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1-11-17 08:02      字數:4331
  太子妃病重,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長安城裏引發不少討論。

  有人真的相信太子妃身體不適, 太子心疼嬌妻, 特允她在揚州城休養,還給她建了宮殿美林,數百奴仆精心伺候。但更多的人還是不信, 而生出種種猜測——

  “太子不就是在揚州遇刺的麽, 我聽人說,那女刺客狡詐的很, 扮成胡姬模樣在宴會上獻舞, 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就朝著主位的太子衝了過去。就在這萬分凶險之際, 太子妃不顧一切衝了上去, 替太子擋了一刀。這一刀正中要害, 太子妃重傷在身, 太子悲憤萬分,這才設下天羅地網,要抓到那個女刺客!”

  “我聽得怎麽跟你不一樣?我聽說太子被一個揚州瘦馬所迷, 太子很是寵幸這瘦馬, 還給她買了座豪宅在外養著。太子妃出言勸誡, 反被太子訓斥, 兩人生了齟齬。不曾想那瘦馬是個女刺客, 傷了太子, 奪門而逃, 太子妃知道後更是氣憤,從此便閉門不肯再見太子了。”

  “嗐,我也聽說了一個版本, 是我八大姨的小叔子的三兒子說的, 他剛從揚州回來,說是中秋夜裏有刺客行刺,還放了把大火,聽說太子妃就在那火裏,生死未卜呐!”

  “啊?還起了火?太子妃可是咱們長安第一美人,要是真遭了火,毀了容貌,那多可惜啊。”

  “唉,誰說不是呢。”

  長安城內眾說紛紜,皇宮內,裴元徹向順濟帝複命,剛從紫宸宮出來,轉身就被崔皇後的人請去了鳳儀宮。

  崔皇後一襲華美的絳紫色繡牡丹鳳袍,發髻高聳,妝容莊重又雍容。

  她原想著一見到太子,就嘲諷斥責他一頓的,可真見到裴元徹時,她那些準備好的話都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最後隻化作一句,“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眼前的男人身形依舊高大頎長,一襲月白色麒麟紋錦袍,頭戴玉冠,腰係犀帶,端的是華貴矜雅。隻是整個人生生瘦了兩圈,英俊的臉龐下巴尖了,眼窩深陷,顯得眉骨與鼻梁越發深邃,臉色和唇色都是淡淡的,透著蒼白。

  那雙漆黑的眼眸卻愈發銳利,眉眼間再不見兩月前的疏朗,而是纏繞著一陣揮之不去的冷戾,像窺伺獵物的鷹隼,又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陰沉的令人膽寒。

  莫說那些宮人見著害怕,就連崔皇後看到他這副樣子,心裏也一陣發怵。

  從前裴元徹也是一副不好招惹的冷僻樣子,隻是這會兒,他的氣勢越發淩厲,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便是順濟帝這身居皇位多年的老東西,都沒有裴元徹十分之一的至尊氣概。

  裴元徹走至正廳中央,抬手朝崔皇後行禮,“兒子給母後請安,母後金安萬福。”

  崔皇後定了定心神,抬手道,“回來就好,不必多禮,快坐下吧。”

  她扭頭吩咐著,“快將太子愛吃的茯苓糕端上來,前陣子蜀郡進貢的青城雪芽也沏上一杯。”

  宮人應聲退下了。

  裴元徹略掀袍擺,端坐在紅木嵌螺扶手椅上,麵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太子這趟下江南實在辛苦了,瞧著瘦了一大圈,人似乎也憔悴了。”崔皇後關懷的寒暄一陣,又盯著他打量了一番,擔憂道,“你這下巴怎麽有一道傷口?”

  裴元徹緩緩地抬起眼皮,淡聲道,“昨日剃須,一時分心,不慎劃破了一道,小傷口而已,母後不必憂心。”

  崔皇後蹙眉,“伺候你剃須的奴才真是該殺。”

  裴元徹道,“剃須這事一向是兒臣自己動手,沒讓奴才伺候。”

  崔皇後一怔。

  宮人適時捧上茶點,裴元徹端起茶杯,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微燙的杯壁,看向崔皇後道,“兒臣怎敢讓旁人持利刃靠近,母後,你說是吧。”

  崔皇後眸光微動,早知道他多疑,沒想到多疑到如此地步,麵上訕訕道,“是,是這麽個理。”

  裴元徹喝了兩口茶水,那甘甜順滑的滋味,又讓他想起顧沅。

  顧沅喜歡品茶,不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隻要他一得了好茶,都會第一時間給她送去。

  這蜀郡的青城雪芽和蛾眉毛峰茶,她也是很喜歡的。

  距離她逃跑已經過去整整二十九日,她如今可有安定下來,身邊可有人伺候,可否安心坐下品一杯茶?

  她從小生在長安,如今離了家鄉,離了父母親人和好友,夜深人靜時,她可曾會想他們?應當會想的吧,她那般戀家,與張韞素和盧嬌月又那般親密。

  那她,會不會想起他?

  哪怕一瞬。

  一瞬,他就滿足了。

  握著杯盞的手指不禁收緊,裴元徹眸中墨色翻湧,一陣熟悉的痛意撅住了他的心。

  腦內有個聲音在冷冷嘲諷他,她怎會想你?她但凡對你有半分情意,也不會這般處心積慮的逃離你,甚至不惜舍棄太子妃之位,舍棄侯府嫡女的身份,淪為被追捕的逃犯。

  是,她若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隻要她說幾句軟話,答應再不離開他,他也不會真的懲罰她。

  “太子,太子?”

  幾聲呼喚將裴元徹拉回現實,他抬頭,對上崔皇後有些不悅的臉,“太子,本宮問你江南遇刺,到底是怎麽回事?”

  裴元徹嘴角繃緊,將手中杯盞放下,又將殿內的宮人都屏退。

  崔皇後朝萬嬤嬤點了下頭,萬嬤嬤會意,順帶將殿門關上,恭敬的守在門口。

  一時間,廳內無比安靜。

  崔皇後麵色凝重道,“說吧。”

  這事,裴元徹沒打算瞞著崔皇後。

  縱然崔家野心勃勃,那也是他登上皇位後,雙方的立場發生了轉變。現如今,他與崔家的立場一致,被共同的利益牢牢捆綁著,彼此還能信賴。

  他盡量平靜的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但說到顧沅逃跑時,語調還是控製不住的沉鬱了幾分。

  崔皇後則是瞠目結舌,滿臉不可置信。

  過了半晌回過神來,語氣不虞的拍了下桌子,“她怎敢做出此等事來!”

  平日瞧著多麽溫婉嬌柔的一個人,沒想到卻這麽膽大!

  緩了片刻,崔皇後沉著臉,“她既然放火跑了,你不如就說她在那場火裏燒死了,何必還說她在揚州養病。”

  裴元徹默不作聲。

  崔皇後嘲諷道,“怎麽,你還以為人會回來?就算你把她找回來了,一個女子流落在外這麽久,她又生的那樣一張臉……”她沒繼續說,但話中的意思很明顯。

  裴元徹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她忤逆背棄夫君,是為不忠;肆意妄為逃跑,也不考慮是否會牽連家人,是為不孝;這般不忠不孝,不守婦道的女人,哪裏還配當太子妃。”

  崔皇後冷冷說著,心裏已然盤算著,若是顧氏身亡,那這太子妃之位又空了下來,或許她家敏敏還有機會?

  “母後。”

  裴元徹突然喚了一聲,狹長的鳳眸直視著崔皇後,唇邊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配不配,孤說的算。”

  崔皇後被他這個笑弄得渾身發毛。

  須臾,裴元徹撣了撣衣袍,站起身來,“兒臣告知母後事情真相,隻是想讓母後心裏有數,好與兒臣統一口徑。至於太子妃這個位置,隻能是她顧沅的。”

  說罷,他拱了拱手,“一路舟車勞頓,兒臣有些疲累,先回東宮歇息了。畢竟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處理,得養好精神才是。”

  他後半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尤其是那個透著陰狠的眼神,讓崔皇後坐在寶座上思忖了許久。

  太子這趟從江南回來,變化太大了。

  像是一把開了刃的寶刀,寒光凜冽,鋒芒畢露。

  崔皇後垂下眸,盯著方才太子坐過的位置,心頭隱隱約約有些不安,接下來,怕是要有大事發生了。

  “轟隆隆——”

  一聲驚雷響起,炸得崔皇後一個哆嗦。

  萬嬤嬤快步走了進來,嘴裏一邊念叨著,“外麵突然變了天,看樣子過會兒要下大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這日子要冷起來咯。”

  崔皇後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往外看。

  遠方的天陰了一大片,黑雲滾滾,風雲攪動,秋風帶著寒意刮過,一片蕭瑟肅殺之態。

  她眯起眼眸,過了好一會兒,呢喃道,“是要變天了。”

  .......

  東宮,瑤光殿。

  秋風瑟瑟,庭前海棠依舊,熟悉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隻是再不見那道清揚婉兮的身影。

  裴元徹走過庭前,又沉默的走到書房,往常沅沅就愛坐在案前看書練字,燭光下,她神情專注又溫柔,看到好的詞句,也會與他一道分享品鑒。

  行至暖閣,長榻上鋪著寶藍色五幅團花的褥子,擺著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往日,他總是牽著顧沅的手,將她抱坐在他腿上,與她親熱。

  她總是紅著臉,羞怯撩人,勾得他恨不得將她壓在榻上,狠狠欺負。

  目光越過右側的屏風,寢屋那張雕龍鳳呈祥的紫檀大床,承載了他們多少耳鬢廝磨的歡愉……

  越想從前的事,裴元徹的臉色越發沉重,頭也開始痛起來——

  上輩子顧沅去世後,他每次想到與她相關之事,就開始犯頭疾,開始幾年,咬牙硬抗也能扛過去,可到後來,每回頭疾發作,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發黑,痛得恨不得去撞牆,實在扛不住,隻好讓禦醫配了藥丸,一旦發作,就吃上兩丸。

  是藥三分毒,到後期他頭疾越重,藥量也隨之加重。

  李貴知道他這是心病,無數次跪在地上,勸他不要再想往事。

  可他怎麽能不想呢,壓根就控製不住。

  他想顧沅,很想很想,就算頭痛欲裂,他也忍不住去想她,甚至自嘲的想,這大概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

  她早早的離開人世,給她留了個孩子,他得將他們的孩子撫養長大,看著他們的骨血娶妻生子,看著他登上皇位……這樣,他到黃泉之下與她相見時,也能少些愧疚。

  裴元徹坐在榻上,一隻手撐著隱隱作疼的額頭,眼底是一片冰涼的嘲諷:沒想到這輩子,這麽早就被頭疾纏上了,真是……活該啊。

  李貴目露擔憂,湊上前去,“殿下,您怎麽了?可是哪裏不適,奴才叫禦醫來。”

  “孤沒事。”

  這疼痛與上輩子的疼痛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稍緩心神,他正欲起身,眼角餘光瞥見外頭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得擰起眉頭。

  “誰在外頭?”

  “奴才去看看。”李貴彎腰,忙往外去。

  片刻,就帶著個宮人走了進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顧沅的貼身丫鬟,穀雨。

  裴元徹眯起眼眸,語氣冰冷道,“你在門口探頭探腦作甚?”

  穀雨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聲音都打著顫,“奴婢……奴婢……”

  “說話。”

  “奴婢有要事稟告。”

  裴元徹一聽,漆黑的眼眸愈發幽暗,“說。”

  穀雨咬牙,鼓起勇氣道,“殿下,主子離開時,她的癸水遲了好幾日,奴婢當時還問主子,要不要請禦醫來瞧瞧,可主子說不用……”

  裴元徹手指猛地一顫,語調沉下,“把話說清楚。”

  “主子的癸水一向很準,從前最遲也就遲一兩日,從未遲過這麽久,奴婢猜測,主子她是不是……是不是有孕在身了。”

  穀雨淒惶抬起頭,眸中噙著淚水,不住磕頭道,“若真是這樣,還請殿下不要放棄主子,就算看在皇嗣的份上,也將主子尋回來吧。”

  她聽聞太子爺漸漸將在外尋找的人都調了回來,似乎不打算再尋找姑娘了。

  秋霜私下跟她說,是姑娘自己逃了。可她不相信,姑娘與太子爺那般恩愛,怎麽會逃呢?定是被那狡詐的女刺客給擄走了。

  現在太子又對外說太子妃身染重疾,那過陣子太子會不會說太子妃病重而亡,之後就能順理成章再娶一個新的太子妃了?

  一想到自家姑娘孤身在外,吃不飽穿不暖,身邊還沒人伺候,穀雨就忍不住流淚,她家姑娘從小嬌養著,現如今肚子裏可能還揣著一個,那得多辛苦啊。

  “還請殿下繼續派兵去找主子吧。”穀雨哭著哀求道。

  裴元徹卻再聽不進去半句,滿腦子隻想著,她癸水五日未至,可能有身孕在身。

  她有孕了。

  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們又有孩子了。

  一時間,喜悅,激動,期待,溢滿心頭,可隨之,便是愈發強烈的擔憂與焦躁。

  她一個人在外就夠他記掛憂心,現在又多了個孩子。

  裴元徹隻覺得心口一窒,五內俱焚,喉嚨也湧上一絲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