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作者:墨寶非寶      更新:2020-10-19 11:00      字數:4638
  “好,”周生辰頷首,身體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來。”

  小仁目光閃爍,他看得明白。

  是什麽事情讓他想說,又不敢開口?他走下樓,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現,一樓有兩個女孩子在打掃房間,他從褲子口袋裏,拿出深藍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可能會揚起的煙塵。

  避而不談在母親麵前避而不談

  他略微頓住腳步,想到了時宜。

  在想到她的瞬間,已經加快腳步,沿著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個院子因為文幸的病,處在絕對隔離的空間,任何人想要進入,都要是周生辰母親遣人去請,才能被放進來。他忘了這點,太牽掛文幸而忘了這個問題。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遠處,非常焦急卻無望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讓開一條路。

  “時宜怎麽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緊扣。

  “時宜小姐在搶救。”

  “搶救?”

  男人馬上解釋:“昨晚,半夜時”

  周生辰已經容不得他再說什麽,推開他,快步而去。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他永遠冷靜,永遠旁觀,這些人與人的關係,都能直接分離,為了利益,沒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這些他都自負能應付。

  隻有時宜,隻有一個時宜,他看不透,解不開。

  無法冷靜,無法旁觀。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已經在棋局收官階段,卻仍舊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還有恐懼,從沒嚐過的恐懼感,緊緊纏繞,捆綁住他的手腳。

  他走上樓梯,隻不過聽到二樓搶救人員的交談,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學,不怕死。

  可他怕她會死。

  出離的恐懼,殘忍地,腐蝕著神經、血脈。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緊拳頭,砸向樓梯扶手,過大的力氣,讓整個樓梯都震動不已。所有在場的人都驚住了,二樓正走下來的小女孩,也被嚇傻了,怔怔地看著他:

  “大少爺”

  慢慢地,她不再做夢。

  該睡醒了,差不多,該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從夢魘中醒來,眼睛腫脹著,硬撐著睜開來,看到一線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層布料遮擋住了,隻留了舒服的光亮,這布料的顏色和上海家裏的窗簾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裏?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懷疑,自己還沒掙紮出來,隻是進入了另外的夢魘。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臉和眉眼,她勉強揚起嘴角,卻沒力氣說話。

  “急性闌尾炎,”他輕聲說,“怕家裏的醫生看不好,就帶你回了上海。”

  急性闌尾炎?

  還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憶那種痛,隻佩服那些曾經曆這種問題的人。

  不過為了急性闌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她閉了眼睛,輕輕抿嘴,嘴唇有些發幹,嗯

  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身體太虛弱,她莫名地有些感傷和恐懼。

  怕離開他。

  時宜啊時宜,你越來越嬌氣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卻仍舊被什麽誘惑著,輕聲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過來,離得近些,讓她說話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幹淨。

  時宜仔細看他:“我告訴你個秘密。”

  “說吧。”他的聲音略低,很平穩。

  “我上輩子死後,”她輕聲說著,略微停頓了幾秒,“沒喝過孟婆湯。”

  也不知道,他能否聽懂什麽是孟婆湯。

  他微微笑起來:“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還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聲:“那麽,那個老婆婆放過你了?”

  時宜微微蹙眉,她在回憶,可是記不清了:“是啊,可能因為我沒做過壞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過壞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麽一瞬認真,很快就放鬆下來,怕讓他覺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聲問:“你知道我?”

  “是啊,”她輕輕笑著,“上輩子,我認識你。”

  她看著他。

  我認識你,也會遺憾你不再記得我。

  但沒關係,我一直記得你。

  周生辰仍舊俯身看著她,直到她閉上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他漸漸進入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客觀的思考模式。

  他記憶力很好,仍舊記得自己怎麽聽著醫生說她脫離危險,而自己又是如何走下二樓。林叔以最簡潔的方式,告訴他時宜的突發情況。

  毒性不大,古舊成分。長久侵蝕才是最致命的傷害。

  是什麽誘發?一盞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致茶點,皆有可能。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麽溫和的手段嗎?”

  這也是他懷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確,如果是母親,又何須如此點滴滲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時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終究會發生。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多年跟隨,每個人都牽扯了太多背後的關係。人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是什麽,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著,所有人背後的關係,以及各種目的的可能性。

  時宜再入睡,顯得踏實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勻。

  周生辰不經意地抬起手,輕輕彎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臉。

  靜養的日子裏,周生辰都在家裏陪著她,到最後時宜都開始抗議了,讓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話,她沒好意思說,像他這樣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總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該看書看書,該工作工作。

  她怕他長久住在這裏不習慣,提出要去他為新婚準備的獨幢小樓。他拒絕了,隻是稍許對這裏的格局和擺設做了些變動,讓環境更適合她修養。

  處處舒適,細節用心。

  這場病,她真是元氣大傷。

  父母來時,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樣嚇到了。

  時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連連說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體太差了,以至於闌尾炎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對於治療,周生辰說當時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沒有手術,她也覺得如果能藥物消炎,最好不要進手術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著,“這麽想,我其實很嬌氣不僅怕疼,還怕黑,”她開玩笑,看他,“你會覺得我嬌氣嗎?”

  在烏鎮時,因為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會讓他陪自己說話到天亮。

  周生辰一絲不苟地,用濕熱的毛巾擦幹淨她每根手指:“不會。”

  “認真的?”

  “很認真。”

  “我除了會,會畫畫,會做飯,會收拾房間,會配音”

  他笑了一聲:“很全才了。”

  其實最讓人驕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經教給她的。

  他給她擦幹淨手,隨手替她把羊絨毯拉上去一些,給拿來糕點。她看他剛才洗完澡,還微濕的頭發,隨手摸了摸:“都秋天了,總這樣,你會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聲音略有柔軟。

  她知道他說的是,曾經給他泡的紫蘇葉。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對視一眼。

  某種感覺,悄然滋生。

  他輕咳了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去翻影碟櫃裏的碟片:“看個電影?”

  時宜覺得好笑,想了想:“看尋秦記吧,可以看好幾天,打發時間。”

  “好。”他倒是無所謂,彎下腰去插影碟機開關。

  從她這裏,能看到未開啟的電視屏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輪廓。

  他看影碟機,她看他。

  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襯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裏穿著相同。幹淨簡單,時宜看得意亂情迷,順著沙發側躺下來,臉埋在毯子裏,看得都快癡了。

  周生辰終於弄好碟片,從電視旁拿起黑色遙控器,回頭想和她說什麽。

  但一看她這種姿態,立刻識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時候看我的感覺,真能讓我覺得,我是什麽明星。”

  “我有那麽膚淺嗎?”時宜用毯子蒙著半張臉,悶著聲音說,“周生辰,我愛你。”

  他應了聲,繃不住就笑了。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著的是曾有一麵之緣的王家長孫和幾個衣著精致的中年女人。距離上次相見,已是數月,年邁的婆婆待她依舊客氣,甚至還多了幾分親厚。婆婆在沙發上坐下時,輕輕拽著時宜的手,也坐下來,像是很清楚她身體不好。

  “這位大少爺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給婆婆多留些時間,”婆婆微笑著,輕握住時宜的手,“隻有六套,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時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覺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發讓給了她們,坐著木椅,手肘撐在扶手上,也對她笑。

  “這隻是初樣,”婆婆將他兩個的反應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著,還要過來三四次,你先看看這些。”

  “下次我過去好了,”時宜實在不好意思,讓這麽大年紀的婆婆到處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訴我們,我可以過去的。”

  “無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醫院,我來一次,能看兩個人。否則啊還不知道文幸什麽時候能痊愈,來小鎮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訴過她。

  不過因為她身體的原因,始終沒有同意她去醫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說,她倒也有了機會,順水推舟說,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這次倒是沒有攔她。

  有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結婚禮服,都被一一掛出來。

  她穿過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過大多是小輩縫製。

  這次是婚宴的禮服,王家婆婆親自打樣,到底是不同。說不出的華貴,卻又內斂,無論從選料,樣子,還是縫製的手工,都無懈可擊。

  時宜試衣時,是在書房,隻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經意就問了句,王曼為何這次沒有來?她知道王家因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時候,都出於避諱,會讓王曼陪時宜試裝,就算有王家婆婆來,估計也會相同的做法。

  時宜如此問,本是關心。

  卻不料,坐在身邊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覺時,婆婆已經略微歎氣,說:“她也在上海,不過是在養胎。”

  養胎?

  時宜記得王曼還是未婚。

  怎麽會

  她不敢再追問。

  倒是周生辰很輕地咳嗽了聲,說:“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頭自己選的,”王婆婆搖頭,“大少爺無需抱歉,那丫頭明知道二少爺已成婚,還要如今她已經搬離王家。周家的規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時宜恍然。

  她試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書房,時宜這才輕聲說:“王曼是什麽時候懷孕的?”

  “和佟佳人時間差不多,”周生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換衣服。”

  “嗯可惜了。”

  照著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應該已經“嫁”給周文川了。古舊的周家,能準許多房的存在,並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麽?

  她也說不清。

  曾求而不得,於是委曲求全。

  隻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償了心願?

  兩人在試衣間換衣服。她為他穿上襯衫,輕輕地,從下至上,逐一係好每粒紐扣。他手撐在壁櫃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動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領口滑了一圈,確認細節妥帖,周生辰這才低聲解釋:“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習慣,隻當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聲。

  文幸檢查指標一直不合格,手術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讀的醫科,自己注意修養,情況似乎開始好轉。

  王家婆婆年歲大了,和文幸說了三兩句,便離開了醫院。時宜和周生辰陪著她,到草坪的長椅曬太陽。文幸坐下來,時宜便伸手問周生辰要來薄毯,壓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後,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卻不燥熱。

  她挨著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著陪著。

  “農曆已經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彎彎地看時宜。

  時宜點頭:“九月初七。”

  “農曆九月是菊月,對吧?”

  “對。”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記,一個菊花開的季節,叫菊月,一個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餘的,我小時候被逼著記,說是記下來了吧,現在又全都忘了。”

  時宜被她逗笑:“這些都用不到,不記也罷。”

  “可是,”文幸輕聲說,“梅行喜歡名門閨秀一樣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約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這個小姑娘,她心裏放著的人,是那個“殘柳枯荷,梅如故”。

  或許先前有些感覺,但並未落實。算起來,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歲,梅行那個人看起來深藏不露,三十五六歲的未婚男人,沒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熱衷男女情事的人,也曾為應付家人,訂婚過兩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卻知道文幸在吐露隱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會開解人。

  幸好,文幸換了個話題來說。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時而彎彎,時而又睜大,非常的入戲,像是好久都沒有說話了,難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鍾,被周生辰和時宜送回房間,臉頰還紅撲撲的,興奮不已。

  到最後,他們離開時。

  文幸忽然對她囑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盡量不要去探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