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手欲鳴

  艾文吩咐騎士們留下一隊等待管家老頭和斐奧娜，自己則領著其餘騎士打馬回城，海風呼嘯，披風長揚，騎士們覺得少爺的背影有些莫名蕭瑟悲壯。

  回到城堡，艾文卻沒有猶豫，換好練武服，便走向武廳。武道，修心為重，一道朝天，難進，無退。

  武廳南北通透，寬闊明亮，木質結構接梁架棟，與外麵整體青石堆砌的城堡樣式大相徑庭，這樣的建築風格也來源於艾文那個古怪的大賢者師傅，整個黎明領都受到不少影響。

  珂洛艾早就等待在武廳，也穿著寬大的青色練武服，麵劍盤腿而坐，淡金色長發高高盤起，閉目凝神。艾文見狀有些腿軟，走到北麵，同樣盤腿坐下，把木劍置於麵前，平心靜氣，調整呼吸。一時間大廳寂靜無聲，青裝紅衣，南北相對。

  一刻鍾之後，卻是艾文率先起身。老賢者學生不多，艾文知道四個，自己、二姐、珂洛艾以及梔禛·日冕，老賢者平常誇的最多的是二姐和珂洛艾，因為女孩子可愛。對於艾文和梔禛則沒啥好臉色，說艾文想的太多，梔禛心思太多，一點都不可愛。有次還煞有其事的拍著艾文腦袋說，“這小子天生沒心沒肺，心大得很。”心大則益靜，心湖如鏡，萬事如幻難入心。

  珂洛艾同樣起身，握劍，目視艾文。一劍直刺而出，艾文側過上身順勢揮劍上揚，珂洛艾也上身微轉，以身帶臂，劈中艾文劍刃，勢大力沉，劈的艾文握劍不穩。珂洛艾借機右手收在懷中，一步踏前，木劍再度直刺而去，轉瞬即至艾文胸口，艾文卻是不退反進，借著胸口重挨一下握住直刺木劍，連人帶劍扯了過來，手中劍再次順勢上揚，眼看就要劈中珂洛艾。突然左手一陣刺痛，一恍惚，緊箍手心的木劍便被抽去，擋在了珂洛艾身前，兩劍相交，各退一步。

  武道一途，據說源於巨人。巨人除了天生會操控寒冰火焰的冰霜巨人和烈焰巨人之外，其餘巨人是無法使用魔法的，所以其他巨人開始錘煉自身，打熬身體，發掘肉身的力量，逐漸誕生了武者，衍生了武道。

  時間恒流，一覺千年。人類在數千年的摸索過程中，逐漸將武道歸納為鍛體，凝氣，擇神三關口，武道修途猶如戰場破關，攻難守易，一不小心便是頓足不前，全軍潰散。鍛體有歸氣、煉金、火血三境，凝氣有破軍、鐵甲、破魔三境，擇神有通神、問神、破神三境。關關皆難破，境境欲留人。

  艾文困在火血境七年之久，十二到十九，七年，在大陸上來說並不少見，後來居上大氣晚成者比比皆是，隻是十五歲之後，大賢者給做了艾文多次檢查，明明身體已經可以揮出武氣，卻不知為何受控難出，猶如囚禁。黎明公爵則到處求訪名師，光亂七八糟的偏方都試過不少，仍是不見起色。直到十八歲成年，亞度尼斯專程帶著艾文跑了一趟法師聖城求學城，傳奇法師卡爾·安親自給已經名聲外揚的艾文·黎明檢查一番，然後表示無能為力。這下艾文·黎明徹底出名了，要知道傳奇人物，那可是被譽為行走在地上的神，幾盡全能。

  珂洛艾四年前就突破鍛體關，如今幾近武者鐵甲境，武氣深厚。剛剛刺痛艾文的便是武氣，當然劍客稱劍氣，刀客稱刀氣，殺力巨大，與敵對戰勢如破軍，如入無人之地，所以稱為破軍。破軍之後武者凝練武氣合乎一身，身體皆為利器，殺敵時可以全身覆蓋武氣，猶如鐵甲。

  不過，劍客們卻多追求一劍即出，則劍氣快意三千裏，哪管其他，所以劍客破軍境之後，是為破甲。所以劍客和武夫見麵少有和氣，劍客問劍，武夫砸劍。砸爛這破劍，看你如何破甲，也有那武夫說，武夫破軍之後應該叫破劍才對。

  艾文和珂洛艾在珂洛艾突破鍛體關之後，兩者切磋時已劍招為主，珂洛艾是壓著境界的。劍客在突破凝氣關之前，劍招是提升殺力的重要手段，如果珂洛艾以破軍境對劍，艾文堅持不了兩個回合，就像現在這樣，剛剛被珂洛艾刺中胸口時，艾文就輸了。

  艾文有些發蒙，不至於一上來就這麽狠吧，看來今天在劫難逃了。卻見珂洛艾聲色平常，沒有開口解釋或者嘲諷，這小妮子今天情緒不對勁，我說的很重嗎？平常也沒見這樣，有些遲疑的問道：“那個來了？”

  珂洛艾毫不留情一劍當心刺來，甚至用上了劍氣，招招狠辣。艾文左擋右支，狼狽不堪，卻是咬牙迎麵而上，試圖以傷換傷。然而境界終究不同，突破鍛體後，珂洛艾的身體素質都遠高於艾文，再加上無物不破劍氣，艾文沒堅持幾回合便敗下陣來，隻能苦苦支撐，難以反擊。

  下午五個小時的武道課，本來兩人每天隻切磋一個小時，之後各自修煉。今天都跟著魔一樣，一個不求饒，一個不停手，直到快到晚餐時間，侍女們還沒等到少爺和珂洛艾，便有人前來問要不要推遲餐點。

  開門進來的小侍女驚呆了，以至於啞然無聲，珂洛艾滿頭大汗的拿著劍站立在少爺身前，而少爺卻雙手撐著，半俯在木地板之上，衣服破爛，鼻青臉腫，地板上甚至還有血跡，一把木劍斷成數截，仍在旁邊。

  艾文轉頭看去，滿臉猙獰，但看見小侍女麵色慘白，便放緩語氣，“今天晚上我不吃了，去燒水，找點藥，自己去不要讓別人知道。”

  小侍女呆呆地點點頭，愣在原地,“哦，哦。”

  艾文好像撐不住了，翻身坐在地上，頭上血流了下來，有氣無力道：“哦，那就去啊。”

  小侍女這才回過神來，轉身慌慌張張走了出去。

  武廳內氣氛詭異，艾文坐在地上懷疑人生，剛剛遭受了嚴重的暴行，被打的遍體鱗傷，而那個施暴者卻一臉委屈的站立在他身後。擦了擦血，坐了一會，這一停歇下來，艾文就感覺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回過頭看見珂洛艾雙手用力拄著劍，神色有些慌張，愧疚。最後一劍，沒控製住力道，當頭劈下，直接把艾文劈趴下，好半天沒動靜，還流了一灘血。

  艾文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沒再嘴賤，反而安慰道：“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老頭也不會知道的。”

  珂洛艾明顯鬆了口氣，手鬆了又緊，“我才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如何我接著便是，誰知道你這麽不禁打。”

  看著虛張聲勢的珂洛艾，艾文有些想不通，這小妮子隻有在自己麵前才這麽大膽，在老頭和老爹他們麵前可是乖巧的很，剛剛被打趴下，便順勢趴在地上裝死，珂洛艾可是被嚇著了。

  於是艾文又嘴欠了一句，“哦，那你今晚侍寢吧。”

  珂洛艾頓時收起剛剛才升起的愧疚和感激，啐了句色胚。越過艾文向外麵溜去，順勢又輕踢了一腳。

  艾文伸直雙腿，後仰平躺在地板上，好累，呼呼大睡起來。

  黑夜女神初訪，月色尚隱。石堡內外，點起星星燭火。遠處息風港燈火通明，忙碌半天的人們開始生起篝火，三三兩兩，談論大炮巨艦，談論卓爾美人，談論兒女鄰裏，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等到月上梢頭，珂洛艾鬼鬼祟祟的探頭望向武廳裏，卻見艾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巨變，連忙跑過去，“艾文，你不要死啊，我那一下不是故意的，誰讓你嘴賤，你不要死啊。”抱著艾文搖搖晃晃。“我走的時候你不沒事嗎？你死了，我怎麽跟父親還有亞度尼斯叔叔交待啊。”

  艾文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帶著海軍在風暴之海橫行無忌，揚名中庭，可是忽然間風雲變色，海浪滔天，大艦被掀上拋下，艾文自己也晃得撞到艦鉉上，疼的要命，然後就看見珂洛艾哭喪著臉看著自己。看到艾文醒來，珂洛艾便破涕為笑，艾文趕緊伸手擋在臉上，沒讓珂洛艾鼻涕掉下，這下徹底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珂洛艾懷裏，怪不得頭疼，後腦勺懟到劍柄上了，真是克星，不過，見小妮子半哭半笑，狼狽的狠，就沒說什麽。

  艾文用單手撐地，坐了起來，“好了，早知道怕了，幹嘛下那麽重的手。”

  見艾文沒事，珂洛艾立馬變了副傲嬌臉，“那是你自找的，我才不怕，我是怕你死了亞度尼斯叔叔傷心，我怕什麽？大不了一命償一命就是了。”隻是配上紅紅的眼眶沒什麽說服力就是了，她膽子有多大可是分人的。小妮子賊精，長輩緣又賊好，也就二姐沒被她騙過去，所以隻有二姐在的時候她才是真乖。

  “是，我們的大劍聖怎麽怕，天下之大，不過珂洛艾一劍事。”艾文也懶得說了，調侃一句之後伸出手來。“扶我起來，我要回去睡覺了，真累。”

  珂洛艾猶豫了一下，見他身上破破爛爛的，這會挺愧疚的，便伸出手，扶住他手臂。艾文卻趁機把手一覽，架在珂洛艾肩上，半個身子靠了上去。珂洛艾剛想發火，給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一肘，便耳朵一癢，聽見艾文說：“別動，傷著內髒了，你再打一下可就徹底躺下了。”珂洛艾頓時止住肘擊，看了看艾文臉色，哼了一聲便隨他了，半撐半扶著往外走去。

  廳外，小侍女見兩人出來，趕忙上去扶住另一側，讓艾文有些尷尬。原來小侍女收拾好之後等了半天，不見少爺回來，自己又不敢去武廳找，在走廊猶豫了好長一會卻碰到了換好衣服，配上巨人大劍的珂洛艾。急忙上去問，“少爺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沒跟珂洛艾姐姐一起嗎？”這才有前麵珂洛艾探頭探腦的一幕。

  兩人扶著裝模作樣的艾文回到房間，幸好一路沒人，不然艾文本來就不好的名聲要徹底完了。兩人把艾文放到臥室床上，然後麵麵相覷，珂洛艾咳嗽一聲，“小愛什，去把水拿過來，還有藥。”小侍女愛什趕忙回身去拿。

  艾文俯臥在床上，聽到這話莫名其妙，這小妮子怎麽今天一直不對勁，沒等艾文開口問。便感覺到有人在幫他脫練武服，艾文猛然轉身盯著珂洛艾，盯到珂洛艾臉色發怒，才開口問道，“你又闖禍了？”珂洛艾翻了個白眼，“哪有，這不打了你心裏過意不去嘛，給你看看傷。”

  “嗬嗬。”

  “真的！”

  “那次你闖禍，不都這幅樣子。”

  “什麽樣子？哼，能有什麽樣子。”

  “呦，聽口氣，倒像是寧死不屈的豪傑，那是誰，每次可憐兮兮的跑過來求我的。”

  “你胡說，我哪有求過你。”

  “是嗎？你六歲那年剛來黎明城，打碎了我爹的寶貝青瓷，八歲那年，偷穿大姐衣服燒了好大一個洞，還有什麽偷吃獻給太陽神的祭品，打日冕小子的悶棍，喂死二姐的小彩鷹”

  “那，那我也沒求你。”珂洛艾心虛不已。

  艾文怒極反笑，“是，隻是每次跟在我身後，哭喪個臉，搞得整個黎明領都說大爺我從小就學會始亂終棄了。再說那次你闖完禍，最後不是推在我身上了？我在黎明領名聲如此不堪，珂洛艾，你就不慚愧嗎?”

  珂洛艾反而哼了一聲，“反正我就是沒求你。”

  艾文嘖嘖有聲，“臉皮真厚。”

  這時小侍女愛什端著東西進來了，兩人同時閉嘴，看向愛什，可憐的小愛什又被嚇著了，呆立在門口。珂洛艾走過去點了一下愛什額頭，“這麽傻，將來肯定會被你家少爺賣了換金幣。”小愛什眼淚汪汪。

  艾文沒好氣道：“你別欺負她了，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喲，這才多大就看上了，色胚。”珂洛艾瞅了瞅，“小愛什啊，看來你在被賣掉之前會被先吃掉哦。”

  小愛什圓圓的臉盤瞬間通紅，支支吾吾。

  “珂洛艾！”

  見艾文真的有些生氣了，切了一聲不再欺負雙馬尾的小姑娘。接過水盆和藥走到床前，擺濕手巾，仔細擦起淤青處，小愛什也扭扭捏捏的上前幫忙。

  艾文這會也不問了，反正珂洛艾最後還是會拐彎抹角的說出來，眯著眼輕聲哼著，慢慢又睡著了。

  等艾文醒來，已是深夜，明月高懸，寂靜無聲。

  艾文穿上旁邊備好的長袖上衣，取過大衣，準備出去找到吃的。外麵有些冷，艾文緊了緊衣領，穿過走廊時，月光隔著高大的玻璃窗口傾瀉而下，灑滿整個走廊，安靜光潔。艾文側過身抬頭望去，透過月光，看到一個清秀身形坐在高聳的鍾塔上，兩腿懸空，時鍾在她身後緩緩轉動。她仰頭望著月亮，卻不知有人仰頭望著她，猶如月中精靈。

  珂洛艾緩緩拔出巨人之劍，輕彈兩下，沉沉悶悶。珂洛艾有些疑惑，那些吟遊詩人嘴裏的大劍客們都喜歡彈劍高歌，怎麽就彈不響呢？又試了兩下，還是不好聽，果然傳說傳記不可信。

  這時一個輕快聲音傳來，“你又在犯什麽傻？大半夜爬上來敲劍。”

  珂洛艾回頭往下望去，隻見艾文從下麵饒了上來，手裏還拿著夾心麵包，邊走邊吃。珂洛艾沒理，轉過頭又敲了敲，有些惱。艾文走了上來，坐在旁邊，掰了一半麵包遞了過去，兩人看著遠處安靜的啃著。

  “你不想說點什麽嗎？”啃完麵包之後，艾文摸了摸頭上的紗布，還有些疼。

  珂洛艾掰了塊扔進嘴裏，奶油有些多。“你不會想聽的。”

  “能有多大的事？還能捅破天了不成。”艾文撇撇嘴。

  珂洛艾轉頭看著艾文，又轉回去，最後轉到另一邊，後腦勺對著他。艾文真的是摸不著頭腦了，在黎明領還有比差點打死我還更嚴重的事嗎？

  “我想去聖女帝城學劍。”珂洛艾悄悄吐了口氣。

  “什麽，你說大點聲啊，你今天怎麽了？”艾文看著背身的珂洛艾，就兩個人，又沒外人，裝什麽淑女，說話那麽小聲。“你剛說想要什麽？除了東西和南北。”

  “我要去聖女帝城。”珂洛艾轉過來大聲喊道。

  “啊，你去那邊幹什麽？”艾文被珂洛艾一驚一乍弄得頭暈。“逃跑要跑那麽遠嗎？”

  “學劍！”珂洛艾目光發亮，猶如晨星。

  艾文默然良久，轉過頭不再看那張一直喜歡看的臉，學劍，劍聖，要學很久吧？所以她要走很久，艾文後悔問她，後悔爬上這座鍾塔。

  珂洛艾也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雙腳晃蕩。

  艾文盡量讓語氣平靜，“老頭不是通神境了嗎？為什麽還要去北邊？”

  “我要找到自己的劍。”珂洛艾甕聲甕氣。

  “你不是有蠢女巨人了嗎？”艾文聲音有些大了。

  “劍道。”珂洛艾聲音輕而堅定。

  時鍾緩緩撥動，映出兩個極近的影子，月光從影子中間穿過，留下筆直的縫隙。

  夏日的夜晚還是有些涼，讓艾文聲音變的有些嘶啞，“如果我不答應呢？你知道貴族都是自私的。”

  “哦。”珂洛艾還是低著頭，委屈的應了一聲。

  艾文開始變的煩躁，想要起身離去，又想砸爛身後吱吱作響的破鍾，所以他收起雙腿，撐牆站了起來。剛剛轉身，便被人揪住衣角。艾文不想回頭，卻也跨不出那一步，兩人僵持不下。

  艾文長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少女仰頭看著他。老賢者師傅曾用兩個古怪的詞來形容少女，眉眼如菩薩，臉俏如妖精。艾文不明白什麽意思，但他覺得應該是很美的詞，因為珂洛艾很美，菩薩妖精，妖精菩薩，是如此刻。

  艾文伸手，臉色難看，“把劍給我。”

  珂洛艾覺得委屈，但又有些怕，便把身旁的千手遞了過去，艾文喊它蠢劍，珂洛艾叫它千手，它和她一樣蠢，她和它一樣鋒利。

  艾文學珂洛艾彈了彈，聲音悶悶。“如果，待會如果它能像流浪者吟唱的那般發出清響，我就不攔你。”

  珂洛艾放開衣角，認真的看著艾文，不言不語，眼眶通紅。

  艾文怕心軟，偏過頭不去看她，把劍斜放在牆頭，小半邊劍身懸空，“我要彈了，你聽好了，可不能反悔。”

  珂洛艾目視遠處息風港口，燈火已是零零散散。

  艾文雙指相繞，猶豫片刻，一指彈了下去，劍尖輕顫，劍鳴如泣，清亮淒厲。

  原來要劍清鳴，隻要彈劍尖就好。

  珂洛艾起身拿起千手，看著紅袍遠去，慢慢蹲下，輕聲說道，“我又不是不回來。”

  可惜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