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陵城，李府。

  …………

  雖然屍首全部都白骨化，但女子的白骨同於男子差異較大，還是很容易辨認出來的。

  再查看牙齒的磨損程度，結合骨頭的生長形態和階段，以及長度比例，很容易就能夠得出李陌一剛才的推論來。

  如果說這些女人都是戰亂之時的受難人，被集中埋葬在這裏，倒也說得過去。

  但這些骸骨埋藏之地比較淺，而且根據骨頭的腐朽程度和骨質密度等綜合因素來推測，都是新埋的骨頭，埋進地裏最久的那一具也才大概兩年左右的時間，而這段時間內立陵城一帶肯定沒發生過戰亂………

  通常情況下，如果現在空氣中，不加掩埋，在蠅蛆和作用下，屍首大概兩周即可出現白骨化。

  而埋葬於土中的屍首，南方地區大約一年，北方三到五年不等，才會開始出現白骨化。

  這裏頭還要考慮溫度空氣濕度乃至於屍首本身的一些因素，比如肥胖者比瘦弱者要快一些，幼兒比老年人要快一些，大麵積創傷或者被燒亡身者，又比窒息亡身的要快一些，等等。

  這些屍骨都沒有棺木，周圍的土壤又不貧瘠，濕度也比較大，如果超過十年，骨頭早就成了渣渣，撿都撿不起來了。

  既然不是戰亂之時的骸骨，那麽又是誰人將這些女人都埋在這裏？

  李陌一沉思了片刻，便朝王十問說:“鄭書吏這宅子是何時建的？”

  …………

  王十是本地陪堂，對立陵城一帶熟悉非常，當即回答說:“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這宅子沒建之前，這裏是一座幾十年的老成山廟，後來………後來被鄭書吏誣告，查封了之後用低價買得，用來建了他的宅子。”

  李陌一得到回答之後，更加篤定自己心中的猜測了………

  …………

  這裏沒建宅子之前，一直是個老成山廟，也就不可能成為亂葬崗，這些女人就不可能是被拋屍亂葬的，也就是說，這些女人的屍首，是被人有意埋在這裏的………

  在所有人都為李陌一感到晦氣之時，李陌一的心中已經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碰上這種事情！！

  如果他心中的推斷沒錯的話，這些女人應該是被他人所害，而凶手則是同一個人………

  …………

  不過這些都暫時是李陌一的推論，想要證實，還需要進一步的取證，畢竟他還要對這些屍骨逐一進行檢查，確認他們的亡因。

  在剛才的檢查過程當中，李陌一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

  在他看來，幾乎可以下定論，但在這些旁觀者，甚至幾個仵作的眼中，這些隻不過是一堆普通的白骨罷了。

  這些骨頭在立陵城地下也不知有多少，他們隻會覺得李陌一比較晦氣，先是鄭書吏在這裏建了個地窖，囚了來謹為等人，而後又放了一把火，如今得了這山莊，又挖出一堆倒大黴的白骨來，也夠讓人心堵的了。

  寧可玄本也是這種想法，但他畢竟是寧逍的兒子，這幾年熱衷於查案，比尋常人要心細一些，見得李陌一緊皺眉頭沉默不語，當即就問說:“怎麽？有問題？”

  李陌一輕輕搖了搖頭，答說:“還說不好，把這些骸骨都運回府長官邸斂屍房，全麵檢查之後再說。”

  李陌一都這麽說了，王正等人也不敢含糊，連忙用白布收斂了這些骨殖，連同挖出來的一些破爛衣服和繩頭之類的物件，一並放上了馬車。

  李陌一又吩咐坦中，讓這些人小心一些幹活，一旦有所發現，立即上報，這才帶著他等人回到了官邸。

  …………

  …………

  立陵城，府長官邸。

  …………

  寧可玄見得李陌一如此慎重，也察覺到這些骸骨之中怕是真隱藏著一樁凶案，一下子就興然起來，恨不得馬上檢查這些白骨。

  可李陌一卻並沒有急著去斂屍房，而是來到了簽押房，找到了刑房的老押司，讓他將刑房的小吏卒全都召集了起來。

  李陌一雖然還沒有正式上任，但李府長早就打過招呼，所以這些小吏卒都不敢怠慢，很快就來到了簽押房。

  …………

  李陌一一看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吏卒竟然為數不少，除了告假在家的，竟然還有五六人之多。

  …………

  不過眼下不是歎左右其他的時候，既然官邸之中閑人眾多，那就物盡其用，讓這些官邸閑人，發揮自己該有的價值………

  這麽一想，李陌一心下也就順意多了，畢竟自己還沒有正式上任，也就客套了一番，解釋了一下情況，這才讓小吏卒們將這些年積壓的人口失蹤卷宗都調出來。

  小吏卒們一聽，頓時傻眼了！！

  雖然李府長上任之時才剛剛交割過一次，但這些卷宗也是堆積如山，人口失蹤的案子更是再常見不過，鬥毆害人這些案子都好辦，甚至連盜竊都能夠屈打成招，可失蹤的案子，找不到正主兒，就無法結案，最終隻能不了了之，這些年也不知積攢了多少案子………

  李陌一見得他們一個個麵現難色，當即不悅說:“怎麽？這一點點小事，難道還要某報到府長大人那裏去麽！！”

  李陌一本不想擺弄個威，但一來他確實急迫想要驗證自己的心中推論，二者又對這些霸位素餐的吏卒不太順意，這些人今後也少不了與他共同行事，如此之威是少不了的。

  果不其然，李陌一這麽一發怒，書吏們趕緊就忙活起來，還叫來幾個手力，很快就將卷宗都搬到簽押房來。

  …………

  看著桌麵上一堆堆小山一般的卷宗，李陌一自己都嚇了一跳，這立陵城看起來也沒多大，竟然有這麽多人口失蹤的案子？

  …………

  拋開心中這些念頭，李陌一輕輕吸了一口氣，吩咐說:“你們篩選一下，將這十年裏頭沒結案的人口失蹤案子都挑出來，隻挑失蹤的女子，重心放在中年女子，都清楚了嗎？”

  吏卒們一聽這古怪要求，也是一頭霧水，好在這大書吏大人也不是無的放矢，工作量一下子就減輕了不少，他們也不敢有太多怨言，紛紛開始工作，簽押房裏很快就揚起一屋子的灰塵…………

  李陌一見得如此，也順意地點了點頭，而後要來了一個仵作工具箱，這才到斂屍房與寧可玄會合，開始了全麵的搜證工作。

  …………

  …………

  有鑒於“差不修衙”的傳統，立陵城府長官邸本就有些破敗，斂屍房更是老舊陰森，眼下又即將入夜，隻剩餘暉微光從天窗投印下來。

  整個斂屍房顯得昏暗陰冷，讓人心中發緊。

  好在李陌一早已慣於這樣的環境，是故也沒有太大的不適。

  …………

  在某個層麵上講，屍首白骨化，會給檢驗取證帶來不小的難度，肉身的腐壞帶走了許多能夠反應亡身者生前形態的證據。

  比如體表的痕跡，比如內髒是否受損等等，這些東西都能夠為破案帶來直觀或間接的證據。

  可白骨化了之後，這些東西也就隨之消失，能夠檢驗出來的也就變得更少。

  但對於李陌一而言，屍首白骨化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

  因為屍首在白骨化之後，全然不需要解剖，就能夠直接觀察到骨頭上留下來的痕跡。

  如此一想，李陌一也就多了幾分信心，眼前的白骨已經由一幹仵作清理幹淨，由於埋藏的時間很長，其中一些骨頭腐壞很嚴重，已經發脆，李陌一也變得小心了許多。

  通常情況下，新亡者骨頭會帶著黃白色，經過腐爛之後，會變白，如果沒有棺槨保存，土壤中的各式成分等作用之下，也有可能會使骨頭發黑。

  …………

  李陌一也沒有很快定論，先前他已經大致地查看過這些白骨，所以這一次他便一具一具仔細的檢查。

  …………

  第一具白骨還算是比較新的，骨頭比較致密，保留著少量毛發。

  這具屍骨比例適中勻稱，從頭骨可以看出，應該長得較標誌，之所以注意這些，乃是亡身者的長相，說不定會成為害人者的動機，許多女人都亡在好看的容顏之上。

  所謂紅顏禍水，好看的女人可不一定隻給別人帶來災禍，自己也同樣會因為傾世容顏而惹來諸多麻煩。

  可惜這頭骨的頂部有個拇指大小的圓孔，圓孔邊緣光滑平整，並沒有太多的細微骨折，應該是鐵釺之類的凶器造成的，或許這就是致亡的原因。

  而屍骨的雙手指骨呈現錯位甚至折斷的痕跡，斷口參差不齊，其中一些甚至出現粉碎骨折………

  而且，李陌一還從亡身者的麵骨上發現了一些平整的劃傷………

  由此也可以佐證李陌一先前的觀察結論。

  這些女人的相貌應該都不錯，否則凶手也不會劃傷她們的臉，毀掉她們的容顏。

  屍骨留下的痕跡不多，但都很明顯，這八具白骨擺放在兩張長條桌上，一字排開，痕跡可謂一目了然，李陌一檢查完第一具之後，很快就開始檢查第二具。

  …………

  然而他才看了一會兒，便輕咦了一聲，而後快速轉到第三具，接著是第四具。

  當他快速查看完之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後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驚喜說:“竟然是這樣！！”

  他的手指不斷在半空中指指點點，目光不停地在這些屍骨上遊移，而後默默點頭，便開始動手。

  將第七具和第二具調換了位置，接著又將最後一具移到了前麵來。

  他的身影在兩張桌子之間不斷移動，將這些屍骨調換位置，再重新排列起來，最後又有些不確定，調整了兩三次，這才停下來。

  看著眼前的屍骨，眼中帶著豁然開朗的大喜！！

  正在這個時候，斂屍房的門被打開了，王正引著李府長，輕輕地走了進來。

  “李兄弟果真是盡心盡力，一有案子就如此切身親為，不過也不能廢寢忘食，老哥哥這官邸以後還靠你辦事，餓壞了可就不值當了。”

  李府長見得李陌一如此專注，心裏也頗感欣然，他也是聽王十說起，一時放心不過，才打算過來看一看。

  自打他上任之後，案子是一樁接著一樁，好不容易在李陌一的幫助下，破獲了先前的士子沉船一案。如今才幾天，又出現了這一樁白骨奇案，李府長也是一陣陣的頭大。

  見得李府長親自到斂屍房來，李陌一也有些詫然，正要給李府長一示，後者卻擺了擺手，走到桌子邊上，低頭查看著白骨，隨口問說:“兄弟勘查得如何了？”

  他也隻是這麽隨口一問，雖然他為差多年，接觸的凶案也不少，但勘查屍首有仵作，偵破案子有大書吏，緝捕凶手有侍衛和弓手，上報文書有陪堂、押司和吏卒們，自己親身上陣卻是不多的。

  李陌一剛剛才將全部的線索整理出來，心裏頭正激動著，也不及多想，便答說:“大人，經過一番勘查，屬下已經確認，這八人乃是被同一凶手所害！！”

  “還真是！！”

  李府長臉色一變，頓時苦笑起來，自己也是流年不利，凶案是一件一件接踵而來。

  李陌一見得府長大人一臉哭喪，當下也不敢隱瞞分毫。

  “大人也無需擔憂，這起案子雖然時間跨度很長，但痕跡太過明顯，線索也比較直觀，想要破獲………並不是很難。”

  李府長一聽，雙眼頓時又亮了起來，他本以為這些人亡了有些年頭，說明那凶手極其擅長隱匿，說不定早就收手不幹了，想要抓住真凶的機會不大，說不定又會成為一樁懸案，給他的績業上抹黑，誰人想到李陌一話鋒一轉，又給他帶來了希望………

  他雖然知道李陌一果敢智絕，擅長偵破，但隻憑借著這些白骨，就敢揚言破案，說得不好聽，實在有些大言不慚，但李府長心中也清楚，既然將刑案大書吏的位置交給了李陌一，對這個下屬自然是要付出信心和支持的。

  “看來兄弟已經勝券在握了，不過老哥哥經手的案子也不少，這白骨看著尋常，上頭也有些損傷的跡象，但線索終究是少，不知兄弟可看出些什麽來了？”

  李陌一也懶得再言個左右其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後肅然說:“通過觀察檢驗，某能夠確定這些屍骨並未被移動過，那處別院，應該就是埋屍的第一地點………而且從時間上來看，應該是宅子未建之前，也就是………老成山廟時期埋下的！！”

  “能夠在成山廟中埋屍的，而且還陸陸續續埋下這麽多，埋在同一個地方，那麽凶手即便不是成山廟裏頭的人，也是有資格隨意進出或者長住在成山廟中的人，如此一來，凶手的範圍也就大大縮小了！！”

  李府長一聽，竟然這麽簡單？！！！

  …………

  “李兄弟啊，這埋骨時間倒是不難推斷，但你又是如何能推斷出這些屍骨未被移動過？”

  李府長到底還是有些底子的，而且也怕在李陌一麵前現怯，便挑了難一些的來問。

  李陌一正愁該如何跟他解釋土壤環境以及空氣和濕度等因素，聽得他隻問後麵一個問題，心下也輕鬆不少，當即答說。

  “大人請看，這些屍骨的脊柱和各處關節連接都很完整，如果被移動過，脊柱等骨骼原本的姿勢和位置都會發生改變，這些新骨頭還好說，那些老舊一些的，是受不了絲毫擠壓的，必定會發生斷裂之類的現象，可這些現象都沒有，足以說明屍骨沒有被移動過！！”

  常說會的不難，李陌一這麽一說，李府長當即恍然大悟，原來說穿了果真很簡單！！

  可這也僅僅隻是確認了屍骨埋藏的第一現場，以及屍骨沒有被移動過，距離破案還是遙遙無期，李陌一又怎麽篤定很快能破獲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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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雖然李陌一的推斷有些天驚地動，但也合情合理，李府長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照著兄弟這般說來，凶手應該就是老成山廟裏頭的人，隻是鄭書吏沒有強取明奪之前，那老成山廟裏頭住著不少人，平日裏也有很多人去上供，又該如何揪出這凶手來？”

  李府長也被李陌一勾起了興趣，在他看來，破案是件很無趣的事情，可聽得李陌一的縝密推論，突然發現原來破案也是可以如此這般的………

  麵對李府長的提問，李陌一也謹慎考慮了片刻，首先他必須要拿到老成山廟的圖紙，確定埋屍地位在老成山廟的哪處位置，才能夠更加精確地展開推斷。

  如果埋屍地在老成山廟內部，那麽成山廟裏的人嫌疑就大一些，可如果埋屍地是老成山廟的外麵或者旁邊，那麽外來人士也有作案的可能。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通過屍骨來對凶手進行側寫………

  所謂側寫，就是通過既有的線索，對凶手的相關信息進行合理的推斷，以此來縮小凶手的排查範圍，這也是案件偵破過程之中常用的手段。

  李陌一想了想，便將李府長引到了最後一具屍骨前麵來，而後問說:“大人且看，這具屍骨有何不同之處？”

  李府長被李陌一這麽一問，非但沒有覺得自己被小看，更不會覺得李陌一在考他，而是被激起了心中的好奇和鬥勁，仿佛又回到了剛入差場之時，充滿了幹勁，當即低下頭去細細觀察起來。

  觀察完之後，李府長又細細查看了其他屍骨，而後現出得意的笑容來。

  “這屍骨比較脆，骨質很疏鬆，亡者亡身的時間應該是最早的，頭頂上也並非圓孔，而是一個洞，口緣參差不齊，又有不少裂隙，應該是被鈍器打砸造成的，而且她的頸椎骨明顯錯位，左臂骨雙雙折斷，相對其他屍骨，所受的傷更甚………”

  聽李府長這麽一分析，李陌一心想這府長大人也不是無術之輩，頓時點了點頭。

  “不錯………這一具屍骨所展現出來的痕跡，足以說明凶手手法極其殘忍，可大人接著看下去就會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屍骨的痕跡越來越相近，甚至於受創的部位都沒有太大的差異………”

  “某已經將屍骨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了出來，這便是表明害了這八人的凶手，乃是同一人！！”

  “而前番我們已經知道，這是埋屍的第一現場，由此也可以推斷出來，這凶手肯定是長住於老成山廟裏頭的人，這些受害者多半是上供的人或者被騙拐帶到成山廟裏的………”

  “府長官邸裏頭有戶籍登記，先前鄭書吏誣告老成山廟的人，肯定也會留有案底，想要查找這些人並不難，隻要將這些人都找來，還怕揪不出這凶手來？”

  李陌一一口氣說完，臉上也是掩不住的欣然，在他看來，這凶手已經形成一定的行事模式，甚至給人一種儀式感。

  正因如此，李陌一相信那個凶手必定會再次行事，這也是他敢揚言破案的信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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