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作者:專業不洗臉      更新:2021-01-03 19:53      字數:2569
  李善長家在濠州定遠。

  我家在濠州鍾離縣。

  兩地相距一百裏路,普通人行走大概要八個時辰。

  可是一天也才十二個時辰,何況我如今腿腳不便,陳大狗又是癡癡傻傻的不是個正常人,難免到處亂跑,李善長今下午時便說了,還是等明早天一亮他就去鎮子上尋輛馬車來,不出意外到明天晚上便可到他家裏的。

  等大狗在我講故事的聲音裏打起鼾時,我再看了一看李善長,發現他還是在安睡,身體起伏得很是穩定。

  月亮高高的掛在天空上,看著人間來來往往的風。

  我將手臂從大狗的懷裏抽出來,一邊與痛苦掙紮,一邊安靜踉蹌的站起來。

  拖著左邊這隻瘸掉的腿把淺草地上的戲本輕輕放在大狗的肩膀邊,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今兒的月亮應該是紅色的才對,我想,在這一刻我的眼睛裏一定迸發出了前所未有過的濃烈的殺意。

  我雖然大膽狂妄,而且不知道人情世故,但其實骨子裏是喜歡從前那種安穩生活的。

  爹爹被打死後,我一邊想著報仇,一邊又因為自己的年齡小告訴自己可以慢慢來,不急,不急的。

  直接拖到王樹一家子老老小小的都進京了,我幾乎再也沒有機會了。而我還在妄想,我一定要報仇。

  可是我到底付出過什麽實際的行動呢?不過是在一日一日的挨日子,時間把我的仇恨之火漸漸打滅,徒留這一顆永遠不會忘記仇恨的心。但仇人們卻都過得那麽好,兒子得中探花,光宗耀祖了,全家進京去住著深宅大院享受去了,我卻!我卻還在這一個小小的村子裏瞻前顧後!

  自十二歲到十五歲,三年裏,我問自己,我怎麽可能憑自己一個人就幹掉王樹的一家人!

  自十五歲到十七歲,一晃,我十七歲了。王樹一家人盡在京城,我即便去了,又如何?我現在憑什麽就能幹掉他們一家人了?

  縱然有幸做到了,可是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不可能的。

  我無權無勢,我會為了自己的複仇之舉付出代價。我的這一條命會被官府斬殺。

  但從前爹爹把我慣壞了,我竟覺得自己的一條命是比什麽都重要的,甚至比給疼我、養我、護我十二年的爹爹報仇還重要……

  但是現在陳大娘也死了。

  舉目四望,我和大狗孤立無援,除了彼此什麽都沒有了。

  現在。

  我覺得自己的小命真是低微到泥巴裏了,比一顆長不高的被萬人踩踏的小草還不如。

  我想不了什麽全身而退了。

  我隻要他們都付出代價!他們必須給我付出代價!他們的命我今晚就開始去取,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的,都要取!

  我鼻子一酸,眼淚滾滾落下。天上亮晶晶的月亮從此在我心裏便是紅色的了。我把頭放下來,平視前方,這個村子正籠罩在旱災和饑餓裏,還籠罩在紅色的月光裏。

  我不覺得自己瘋了,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我不覺得殺人有什麽不對了,我覺得他們都該死,都該死!

  顫顫巍巍的開始走起路來,一步一步的都很痛,但是我現在連牙都不用咬了,甚至還能笑著走下去。

  離了大狗和李善長。

  我笑著往村長劉德的家裏走去。

  左膝蓋似乎是被砸斷了,讓我感覺隻有幾根少得可憐的筋骨連在上麵,這才沒有讓小腿從我的大腿上掉下來。

  夜路難走,我摔倒了,痛得我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這是一條田間的小路,由泥巴和碎石子組成。路麵已經被白天的日頭曬得很是堅硬,摔倒時我為了護著自己的左腿把右邊的臉頰擦破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嵌在臉上傷口中間的碎石子和幹泥巴,我胡亂的抓了幾顆碎石子出來,便任由臉疼著,流血著。

  顧不得臉了,我嚐試著重新站起來,可試了幾次全都失敗了。身體沒有平衡感,單腳剛剛站起來又立刻被左腿疼得摔了回去。反複五六次,最後沒法了,我接受了自己不能走著去報仇的事實。

  我開始朝前爬……

  實際上爬比走要令我難受得多,左腿上的傷口被褲子和路麵一起摩擦,這種痛,幾次快令我暈過去,但我還是撐下來了,稍微歇息一會兒便繼續朝前爬。

  遇到高坡時,爬!

  遇到梯子時,還是爬!

  心中要報仇的信念一直支撐著我,使我緩慢但是不斷的爬,我要往前爬,我要繼續爬,我還要爬,我必須爬到他劉德家。除非我在這一路上被痛死了,否則,他們家的人不可能活過今晚!

  劉一三在他爹的示意下砸了陳大娘的家,我的家,還有朱重八的家。把米搶回去了。而且劉德平日待放牛娃朱重八也太不好了。

  現在,陳大娘死了,朱重八一家死了,朱重八不見了,我的腿斷了。

  下午時,那李善長聽到我說要殺他們全家的時候,問了我:“這一切難道都是他們的錯嗎?”

  “不是,不全是。在旱災裏沒有這些事也許等著我們這種小村民的仍然隻有死亡,但,他們家加速了這種死亡,撞到我的槍口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他們一家必須得給娘陪葬。”我回答他,“你別給我講什麽是非曲直,我不是一個好人,我不聽的。而且,別對我說什麽他們罪不至死的話,什麽除了劉德和劉一三兩個,劉家的其他人都是無辜的這種話,我聽不下去,我承認劉德和劉一三的那些小妾是無辜的,她們沒有傷害過我。我承認劉家有幾個下人也是無辜的,他們也沒有傷害過我,甚至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但是,劉德難道平白無故便比我們有錢嗎?他,以及他的祖上都壓榨了好多村裏的窮人。劉德和劉一三做壞事時也不是全部親自動手的吧?他們吩咐家裏的一些下人,那些下人懼怕他們,為了生計不得不做出傷害我們的事,如果我非要體諒那些人,那我憑一己之力這個仇怕是這輩子都沒得報了。李善長,我爹爹說過,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就算劉家那些無辜的人身在其中,我也沒有辦法,我必須報仇。可是我沒有能力把劉家無辜的人挑揀出來,再向剩下的人報仇。我隻是一個十七歲的人,身高還不足一米六,腦子裏也沒有把世人都掌握於手裏的大智慧,我沒有這種能力。

  如果我和我身邊的人就是這種命運,那劉德劉一三和他們身邊的人就隻能是那種命運了。

  李善長,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心實意的求人,我求求你,如果我有意外的話,請你照顧大狗。他可以幹一些家務,一些簡單的力氣活。求求你。”

  “你打算怎麽做?”李善長回道。他沒有明確答應我的相求。

  我說,我不能告訴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做這種事需要十分保密。我對李善長跪下了,連磕三個頭,再一次懇求他,如果我有意外,請他照顧大狗。

  現在,我聽見蟲子的叫聲飄蕩在我心裏紅色的月亮下。我還是在爬,在不斷的往前爬,從來沒有這樣狼狽不堪過。

  劉德的家就在前麵了,我快要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