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3      字數:4636
  文明晏的位置隔得遠, 顧沅也看不大清楚,隻簡單一瞥, 覺著那道青色官袍的身影好像消瘦不少, 蕭蕭肅肅的站在那,宛若一株修竹。

  似是心有所感,另一頭的文明晏也抬頭朝上座看去, 卻隻看到顧沅偏過頭與一側的崔太後交談, 全然沒看向他這邊。

  精致華美的鳳紋寶座上,那人一襲海棠紅的寬袖上襦, 下著一條蹙金牡丹彩碟戲花羅裙, 小朵牡丹蝴蝶紋在裙擺搖曳, 如雲如霧, 金光熠熠。顧沅容貌昳麗, 略施粉黛, 那精致的五官在明亮的燈光之下顯得愈發穠豔,較之從前那淡雅如蘭的溫柔,更添了幾分高不可攀的貴氣, 那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氣度, 非尋常女子能媲美的。

  明明同處於一個殿宇之中, 文明晏卻覺得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道深深的天塹。

  她如水中月, 可望而不可即。

  一旁的文寺卿見自家兒子望著皇後出神, 臉色微變, 桌案下的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文明晏回過神來, 剛收回目光,就見自己父親一臉嚴肅的壓低聲音教訓,“在宮中你須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你好不容易才回了長安, 切莫因為兒女之私而誤了前程!切記,切記!”

  文明晏斂眉,道,“兒子知道,兒子隻是……關心而已。”

  文寺卿捋了下胡子,語重心長道,“關心則亂,她自有人關心,你管好自身便是。”

  文明晏便不再多言。

  酒過三巡,大殿中央演起歌舞,沒有慣愛冷臉的皇帝在場,臣子們也放鬆不少。

  當了皇後,手中握著權利,顧沅想與張韞素和盧嬌月說話,隻要吩咐一聲,便能將她們的位置調到手邊,與她們閑話家常。

  飲了三杯桂花甜釀,顧沅臉頰泛著淡淡的緋紅,看向同樣喝得有些臉紅的張韞素,笑道,“素素,我聽說陸家快與你過文定了,你這真是心願得償,抱得如意郎君歸了,恭喜你呀。”

  張韞素笑了笑,笑容卻有些敷衍,看不出半分高興的樣子。

  顧沅瞧著她這樣,麵露疑惑,“怎麽了?陸小侯爺都上你家提親了,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麽?”

  張韞素抿了下唇瓣,盧嬌月輕輕撞了下她的胳膊肘,“好了,沅沅都問你了,你就說唄。咱們仨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見兩位好友都直勾勾的看向自己,張韞素端起手中的桂花甜釀一飲而盡,擦了下嘴角,才麵露苦相,訥訥的說,“他剛開始來我家提親,我是挺高興的,可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顧沅和盧嬌月異口同聲,“為何猶豫?”

  張韞素支支吾吾道,“其實我和他相處的蠻好,可是他家裏人,唉……愛慕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可真要成婚了,卻是兩家人的事。你們也知道,我家那位伯夫人一向見不得我好,更不樂意我嫁給他,先前也不知她在陸景思祖母跟前說了些什麽,弄得他祖母一直看我不順眼……沅沅你在揚州養病期間,侯府那邊還不許陸景思與我見麵。”

  “竟然還有這事?!”

  “嗯,若不是陸景思一直偷偷寫信鼓勵我,我都想放棄這樁緣分了。沅沅,我覺得,或許是看你這般得寵,且膝下又育有小太子,地位固若金湯,他們才再次上門來.......”

  她揚起臉,圓眸中帶著沮喪,“他家裏這般做派,我心裏不舒坦。”

  顧沅和盧嬌月皆是一怔,旋即都陷入了沉思。

  若說陸家完全沒這份攀炎附勢的那份心思,那真不一定,畢竟兩家結為兩姓之好,小兒女般配是一點,兩家勢力互相幫扶也是重要的一點,不然兩家結親為何要考慮門當戶對。

  沉默好半晌,顧沅看向張韞素,“那你心悅陸景思麽?”

  張韞素點頭,“喜歡的,不喜歡我何必記掛他那麽久。”

  說到這裏,她抬手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到底是嫁個自己喜歡的,還是嫁個喜歡自己的呢?”

  麵對這個突然拋出的問題,盧嬌月略一思索,道,“我會嫁個喜歡我的,他喜歡我,便會對我好。我喜歡的,若他不喜歡我,一直是我一廂情願付出,那我多虧。”

  張韞素若有所思的長嗯了一聲,又看向顧沅,“沅沅呢?”

  “這還用問麽。”盧嬌月覺得素素傻乎乎的,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皇帝多麽寵愛沅沅,每回倆人一同出現,皇帝的視線十有八九都是纏在沅沅身上的,而沅沅除了與皇帝說話,基本都不會與皇帝對視。

  誰更愛誰,那不是一目了然。

  顧沅慢條斯理的放下手中瓷杯,低聲道,“我跟月娘想的一樣。”

  若兩情相悅太難,那做被愛的那一方,或許能活得舒心一些?

  見她倆想法都一樣,張韞素雙手托著腮,臉頰的肉都擠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我和陸景思,誰喜歡誰更多一些?不過我還是想嫁給他的,他長得那樣好看,每天見著他心情都能好不少。”

  顧沅和盧嬌月啞然失笑,她這擺明是饞人家陸小侯爺的臉嘛。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抱宣兒的景陽冷不丁蹦出一句,“你若圖他的臉,那就嫁唄。若是陸家人敢欺負你,你就找皇嫂給你撐腰,就算你要和離,也不怕他們陸家不答應。等和離了,你還能養些年輕貌美的男寵玩。”

  景陽的語氣隨意極了,張韞素一時聽不出是嘲諷還是真心實意給她出主意,關注點就歪了,“你怎麽偷聽人說話呢!”

  景陽聳聳肩膀,“我可沒偷聽,是你的聲音自個兒傳入我耳朵裏的。”

  張韞素哼了一聲。

  見這對小冤家又鬥起嘴來,顧沅連忙滅火,“宣兒還在呢,當長輩的不好當著孩子麵吵架。”

  景陽低頭捏了一把小侄子滑溜溜的小臉蛋,撇了撇唇道,“我好心好意給她出主意呢,要不是我被賜婚了,我也打算那樣幹的。”

  她從前便是那樣想的,讓陸景思給她做駙馬,若夫妻恩愛,相看不膩的話,那就和和美美過日子。若是彼此過得沒勁了,那就分府而居,各過各的,他可以收幾門小妾,她也可以養幾個男寵。

  反正從古至今,養男寵的公主那麽多,多她景陽一個也不多。

  可惜她被賜婚了,而且是賜去隴西,嫁給手握實權的謝綸,養男寵九成九是不可能了。

  她懷疑她但凡敢在謝綸麵前提一句男寵,謝綸能提著刀把那些野男人給片成生魚膾。

  思及此處,景陽隻覺得背後陰嗖嗖的,忙甩了甩腦袋,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去。

  張韞素這邊歪著腦袋思忖著景陽的話,乍一聽好像有點荒唐,但仔細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

  “沅沅,你說我到時候真打算和離,陸家不肯,你會幫我撐腰嗎?”張韞素認真的問顧沅。

  顧沅,“……?”

  素素這是跟和離杠上了?聽裴元徹說,張韞素上輩子嫁給勇威候陶博鬆,最後也是張韞素主動提出和離,結束了那段名存實亡的悲慘婚姻。

  顧沅正了正臉上神情,“素素,婚姻大事,不可兒戲。這事最終還是得你自己考慮清楚,旁人不能替你決定這些。在你答應或是拒絕陸家之前,你自己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之後再做決定。”

  聞言,張韞素也斂了嬉笑之色,鄭重點下頭,“嗯,我知道了。”

  撇開這個小插曲,這晚的中秋宴還算是熱鬧和諧,賓主盡歡。

  宴會散去,顧沅帶著宣兒回了鳳儀宮。

  宣兒在路上就睡著了,到了宮裏讓奶娘喂了一回奶,吃著吃著又睡著了。

  顧沅見孩子睡著,交代了奶娘兩句,離開側殿。

  剛一走到廊上,一陣晚風拂麵,送來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站定腳步,仰頭朝著天邊看去。

  隻見一輪皎潔宛若玉盤的圓月高懸於空中,清輝流轉,周圍一圈泛著淡淡的柔和黃色,寧靜又美好。

  鬼使神差的,顧沅腦海中又冒出張韞素那個問題——是選擇所愛之人,還是愛你之人。

  她一直都是想要被愛的那個,而不是主動去愛人的那個。

  扯了扯嘴角,她烏黑的眼瞳中映出那道圓月的形狀,從這方麵來說,她是自私的。

  那個男人呢?

  他也是自私的,自私且執著的將她留在他身邊。可某種角度看,他又無私到無可救藥,像個傻子,兩輩子都在討好她,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著了魔一般。

  她有時都覺得他們倆是在互相造孽,他囚她,她也折磨他,彼此傷害著,兩敗俱傷,誰也討不到好。

  月影朦朧,朱牆深深。

  去年中秋夜,她百般算計的逃離他的身邊,如今想來,倒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

  又是一年中秋節,也不知道裴元徹在千裏之外的營帳裏是如何過節的?戰事緊張,怕是沒空慶祝中秋,歌舞什麽的會有麽?酒肉應該會有,但滋味應當好不到哪裏去。

  倏然,顧沅的肩膀稍稍重了些。

  她眉心一動,偏過頭,隻見穀雨給她披了件外衫,“主子,夜裏風涼,您仔細自個兒的身子。”

  顧沅纖細的手指攏了攏長衫,朝穀雨淺淺一笑,“你家主子還沒那麽虛弱。”她又看了眼月亮,輕聲感歎,“今晚的月亮可真圓。”

  穀雨看了看,笑道,“是,圓的像張大燒餅。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明兒個更圓咧!”

  顧沅輕笑,伸手點了下穀雨的額頭,“你就這麽饞,好好的月亮都能想到大餅。那屋裏的月團和桂花糕都賞你了,你慢慢吃。”

  “奴婢謝主子賞賜。”穀雨忙露出笑容,見著自家主子笑了,她心裏也高興,她剛才看出來主子是想陛下了,為了不讓主子傷懷才故意那樣說的,如今看來還是很奏效的。

  顧沅賞了一會兒月,覺得困了,輕輕打了個嗬欠,“夜深了,回屋安置吧。”

  穀雨扶著她,主仆一起回了寢殿。

  明月千裏照九州,與此同時,並州城外軍營。

  北邊風沙大,入了秋,夜裏尤其寒冷,營帳門前都掛上了厚厚的毛氈禦寒。

  李貴端著熱氣騰騰的補湯走到主營帳門前,立於兩側的護衛見到是他,問了句好,又將簾子掀起。

  李貴彎了彎腰,緩步走進去,隻見那張堆滿兵書的案幾後,皇帝正一手拿針,一手拿線,對著燭火,眯起黑眸穿著。

  李貴人都傻了,若不是手上端著補湯,他真想伸手揉一揉眼睛,看看是不是他老眼昏花了。

  “陛、陛下?”

  “嗯。”

  裴元徹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兩道英挺的濃眉緊擰著,又一次嚐試失敗後,他抬頭看向李貴,淡漠道,“你,過來。”

  李貴,“啊?”

  裴元徹神色不耐,“把這針線給朕穿好。”

  真是邪了門,他舞槍弄棒拉弓提劍樣樣精通,偏偏拿這小小的針線毫無辦法,穿了好幾回,愣是沒穿進去,煩躁得很。

  李貴愣了一瞬,忙不迭上前穿針引線。

  他動作快,手腳細,很快就傳好了,目光落在皇帝膝上的那條衣袍上,有些詫異,這件紫色袍子不是皇後娘娘親自做的那件麽。

  頓了頓,他殷勤道,“陛下,衣裳破了何勞您親自動手,咱們隨行有手巧擅長針線活的太監,奴才拿去補一補?”

  話音未落,就見皇帝慢悠悠掀起眼皮,視線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李貴後脖頸一涼,又聽皇帝冷淡道,“這可是皇後親自做的衣裳,哪是隨便什麽人能碰的?”

  說罷,他撚起那繡花針,低頭開始補起衣服,眉頭也因全神貫注而擰起。

  他實在愛極了這件衣袍,可到底是金貴料子做的,不抗造,昨天練武時不小心被長纓槍給掛了一下,便裂開了一道口子。

  這可是沅沅親手給他做的第一件袍子,若是沒有好好保管,回去之後她問起來,覺得他不愛惜她所贈之物,那他真是百口莫辯,委實冤枉。

  李貴看著皇帝陛下一本正經的補著衣裳,心情複雜的很,隻覺得陛下這樣高貴的身份,從小養尊處優,卻能親力親為的縫補衣裳,他待皇後娘娘的這片心意真是天地可鑒,自己若是個女子,真是感動的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忽然,裴元徹眉頭緊蹙,手也輕顫了一下。

  李貴忙看過去,隻見皇帝的手指被紮出一個血珠來,當即大驚失色,“陛下,您受傷了,您快別縫了,奴才去給您叫禦醫。”

  “就被針紮了一下,大驚小怪作甚。”

  裴元徹頭都沒抬,繼續去縫衣裳,心裏忍不住想著,沅沅給他做衣裳時,會不會也被針紮過?她那雙手那樣嬌嫩,被針紮了一定很疼。

  等戰事結束,他回去也不要她再給他做衣袍了,她那雙手就該好好養著,不該受半點辛苦才是。

  燭花爆出一聲蓽撥響,光影憧憧。

  良久,小小的裂口總算補好。

  裴元徹眉梢揚起,頗有幾分得意,“李貴,這縫得如何?”

  李貴看一眼,自是滿口誇讚。

  忽的,他“咦”了一聲,指著那衣擺處,“陛下,那兒好像有字?”

  裴元徹眯了眯黑眸,低頭看去,隻見在袍擺內側,靠近接縫的隱蔽位置裏,用較深一點的絲線繡著四個字——

  雋永文雅的簪花小楷,字小小的,寫著“願君平安”。

  平安。

  裴元徹薄唇微翹,漆黑的眼眸垂下,溫熱微糲的指腹摩挲著那小小的字,眉眼間的神情比今夜的月光還要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