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於轉崗再就業的問題
作者:卞也      更新:2020-11-09 13:11      字數:5850
  牆上的擺鍾響了,一下兩下……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穿鑿在耳膜裏也是鈍感,絲毫聽不出清脆的感覺。

  陳歌閉著眼,數了整整六下。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兩手撐著坐在床尾,赤著腳踩進一雙淺藍色的棉質拖鞋,視線落在地上,看到孤零零的另一雙整齊的擺放著,眼裏的神采黯了下去。

  顧方淮不在,她還是按照以往的習慣,六點鍾起床,洗漱、買早餐,再回來整理好必需品和書,去學校。

  陳歌關了兔子形的小夜燈,又摸黑開了感應燈,房間裏驟然一亮,光線有些刺眼。

  盥洗室裏橢圓形長鏡前,陳歌扯著嘴角笑了笑,鏡裏姑娘的笑臉卻莫名多了點兒苦澀的味道。

  陳歌歎了口氣,趿拉著拖鞋,裹上衣帽架上淺米色的呢大衣,將鑰匙圈放進大衣口袋裏,出了門。

  這是老城區的家屬院,設施老舊,她住在四層,三四樓的燈壞了,來來往往的人抱怨過,可是沒人修。薑晚上次過來的時候,給物業打了好幾個電話,對方也是敷衍了事,那丫頭氣得指天罵地。

  想起好閨蜜薑晚,陳歌啞然失笑。現在是十一月中旬,天光亮的遲,霧霾又重。

  走到二樓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沒作出聲響弄亮感應燈,徑直下到了一樓,到了單元樓門口的時候,陳歌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樓口,青白色的霧氣兒描出一個人影,那影子跌在地上,正好是個‘人’字。仔細瞧去,人字那一捺雖然短小,卻頗有些遒勁的味道。

  陳歌頓住腳步,默數了五秒,然而那影子就似是烙在樓口的地麵上一樣,紋絲不動。

  她猶豫著走向樓口,路燈自一樓瓦頭上打下來,糅雜了一點兒霧氣,陳歌揉了揉眼睛,才敢確定,那所謂的‘人’字的一捺,不過是個蜷在那人腳邊的一隻貓。

  她鬆了口氣,緊接著又鎖緊了眉頭。

  本就是深秋,日頭也還沒出來。

  那倚著牆壁站著的是個身形瘦高的青年,他霍地蹲下身子,用近乎粗魯蠻橫的動作,連皮兒帶著頸子揪起那隻貓,“逃了幾次了?焦宇那勞模出外勤出的都有意見了……”

  似乎是意識到有人,男人左手拎著貓往上一拋左臂順勢一錮,晃悠著身子往一旁靠了靠,給她把路讓開。

  陳歌細長的眼尾抬了抬,垂了頭往左避開,走了過去。

  她走出單元門沒幾步,終於下定決心回了頭,頷著頭禮貌道:“這位先生,‘從一個人對待動物的態度中,我們可以略知其善心’。”

  “伊曼努爾·康德也不會想到,在他去往天堂後的二百多年後,有一位中國的小姐,拿他的名言去詮釋自己管得寬的行徑。”

  那人抬起臉來,眉毛有意識上揚著,一側的路燈兜頭罩下來,男人的整張臉浮著不正常的蒼白,但嵌著的那雙眼睛卻漂亮的紮眼。

  他右手的拇指關節摁壓著一個墨綠色的酒瓶口,裏頭喝剩小半瓶。

  一陣兒風吹過來,陳歌打了一個寒顫,她風衣裏麵隻裹著一條睡裙,兩條小腿在裙擺下晃了晃,陳歌麵上不由有些赧然。

  那青年咳嗽了一聲,沙啞的聲線清晰了幾個度,“抱歉,絕非有意。”

  他笑著喝完瓶裏剩下的酒,蒼白的臉也生動起來,液體順著瓶口浸潤了青年下巴的青茬。他拿手背胡亂抹了兩下,又擦在貓身上。那隻髒兮兮的波斯貓慘遭蹂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歌似乎看到那青年懷中的貓哀怨地抬起頭,嗚咽了一聲,又迫於威壓不得不瑟縮著。

  他不是個養寵物的好手,陳歌心頭一歎。

  那青年卻低頭,對著那隻貓言語戲謔:“怎麽?想換個主子?”

  方說完這句話,懷裏的貓便仿佛得了特赦令,一個猛紮躥出去落了地,倒也沒亂跑,直直往陳歌淺藍色的棉拖鞋上一靠,收著尾巴,再不肯挪動一下。

  男人‘嘖嘖’了一聲,看向陳歌的時候訕笑了一下,拿空酒瓶子拍打了幾下風衣袖口上莫須有的貓毛。

  “姑娘,這小東西爪子可利著,你確定要養?”

  怪的,陳歌總覺得男人在說最末的幾個字眼時,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向地麵,陳歌的腳邊。陳歌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像是在征求那隻貓的意見。她低頭去細看的時候,那隻貓卻扒拉著她的腳,大有她不應下就絕不放開的碰瓷架勢。

  她還沒說要養,再者,顧方淮最不喜歡這些,總說它們是‘長毛畜牲’。陳歌正要開口拒絕,腳下的貓卻用腦袋蹭著她的腳踝,一下又一下,眼神無辜而迷蒙,陳歌架不住那隻貓可憐兮兮的模樣,對著那青年點了點頭。

  那青年拿那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似乎是現下才將她端詳了個透徹。近乎嚴苛的審視畢,青年笑著將酒瓶丟向不遠處的垃圾桶,墨綠色的酒瓶在清晨的霧氣裏滑過一道圓潤的拋物線,青年隨即滿不在乎地嘟囔著:“喜歡送你了。”

  他背著手往東北處的小巷走去。

  陳歌這才注意到那青年空了的手,指形很好看,筋是筋骨是骨,隻是指甲蓋上清一色的沒有月牙。

  這時候,懷裏的貓“嗚嗚”叫著,陳歌低頭安撫,再抬眼時,已經沒了那青年的身影。

  下午沒課,陳歌回來的早。

  將一本新華字典翻了三十幾頁,床頭柏木櫃上放著的手機響了,是他嗎?陳歌猶疑著小跑著過去。

  拾起手機,來電顯示是0字開頭的座機號,營銷推廣常用的號碼開頭。

  她心情陡然落下去,卻也沒掛斷,將手機放回去,聽著那鈴聲。直到半分鍾過去,鈴歇了、屏幕熄了,她才悵然若失地坐在床邊,不是他打來的……

  “喵嗚”,伴隨著貓叫聲,還有爪子叩打著陽台門的聲響,成功讓陳歌回了神。

  貓?早晨的記憶清晰湧進腦中,貌似她從一個酒鬼那裏,得了一隻貓。陳歌歉疚地打開陽台的門,那隻貓病懨懨的,陳歌連聲說了好幾個‘抱歉’,用一旁掛鉤上的布巾擦幹淨手,這才將它抱起來。

  她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這隻貓皮毛髒兮兮的,好幾處更是黑不溜秋的黏膩,壓根分不清原本的顏色。

  “你一定是餓了吧?”陳歌問完,自顧將它放在客廳的茶幾旁,去廚房的冰箱裏找出半袋火腿腸來,仔細用刀將火腿切碎,找了一隻平日裏搗蒜的小碗,盛著火腿片端了過去。

  那碗火腿甫一被她放在地上,那隻貓便撲上去,動作大到差點兒掀翻了碗,顯然是餓得狠了。陳歌半屈著腿蹲下身子,見它吃飽撐圓了肚皮,這才笑著將它抱去盥洗室。令她訝然的是,一般的貓兒怕水,這隻倒是極為享受。清水出芙蓉。陳歌抱著洗完澡的貓兒,驚歎道:“現在看著像是一隻家貓了。”

  這隻貓是一隻毛色純白的波斯貓,原本迷蒙眼珠此刻一眨不眨地看向她,在盥洗室的燈光下,透出幽幽的紺碧色。

  早上倒是沒注意,陳歌怔了一下,嗟歎道:“很漂亮。”

  她用吹風機替貓兒烘幹皮毛,那貓兒也不躲避,舒服地趴在洗手台享受著國賓級服務。

  夜深了,一人一貓在燈下看書。

  陳歌發現,這隻貓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或許可以勸說顧方淮留下它。

  她心裏打定主意,聽到手機鈴聲又響了,腳邊的貓蹭了蹭她,似乎示意她去接。

  陳歌取過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嘴角揚了揚,右手的拇指滑到綠色的接聽鍵,溫溫柔柔叫了一聲,“晚晚。”

  “大晚上的吵著你沒,來不來我學校?舍友生日,咱去通宵唱歌。”電話那頭的嗓音高八度,生怕她聽不見。

  “十一點了。”陳歌抬頭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鍾。

  電話那頭的薑晚聽出她言簡意賅的婉拒,恨鐵不成鋼道:“哎呀,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你倆還沒結婚呢,你就這麽溫良恭儉讓,以後結了婚他不得吃定你?”

  陳歌抿了抿嘴角,沒說話。

  是了,大二的暑假,她便已經見過顧方淮的家長了。身邊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畢業後就會順理成章的結婚。可是,事情終究是走到了難堪的地步……

  許是察覺到她的低落,電話那頭的薑晚咬牙切齒道,“喂,那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可以呀他,要不姐姐親自過去給他普及一下義務教育的核心思想?”

  陳歌失笑著搖了搖頭,這丫頭總是能讓她繳械投降。

  “沒有,我現在就過去。”

  “那打車過來,注意安全,大美人。”手機裏,對方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把往日裏陳歌對自己慣用的交代回憶了一遍,又道:“上車後把車牌號發給我,到了這兒打電話,我下樓接你。”

  晚上十一點鍾,四層的樓梯間整個黑黢黢的,陳歌打亮手機後置的燈光,小心翼翼下著樓梯。

  人行橫道寬闊,燈火搖曳,僅僅是深夜十一點,這座城市斷然沒有寂靜下去的理由。

  陳歌站在街邊等空車的出租,半分鍾後,一輛載人的車停下,那司機離得遠了便見她伸手去攔車。這時候停下來,是看順不順路,要是同一條道,倒可以順帶捎上多賺一筆。

  陳歌見車裏已經有人了,遲疑了一下,往右側的窗口走過去,隻是視線下意識掠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目光還沒拋遠,便頓住了。

  街對麵是一對男女,正在進行情侶間再尋常不過的擁抱、親吻。

  而糾葛在其中的男人也是她的男友——顧方淮。

  怎麽可能會無法確定呢?哪怕隻一個側影,那人站著的姿勢、脖頸的一圈淺灰色的羽絨,無意識側向這邊的半張臉,都昭示了這個事實。她沒辦法自欺欺人。

  陳歌的手有些哆嗦,她攥緊手指無意識放進大衣口袋裏,然後沒停兩秒鍾又哆嗦著將手指抽出來,抬起又落下。

  “你上不上車?”車上還有客人,那司機有些不耐煩,嗓門大了些。

  陳歌頷著首,眼底似乎才聚起些光亮,可那光亮也如同罩了一層玻璃,讓人看不太清晰,垂眸時候,似乎又將很深的落寞斂了進去。

  “不了。”她講。語氣依舊是柔軟的,沒有任何攻擊性。

  那司機愣了愣,他剛才似乎看見了這姑娘一瞬間的淒惶狼狽。

  見車子開走了,陳歌才略有些倉皇地撐著一旁的電線杆,旋身將脊背抵在水泥柱上。

  人說七年之癢,他們走過了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膩也該膩了。

  “交頸相靡,耳鬢廝磨。”她喃喃出聲,晚晚總說自己是一個極賦有詩意的女子,倘生在民國以前,定是位鼎鼎有名的女詩人。

  她抿抿唇一笑而過,如今配上這場景,甚是諷刺。此景此景,她竟還能想出些旖旎的辭藻,來給這場劈腿戲著墨。

  男人不回家用以應付的理由可以有千萬種,今天可以是同學聚會,明天是公司出差,再不濟便是加班,總也有一樣極適當的理由。

  可她還是無可抑製的難過,陳歌用手心掩著麵,試圖撐住身子,可腳底下仍是趔趄了一下。她站了一會兒,覺得腳疼的厲害,彎下腰去,解開高跟鞋的係帶,選了個相反的方向,赤著腳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想起高考完,和閨蜜薑晚一同來到這個城市,她的理由似乎比晚晚多了一條,因為顧方淮也在華郴市。

  記憶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過,來到華郴市那天晚上,大家一起聚會,晚飯出來的時候,她的腳扭了,是顧方淮背著自己走了兩個多小時。

  陳歌的胃開始燒起來,揪著肝和脾一起疼。他比自己大兩歲,顧方淮高三時,她高一,顧方淮工作了兩年,她大四。顧方淮來到華郴市的第三年初,她也來到這座城市。

  明明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可以一同到白頭的,可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大四留校的人少,即便有也是借著在同城工作,住宿舍多便宜的念頭舔居。下午四點半,薑晚摸出手機,不死心地點開微信聯係人,看了一眼熟悉的頭像。

  待接收消息的紅標誌一條接一條,就是沒有陳歌那一條。

  昨晚陳歌僅僅是發了條她累了就不過來了的簡訊,薑晚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陳歌已經關機了。

  陳歌覺淺,晚上靜音、關機也是常有的事。可這都第二天半下午了,還不回個消息就說不過去了。

  薑晚把教材托同寢帶回去,自己直直衝往校門口,攔了輛車,報了地址,去往陳歌的住處。

  副駕駛上,薑晚掏出口袋裏的鑰匙圈,上麵掛著三枚樣式差不太多的鑰匙,有自個兒寢室的,有自家大門的,還有陳歌那兒,她也是有鑰匙的。當初陳歌配了三把鑰匙,一把給她,一把給了顧方淮。

  雖然有鑰匙,但是說實話,薑晚是很少去陳歌那裏的,兩人約見多在外麵。畢竟人家情侶一對,隻要她腦殼沒有燴漿糊,是不會搶著去做那瓦數倍兒高的電燈泡的。

  一氣兒跑上四樓,薑晚揉了揉臉,對著黑屏的手機,做出了一個‘麵無表情’的表情,這才敲了門。

  開門的是顧方淮,見她來了揚揚眉毛,“請進。”男人做了個邀約的姿勢。

  “今個兒挺有禮貌。”薑晚不鹹不淡道。她沒多想,往日裏顧方淮和她見著了,是時時刻刻能掐起架來。

  她插著口袋進了門,見陳歌專心在沙發上看書。

  看見有人進來,陳歌抬了一下頭,順手把書放在了一邊,似乎很驚喜,“晚晚,你怎麽過來了?”

  “我昨兒越想越不對味,發一條微信就說不過去了,你以前可從不糊弄我的。”薑晚板著臉,然而她跟人向來冷戰不了五分鍾,下一秒就嬉皮笑臉道:“佛跳牆來賠罪。”

  陳歌抿嘴笑了,講:“好的呀。”用手拍了怕沙發的一側,示意她也一同坐下。

  “佛跳牆的海參和鮑魚太貴了,可以用烏雞代替。”顧方淮關好門隨後走進了客廳。

  “小顧啊小顧,我家歌兒還沒說什麽呢,你可真會省錢。”薑晚晃了晃腦袋,語重心長道。

  顧方淮沒說什麽,當然,佛跳牆最後還是作罷了。

  隻是今日顧方淮破天荒下廚,整了個四菜一湯。

  擺放碟子的時候,陳歌說道自己撿了隻貓,她刻意沒提那個醉酒的青年,怕薑晚擔心。

  三人落座。

  “小炒西蘭花,你嚐嚐。”顧方淮夾起一朵西蘭花放到陳歌的碗中。陳歌亦夾起一根芹菜放到顧方淮碗中。

  畫麵溫情且和諧,隻是苦了薑晚,一把狗糧塞過來,真是不吃就撐了。

  薑晚囫圇咽了塊土豆,差沒把自己給嗆死了。

  陳歌遞過來一杯水,她接了又擺擺手,悲憤咽下一大口水。喉嚨通暢了,又忙不迭塞了口米飯,一壁嚼著米粒兒,一壁含糊不清地問:“你撿的貓呢?”

  陳歌怔了怔,這才悵然若失道:“昨晚就找不到了。”

  見顧方淮的身形頓了頓,薑晚撇嘴道:“沒半點兒同情心。”想起來這小子見了貓貓狗狗都恨不得跳起來。薑晚腹誹,沒準就是他丫的放跑的。

  但見陳歌心情還算不錯,就揭過此事,敲了敲筷頭,“好吃”。

  這個冬天過得極快,一晃眼,薑晚的實習期快結束了。她沒找著合適的,幹脆在華郴市某個小型公司做文職,通俗地講:就是端茶倒水。然而她倒黴透了,還沒幹穩當呢,得!公司倒閉了。爾後,她又連續光榮幹倒了欣欣便利超市外加一個搞建築資質的公司,搖身一變成為個光榮而偉大的無業遊民。

  如今躋身為“貓的館”的一員,也就不至於在實習結束還沒個去處。

  臥房內,由於薑晚長時間沒有吱聲,房間內靜的隻能聽見陳母急促地呼吸。

  沈括看見念叨完時間便神遊天外的薑晚,把手揚至她眼前,打了個極為響亮的響指。

  薑晚自回憶裏如夢方醒。

  “在想什麽?”沈括略嫌棄地瞥了一眼薑晚的雞窩頭,又很快一本正經起來。

  薑晚吸了一口口略為綿長的氣,想什麽?瞧這小問題提的?難道要她在自家領導麵前說在想像她這樣的倒黴蛋什麽時候把貓的館給幹倒閉?這不是借她幾個膽的問題,這是明天要不要轉崗再就業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