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3731
  一輪明月, 飛彩凝輝,美人斛中的梅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顧沅坐在床邊, 纖細柔軟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摩挲著那枚小巧玲瓏的平安符, 不知不覺想起這一世出嫁前,廣濟寺的明遠和尚說的那些話——

  “姑娘你是天生鳳命,將來定會母儀天下。”

  “按理說, 你天生鳳命, 本該順遂一生,隻是你命中有一道情劫。若是能過了這道情劫, 你便能圓滿一生, 若是過不去……”

  那時她還不明白, 如今細細回想, 那和尚似是早就知道她會當皇後?那他話中的情劫, 是指她和裴元徹之間的糾葛?

  顧沅的視線緩緩落在床上昏睡的男人身上, 這些日子他瘦了許多,臉色也越發差勁,若不是一息尚存, 真就如同死了般。

  “先前我還懷疑明遠法師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你提前安排, 想用來唬我的。最好不是那樣……”顧沅輕輕說著, 將那平安符係在他的脖上, “平安符給你戴著, 希望有點用。”

  翌日清晨, 一輛普通馬車悄無聲息的駛出皇宮, 直奔廣濟寺。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冬日裏的禪房越發的清冷幽靜,小火爐上咕嚕咕嚕煮著茶, 茶香混合著窗外的梅香, 風雅至極。

  須發皆白的明遠法師穿著一襲厚實的灰色僧袍,氣定神閑的給顧沅倒茶,“這茶是用後山的雪水煮的,裏麵加了白梅花瓣,也隻有這種時節能嚐到這清香滋味。”

  顧沅沒心情品茶,屏退旁人後,開門見山的說,“求法師教我。”

  明遠法師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笑吟吟道,“不知太子妃要老衲教你什麽。”

  顧沅將他從前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壓低聲音道,“法師,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明遠法師笑了笑,伸手指了指粗瓷茶杯中的茶水,“太子妃,茶要趁熱喝,涼了就失了那滋味了。”

  顧沅一怔,見他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隻好暫且壓下心中疑問,端起茶杯喝了口。

  “太子妃,這茶如何?”

  “茶湯清亮,入喉柔滑,香而不澀,很好。”

  “太子妃難得來一趟,老衲給太子妃吟誦一篇經文罷。”

  “法師,我……”

  顧沅還想說什麽,明遠法師一隻手豎在胸前,一隻手轉動佛珠,閉上眼睛阿彌陀佛的念了起來。

  她嘴唇微動,有幾分無奈,還是耐著性子聽他念。

  也不知是這經文太過晦澀難懂,亦或是明遠法師的語調格外催眠,不知不覺的,顧沅的眼皮越來越沉重……

  她好像睡著了,還做了一個漫長且極其古怪的夢。

  在夢裏,她看到一個模樣可愛,心思純善的小皇子。

  小皇子三歲這一日,他跟著小太監玩蛐蛐,玩得正開心,他的生母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姣好的臉頰上有個鮮明的巴掌印,膝蓋跪久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小皇子見著生母回來很開心,飛奔著撲過去。生母蹲下來,幽幽的盯著他好半晌,忽然,她伸出手掐著他的脖子,“都是你,因為生了你,她們才這般看不順我……”

  小皇子嚇壞了,哭著喊阿娘。

  生母回過神來,鬆開了他,又一把將他抱住,哭著道歉,“是阿娘不對,是阿娘沒用,別怕,阿娘不會讓別人搶走你的。”

  這事過後,小皇子變得不愛說話了。

  長到五歲時,小皇子上學堂,寫好的字被兄弟畫了隻烏龜,太傅當堂批評他,他試圖辯解,兄弟姐妹聯合一氣冤枉他。

  太傅也許是信了,也許是覺得為了個不受寵的皇子得罪高位妃嬪生的皇子不值當,最後罰他站牆角。

  課畢,他忍不住這冤枉,去找兄弟算賬,反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頓,從小陪著他長大的小太監為了護著他,被丟進了河裏,當著他的麵沉了下去。

  他滿懷委屈的去找生母主持公道,生母抱著他大哭了一通,又拉著他,跪到貴妃的麵前請罪,求貴妃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他不懂為何他是被欺負的,卻還得去給欺負他的人下跪。

  等他親眼看到小太監泡脹的屍體被抬出去,他懵懵懂懂的知曉了何為人上人,何為命如草芥。

  直到看到小皇子生母大出血而亡,顧沅才恍然明白過來,她夢到的這個小皇子是裴元徹。

  她就像是裴元徹的眼睛般,在他的視角,一年又一年看著他長大。

  她看到他暗算他兄弟時的不折手段,他對待政敵時的狠辣陰險,這時的他就像是話本子裏的冷血惡人般;可她也看到他處理政務時的勤勉謹慎,賑災時的清正廉明,官員避他如蛇蠍,百姓誇他賢明為民……

  她在他的角度,看到他們春日宴的初遇,她能聽到他錯節奏的心跳,看到他眼底深處迸出的光亮。

  之後的一切,與裴元徹和她講述的一樣。

  他沒有殺文明晏,沒有指使人去害萱兒。

  他在她死後渾渾噩噩,他被景陽用硯台砸腫了胳膊……

  清醒後,他勤勤懇懇的做一位帝王,天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他有嚴重的頭疾,痛極了會拿腦袋去撞桌子,會瘋子一般說胡話,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癡狂,一時哭一時笑,筋疲力盡了,會抱著她的牌位倒在鳳儀宮的地上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道歉,說他錯了。

  第二日清晨,他又得從地上爬起來,整理衣冠,威嚴冷靜的上朝,盡皇帝的職責。

  後來他將皇位傳於小太子,他搬去偏遠的宮苑做太上皇,憂思成疾,身體每況愈下,咯血成了家常便飯……

  他死在了一個落雪的冬天,瘦骨嶙峋,暮氣沉沉,臨死前,他喊著她的名字,“是你來接朕了嗎。”

  話音落,他闔上了眼。

  這便是裴元徹的一生。

  她本以為夢境會結束,沒想到一道白光閃過,她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這個夢境裏,有長安第一美人顧沅,卻沒有太子裴元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與文明晏順利成婚,婚後過了一段愉快的時間。

  不久,五皇子即位,他是個自負多疑、好大喜功的皇帝,而文明晏是個品行高潔、一心為民的直臣,這樣的君,這樣的臣,湊在一起的結果可想可知。

  新皇大肆建造皇宮,文明晏冒死直諫,毫無疑問的惹怒了新皇,下了大獄。

  顧沅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散盡家財,上下奔走,最後總算保住他一條命,但她卻因心力交瘁、過度勞累,懷了兩個月的孩子沒保住,還落了病根,從此子嗣艱難。

  嶺南瘴氣重,她身子嬌弱,隨著文明晏一同去,一路走一路病,到了嶺南,人也憔悴蒼老了許多。

  不同的州府,官場的情況卻大同小異,屢屢受挫後,文明晏一蹶不振,顧沅操持裏裏外外,夫妻看似和諧,但總是缺了些什麽,顯得冷清。

  某日公婆來信,說送兩個丫鬟伺候他們。

  那兩個丫鬟前凸後翹屁股大,一看就好生養。

  顧沅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什麽意思,隔了兩日,安排進了文明晏的房裏。

  皇帝江山坐不穩,內有藩王之亂,外有戎狄侵擾,朝堂紛亂不斷,沒幾年,四處割地為王,嶺南刺史也扯旗造反,造反同時也不忘廣納美女。

  顧沅這個曾經的長安第一美人,雖不如當年嬌豔,但風韻猶存——

  刺史抓了文明晏小妾所生的一雙兒女,讓他妻與子,二選一。

  小妾、公婆,齊齊跪在顧沅麵前磕頭,求她行行好,孩子還那麽小。

  她去看文明晏的眼睛,文明晏不敢看她的眼睛,扭過了頭。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這個世道,她的美是禍。更絕望的是,這個男人從來都護不住她。

  她不堪受辱,那晚撞柱自裁。

  頭撞在柱子上好痛好痛,痛得她忍不住掉淚,溫熱的鮮血不斷的從她額頭流出,漸漸沒過她的眼睛,眼前化作一片絢爛的血色……

  顧沅驚得一聲冷汗,再次睜開眼睛時,明遠法師的經也念完了。

  見她睜大一雙漆黑的眼眸怔怔的望著他,明遠法師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看來老衲這經誦得不錯,太子妃聽得這般入迷。”

  顧沅還沉浸在剛才那兩個無比真實的夢境裏,愣怔的坐在原地。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知到痛覺,她一顆心也定了幾分。

  是了,現在才是現實,剛才那些都是夢。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1]”明遠法師輕歎了一聲,“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顧沅在心頭呢喃了一遍,直直的看向明遠法師,“法師,我剛才做了兩個夢……”

  明遠法師道,“人生不過一場大夢,活好當下,方為正途。”

  說罷,他緩緩站起身來,朝顧沅一拜,“太子妃,時辰已晚,你也該回去了。”

  雲霞漫天,旖旎崴蕤。

  在將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輛馬車悄悄回到了皇宮。

  是夜,綿長幽深的走廊上宮燈幢幢,紫宸宮內燈火通明。

  雕花紫檀大床前,顧沅凝視著床上的男人,一瞬間,他上輩子死前的模樣與他這副安靜昏睡的模樣層層重疊。

  靜靜地站了許久,她垂下眼簾,低聲道,“裴元徹,或許沒遇著我,你上輩子會過得更快樂。當個被百姓稱讚、青史留名的賢君,有善解人意的妃妾,兒女雙全,沒有執念、沒有愛別離、沒有怨憎會、沒有求不得,不會患頭疾,不會憂思過甚,也不會咳血早逝……你囚我,你也遭了報應。我顧沅從不欠你的,這一切都是你活該。”

  她黑眸清亮,語調平靜,“我也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兩輩子了,真的累了。人總要向前看的不是?”

  有風從窗間吹來,燭光搖曳,忽明忽滅。

  顧沅盯著那個與她糾纏了兩輩子的男人,眉眼間盡是平和,淡聲道,“裴元徹,如果你能聽得見我說話,那你盡力活下來。從此,我不欠你,你不欠我。”

  她稍作停頓,垂下的手倏然牢牢捏緊,提起一口氣道,“或許,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說完這話,她隻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盡一般。

  再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她稍扯了下嘴角,同時又鬆口氣,沒聽見也好,自己怕是真瘋魔了,竟然說出那樣大膽的話。

  低下頭,她輕撫了下腹部,緩緩轉身,小聲道,“小家夥,我們回去睡覺吧,”

  她抬起腳步往前走,倏然,袖子被一道力氣給扯住。

  顧沅怔住。

  好半晌,她慢慢的轉過頭,眸光閃動。

  視線之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睜著一雙狹長的鳳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美無儔的臉上帶著一抹虛弱的淺笑,語調沙啞道,“沅沅,你說話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