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天。

  天高雲淡, 微風輕拂。

  鹿楚穿著藍白色相間的校服坐在一身白衣黑褲的梁Z身側。

  兩個人坐在車後座，一黑一粉兩個同品牌的書包被放在旁邊。

  車子出了小區後就匯入主幹道，一路向前行駛。

  距離學校的路程不斷被縮近, 梁Z扭臉透過車窗望著道路旁飛速掠過的街景，胸腔裏的心髒越來越堵悶。

  他放在腿上的手漸漸、漸漸地蜷起來, 死死摳住自己的掌心。

  身體也變得越來越緊繃, 僵硬地幾乎一動不動。

  又過了會兒, 梁Z看到了車窗外前方的大字――明城中學。

  要到了。

  他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經慢慢變得慘白，唇色也很淡。

  梁Z突然很想逃。

  不想上學, 不想被人看，不想被議論，更不想被可憐同情。

  就在他身體裏那股強烈的想要逃跑躲避的衝動幾乎要驅使著他開口說他不去學校的前一秒鍾, 梁Z的長睫突然顫動了下。

  他垂下眸子, 怔怔地盯著覆到他手上的那隻纖纖玉手。

  女孩子的手指蔥白，纖細的手有些柔軟，她輕輕地握住他每一根血管都繃緊的手指, 帶著他慢慢地鬆開了幾乎要嵌進掌心肉裏的指節。

  梁Z的眼睫止不住地撲閃，他抿直了薄唇, 緩緩地掀起眼皮來，望向鹿楚。

  鹿楚也正凝視著他, 女孩子的麵容沉靜，眉梢眼角泛起淺笑，她衝他莞爾翹唇，緊了緊握著他手指的手, 無聲地安撫著他。

  少年的眼眸清澈烏黑, 他那雙漂亮的鳳眼直直的盯著她，從她靜然溫和的雙瞳中汲取著可以讓他莫名安心的力量。

  “一會兒我會送你過去。”鹿楚的嗓音很輕, 溫柔的像這個季節的微風，吹拂過來，帶走縈在他心頭的不安。

  梁Z的唇瓣鬆開，他點了點頭，“嗯。”

  宋芝將車子緩緩停到路邊。

  鹿楚和宋芝率先下了車，宋芝打開後備箱，把梁Z的輪椅搬下來，鹿楚則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梁Z剛打開車門，她就已經站到他的麵前。

  鹿楚扶著梁Z下車，然後他就坐到了輪椅上。

  鹿楚背上自己的粉色書包，又把梁Z的書包遞給他放到他的懷裏。

  鹿楚從宋芝的手中接過用袋子裝好的梁Z的手臂式拐杖來，像背瑜伽墊那樣背在肩上，拿上所有東西後，鹿楚就推著梁Z往學校走去。

  兩個人往前走著，自然收獲了一路的注視和目光。

  梁Z耷拉著腦袋，緊緊抱著懷裏的黑色書包，身體僵硬地挺直，後脊背的線條都變得緊繃起來。

  他甚至感覺到有人在對他指指點點。

  他們在議論他。

  渾身不舒服。

  梁Z咬住唇，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被人赤、裸、裸地盯著，讓他難堪，覺得狼狽。

  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了的時候，鹿楚的聲音清柔的響在他的頭頂上方。

  “小Z，別怕。”她溫聲對他說：“我會和你一起。”

  “你不是一個人。”

  梁Z的喉結滑動了下，沒說話。

  明城中學的教學樓有六層樓高，沒有電梯，所以到了一樓的樓梯口，需要梁Z一步步踩著台階上去。

  教學樓分為東西兩側，初一初二合在東側，初三的教室在西側。

  而一班的位置，是三樓，挨著樓梯口。

  鹿楚扶著他起來，本來想讓他等她一下，她先把輪椅搬上去，再下來接他，結果突然有兩個正要上樓的男生看到鹿楚和梁Z後，直接走過來問道：“需要幫忙嗎？”

  鹿楚扭臉看了下，兩個人男孩子和梁Z年紀相仿，穿著一身黑白色相間的校服。

  明城中學初中部的校服是黑白色，高中部的校服是藍白色。

  她還沒說話，其中一個男生就已經提起鹿楚剛折疊起來的輪椅往上走去，話語爽朗地問：“學姐，幾樓？”

  鹿楚連忙道謝，回他：“三樓，初三一班的。”

  男生回頭笑了下，“好巧，我們就是一班的。”

  說完他就對同伴揚了揚下巴：“江岸，愣著幹嘛，幫忙啊！”

  被叫道的男生推了推眼鏡，立刻應：“哦，好。”

  然後這個叫江岸的男生就把鹿楚肩上裝著拐杖的包拿了過去，隨即又從梁Z的手裏拿走了他的書包。

  他衝鹿楚和梁Z有點靦腆地笑笑，說話間都紅了臉：“給我吧。”

  鹿楚感激地說著謝謝，她扶住梁Z，讓他的手臂環在自己的脖子上，梁Z一手抓著欄杆，另一邊被鹿楚架著，緩慢地用那條左腿一步一步地上著台階。

  旁邊接連路過的其他初三學生三兩作伴，不免會多看梁Z和鹿楚幾眼。

  甚至有女孩子特意回過頭來盯著梁Z瞅，然後再回過頭挽住小姐妹的胳膊壓低聲音花癡叫：“那個男生好帥！”

  從一樓到三樓，要上四段樓梯。

  中途鹿楚問梁Z要不要休息一下，梁Z搖搖頭，嗓音很低地說：“我可以。”

  就這樣，鹿楚一隻手抓著梁Z繞過她後頸搭在她肩頭的手，另一條胳膊環住梁Z的腰身，陪著他一路到了三樓。

  拐過彎就是初三一班的後門，剛才那倆男生正等在門口。

  率先幫忙搬輪椅的男生看到鹿楚和梁Z出現，嘴角上揚起來。

  鹿楚笑著對他們道謝：“剛才真的謝謝你們啦。”

  孟寒爽朗道：“學姐客氣。”

  隨即他就自我介紹說：“我叫孟寒，一班的班長。”

  “這個是學委，叫江岸。”

  江岸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白淨的臉上又浮出紅暈，聲音清澈地同梁Z打招呼：“你好。”

  梁Z神情淡漠地看著他們，禮貌卻疏離地寡然道：“梁Z。”

  頓了頓他又低聲說：“謝謝你們。”

  孟寒笑道：“大家都是同學，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

  然後他又問梁Z：“你就是從南城新轉來的同學對吧？”

  梁Z點頭，“嗯。”

  鹿楚把輪椅撐開，讓梁Z坐下來，她站在旁邊，嗓音溫柔地對梁Z說：“我陪你等老師過來再走。”

  梁Z雖然也不想讓鹿楚離開，但更不想她因為他耽誤了她自己的時間。

  他剛想強撐著意誌開口說他自己可以，旁邊的孟寒就抬手撓了撓鼻尖，笑著對他們說：“那個……學姐，我們班主任這兩天在外市出差交流，開學前她跟我聯係了說班上會有新同學來，讓我幫她照顧。”

  他說著就走到後門裏麵，指著最後一桌裏麵那個靠窗靠牆靠後門的座位，問鹿楚和梁Z：“梁Z先坐這兒可以嗎？進出都會方便些，旁邊就是我的位子，離得近我也可以隨時幫忙。”

  鹿楚垂眸看向梁Z，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鹿楚又問：“課本你們應該還都沒領對吧？”

  “對，”孟寒說：“今天應該就會陸陸續續領了。”

  “那校服在哪兒領……”

  “我去幫梁Z領，校園卡我也直接一起幫他辦了，”孟寒笑道：“學姐放心吧。”

  鹿楚想了下，好像也沒別的什麽事了，於是把要充校園卡的錢遞給了孟寒，忍不住再一次說了句謝謝。

  她推著梁Z到了他的座位處，拉開梁Z的書包，從裏麵拿出一個嶄新的杯子來，拍了拍梁Z的肩膀話語沉靜地輕聲說：“我去給你接杯水。”

  梁Z低“嗯”了聲。

  鹿楚離開後孟寒就帶著江岸去給梁Z領東西了。

  這會兒來學校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地進了教室，每個從後門進來的同學發現後門口坐了個麵生的人，都不由得停了停腳步，甚至還有學生特意倒出去看了眼班牌，確定是自己的班級才又滿臉狐疑和好奇地盯著坐在座位上垂頭像是發呆的梁Z看了又看。

  “這人誰啊？”

  “不知道，新來的？”

  “怎麽還坐輪椅上了？不會是跟人打架打成這樣了吧？”

  “也沒準是偷騎摩托車耍帥不小心摔的啊……”

  一陣壓低的哄笑傳來，梁Z抿住嘴唇。

  “看起來還挺帥的誒，和城西三中的的那個‘最’可以PK一下。”“艸！‘最’可是明城所有初三女生心裏幻想的初戀男友第一人誒！”

  “糾正，那可不隻是初三女生幻想的第一男友，初一初二甚至高中學姐都有喜歡的。”

  “怎麽啦？這個多帥啊，你看他的眼睛，單眼皮鳳眼，超勾人的好嗎，太有韓劇男主的感覺了！我就喜歡這款！”

  “我還是喜歡‘最’，長得巨他媽帥性格清冷但就是吸引人學習還賊拉棒，我永遠忠誠於‘最最’大佬！”

  ……

  教室裏喧嘩吵鬧成一片，梁Z坐的這一隅冷冷清清。

  他們的視線時不時就會落過來，或好奇或探究，讓梁Z無所適從。

  他能清晰地感知道他們在盯著他看，能清楚地聽到他們在討論著他有關於他的各種，身體裏的每根神經都一點一點地繃起來，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掉。

  “哎，你們有關注暑假時華中路發生的那場重大車禍嗎？”

  啪嗒、啪嗒……身體裏仿佛有什麽在一點點斷裂著。

  梁Z的渾身緊繃，他摳住自己的手，情緒快要不受控製。

  “臥槽我知道！死了好幾個人，我加的一個群裏有人當時在現場，拍的照片上畫麵血流成河，看得我膽戰心驚，太慘了……”

  “據說，據說啊，咱們學校高中部死了一個學生，就是在這場車禍裏死掉的……”

  沒有人知道，他們隨口無心八卦的閑資，對梁Z來說，是他心底最痛的、難以承受的傷。

  轟――

  腦子裏身體裏所有的神經突然齊齊斷掉。

  想要逃離這裏的**太過強烈，梁Z顫抖著手操縱輪椅，後退、轉彎。

  因為太著急，不小心撞到了門框上。

  一聲悶響，惹得教室裏其他人都不解地望了過來。

  梁Z的腦海中止不住地閃回車禍發生的那一瞬間，血腥殘破的畫麵衝擊著他的最後一絲理智。

  他操縱著輪椅逃出了教室。

  結果迎麵就遇上了給他接水回來的鹿楚。

  鹿楚一眼就看出他不對勁來。

  坐在輪椅上的梁Z眼眶通紅，臉色慘白，嘴唇沒有血色，他抓著輪椅扶手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節泛白。

  鹿楚甚至注意到他想要克製卻還是止不住發抖的雙手。

  她急忙三兩步走到他麵前，彎腰湊近他，像誘哄似的，嗓音極盡溫柔輕緩地問：“小Z，你怎麽出來了？”

  梁Z的目光飄忽，眸子裏空曠荒蕪的看不到焦距，他咬著唇，說不出話來。

  鹿楚想握住他的手，讓他冷靜下來，結果瞬間皺緊了秀眉。

  明明才九月初，他的雙手卻涼冷的像是冰塊。

  鹿楚把水杯放到他的懷裏，執起他的手來讓他捧住。

  微微發燙的溫度通過幹淨的杯壁源源不斷地傳到他的掌心，進入到他的皮膚，順著血管中的血液緩緩湧入堵悶難受的心髒。

  他垂下眸子，長睫遮擋住他烏黑的眼睛裏翻湧的脆弱敏感還有不安。

  梁Z的喉結滑動了下，低低出聲，語氣乖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