

  這是第二個夢。

  冷雨夜,風正涼。無涯在搖搖晃晃中醒來,回憶起自己零星的夢,不知所謂。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小夥子,你醒了啊?”一個老人的聲音傳來。

  無涯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艘小船上,船隨著水流搖搖晃晃。一個老年人穿著雨蓑,撐著長蒿,引導著船在夜雨中穿行。

  記憶慢慢映入腦海,無涯想起了自己中了阿醜的圈套,被丟棄在一條破巷子裏,怎地此刻又到了這艘船上?

  無涯巡視四周,他的包袱和劍都在,自己也確實是在船上,不是做夢。

  “我怎麽會在這?”無涯用劍指著船家,“你是什麽人,要帶我去哪裏?”

  船家看無涯拔出了劍,竟嚇得一屁股坐了下來,撐船的蒿也差點離手。

  “大俠饒命啊!我隻是受人所托!”這老人一邊哭著嗓子一邊說道,“那個閨女也沒留名字,隻是給了我一些銀子,讓我走水路帶你去梨稻村。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原來是阿醜安排的。他不知道阿醜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聽她之前所說,舟行至梨稻村隻需兩日,倒也是幫了他。但無涯還未放鬆警惕,他說道:“老船家,你過來!”

  那船家顫抖著身子,戰戰兢兢地走向無涯,無涯先摸了摸船家的臉,是一張老人的臉沒錯。他又伸手想去摸老人的胸。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下了手。老人的身體骨瘦如柴,除了雙臂可能因為常年撐蒿有些肌肉外,並無其他可疑之處。他想再動手摸別的地方,但見老人一臉驚慌害怕的樣子,便收了手。看來是他多想了。

  這個老人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船家。無涯鬆了口氣說道:“老人家,多有得罪。”

  他走出船外,夜風拂麵,夜雨淅瀝,四周除了這艘船和船上的他們,就隻有翻騰的江水。

  老船家看無涯沒再有其他動作,也是長出了一口氣,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說道:“你可嚇死小老兒了!”

  無涯看著老人,歎了口氣問道:“此去梨稻村,還需多久?”

  老人說道:“若是雨不大,順水行舟,不出一日便可到梨稻村附近,等上了岸,問問路人便可找到梨稻村。”

  無涯點了點頭,回到了船艙。他不知道阿醜到底是在幫自己,還是有別的目的。然而此刻最重要的,是要在胡龍飛的手下之前趕到梨稻村。

  多年不見,也不知道惜雯現在什麽樣子。

  也不知道南珍現在怎樣了。

  那船家怕無涯再有懷疑,定了定神,不敢再說話,繼續撐著蒿。四周潮氣彌漫,風雨正急,無涯覺得不是很舒服,但船家似乎習慣了這樣的天氣,船兒除了不時地晃動外,倒也穩當地前行著。

  也罷,到了梨稻村再做打算吧。

  無涯盤腿坐了起來,想起和阿醜之間的相遇和糾纏,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風雨之中,一股酒香撲鼻,原來那船家在夜雨中自顧自地喝起了酒。他的酒就裝在腰間的葫蘆裏,他拿起葫蘆時不時地抿上幾口,酒香正從這葫蘆裏傳來。

  無涯問道:“老人家,你這是?”

  那船家被問得一愣,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少俠勿怪,小老兒當船家多年,有隨身帶酒的習慣,一是為了驅寒,一是為了提神,”老人家一邊說一邊又抿了一口,“也是為了壯膽,嘿嘿。”

  無涯此時也正無聊,便和船家攀談起來,得知船家是冀州人士,祖上本是打獵為生,後輩一群人遷徙到了黃河邊上,便又做起了船家的行當。不問不知,原來船家已過耄耋之年,身體還很硬朗,無涯便隱隱生了敬意。

  人生在世,都不容易。

  他問船家討要酒喝,船家笑道,我這酒太烈,一般人喝不了。無涯不信,便搶過來喝了幾口。烈酒入喉,真如船家說的那樣,辛辣之氣濃鬱,不算好酒,倒也喝著爽快。

  老人家笑道:“怎麽樣,少俠,我這酒烈吧?”

  無涯笑道:“此行還得仰仗老人家您,若有機會,一定要請你嚐一嚐長安城的西鳳酒,或者中原城的竹葉青,那才算是好酒。”

  老人家搖了搖頭,突然哂笑了一聲,老人的聲音變作女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摸也摸了,酒也喝了,你接下來是不是該發酒瘋了?”

  無涯聞言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老人家你?”

  “我什麽我!”那老人家伸了伸攔腰,他全身發出劈裏啪啦的骨骼碰撞的聲音,一時間竟像長高了幾分,再繼續動作,身形也變得豐滿起來。

  容顏還是老人的模樣,身體卻當著無涯的麵,變成了少女的身段。

  又中計了?無涯怎麽也想不到,就在這江麵上,就在這狹小的船上,他又一次著了道。

  隻見那老人抹了把臉,阿醜的樣子出現在他眼前。他正準備拿劍戒備,卻發現自己經脈紊亂,全身乏力。

  “剛剛摸我的時候不是挺厲害嗎?摸我的頭,摸我的胸,你還想摸哪?”阿醜罵道。

  無涯真的是有苦說不出,隻能回答道:“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一並使出來算了,要殺要剮隨你。次次栽在你的手裏,我實在沒臉見人。”

  “你還有理了?”阿醜一腳踢在了無涯身上,無涯向後倒去,船也隨著無涯的跌倒劇烈的晃動,阿醜沒站穩一下子倒在了無涯的身上,無涯的腳又碰到了阿醜的胸部。這次不是骨瘦如柴的胸部,而是一陣柔軟。

  “混蛋!”阿醜站起身護住了自己的胸部,看無涯在笑,便一巴掌打了過去。“笑什麽笑,每次都被你占便宜,說出去我也沒臉了!”

  無涯被打的眼冒金星,也不生氣,隻是問道:“你這是什麽障眼法?我隻聽說易容術出神入化,但也隻能改變人的相貌,還沒見過能改變身形的。”

  “不要臉的家夥,你沒見過的多了,縮骨功練到一定境界,我想怎麽變怎麽變!”阿醜一邊說著一邊又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繩索,將無涯捆了個老老實實。

  無涯無奈,本就動彈不得,這下更是無地自容,隻能任由阿醜擺布。

  “阿醜姑娘,你若真的要殺我,我已經死了幾次了。”無涯笑道。“為何次次與其說刁難我,實際上一直在幫我?”

  “幫你,你以為你是誰啊!”阿醜說道:“我愛幹嘛就幹嘛,還要向你打報告嗎!”

  阿醜綁好了無涯,又是一腳,這次她倒是留了個心,扶住了船艙才沒跌倒。

  “你老老實實呆著,等到了梨稻村,我自會放了你!”阿醜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在不遠處坐了下來。

  船艙本來就小,再遠也遠不到哪去。隻見阿醜脫掉了蓑衣,她身上的本來的老漢臭味已經變成了陣陣少女體香,無涯聞到後更是一陣舒暢。

  自己真是被她纏上了,無涯想到。

  阿醜沉默著並未再說話,無涯也不知如何開口。就這樣,兩人在這船艙裏看著彼此。船兒晃晃悠悠,緩緩前進著。

  “你是好人。”阿醜突然說道。“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無涯沒想到阿醜竟然這樣說,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回道:“姑娘若是有興趣,但說無妨,無涯洗耳恭聽。”

  阿醜點了點頭,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她說道:“你我也算有緣。我便都告訴你。我來自洞庭湖北的山澤城。”阿醜說著,慢慢靠近了無涯,仿佛覺得江風寒冷,她竟然靠在了無涯身上。

  “山澤城地處漢江中上遊,北抵秦嶺,南依巴山。我出生的地方,叫做野人穀,但那裏並沒有野人。我爹爹名為杜登海,多年前因緣際會,獲得了藥王穀流出的人皮麵具,自此建立了萬相城。那時候江湖紛亂,我爹爹本是萬相城主,但在我很小的時候卻突然失蹤。萬相城內部分散為幾大派係,杜家人以我大哥杜天罡為首,在我爹爹義弟公孫富的支持下,勉強撐住了局麵。公孫富本是蝴蝶穀穀主,他的兩個兒子公孫敖和公孫立和我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但我本家杜家人並不都信服我大哥,那些人一直對萬相城主之位虎視眈眈。還有我娘親舒家一脈,以及城內付家人一脈。大哥欲推舉我為新的萬相城主,我不願意,便帶著幾個親信逃了出來。為了活命,便以人皮麵具為由,搭上了藥王穀這條線,剩下的,你猜也能猜出來。”

  無涯聽到阿醜娓娓道來,才知道原來萬相城的起源也與藥王穀脫不了幹係,更發現這看似玩世不恭的女子竟然背負著家族沉重的期望。

  “那麽你有何打算?”無涯不禁問道。

  阿醜看向無涯,仿佛下定了決心。

  “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回山澤城,陪我一起重整萬相,陪我一起掌管萬相城。”

  無涯倒吸了一口涼氣,反問道:“在下煩事纏身,又何德何能,能被阿醜姑娘如此器重?”

  阿醜回答道:“因為我選擇了你,你不答應,我便殺了你。”

  這理由,讓人無法辯駁,更無從拒絕。

  阿醜說道:“我幾番刁難你,隻是為了試你。我本想殺你,但我現在改變了注意。我要幫你完成你要做的事,然後換你幫我。”

  無涯陷入沉思,阿醜性情古怪,雖然一路上嚷著要殺自己,卻也一直明裏暗裏幫了自己多次,於情於理都不能算敵人。但若答應她,便多了更多的麻煩。無涯並不怕麻煩,雖然阿醜情真意切,但他現在該考慮的,並不是阿醜的事。

  藥王穀的陰謀一直不明,南珍和夢蘿的去向成迷,文鬼所說的千手組織到底有什麽目的,懷山的立場更是讓他有所顧忌,如今又牽扯到萬相城的事,無涯覺得自己已經陷入深淵無法自拔。

  “你也不用太糾結,起碼我們現在的目的是一致的。你要阻止藥王穀,我要通過藥王穀探聽到我爹爹的消息。等這裏的一切塵埃落定,你再答複我也不遲。”阿醜說道。

  無涯看著阿醜,阿醜本該狡黠的眼神此刻充滿著真誠,她在等無涯的回答。

  無涯隻是說了一個字,“好!”

  江風引雨入舟涼。阿醜解開了無涯綁住無涯的繩索,兩人就這樣依偎著,再無他話,彼此沉默著想著自己的心事。

  船兒緩緩地行進著,終於靠了岸,烏雲散去,天光大亮,遠處炊煙嫋嫋。

  他們上了岸,放眼望去,那不是炊煙,而是房屋燒毀後餘留下的殘煙。

  此去梨稻村必經之路,到處都是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