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燧一日下來三次，每次並不進門，而是將食物放在門外。

  由於封印地在門內，散發著濃濃的瘴氣，他進去必然會對身體產生影響，成都大約就是衣擺沾到灰塵，但蓮燧是個不喜這些細小塵埃的人，於是每次隻停留在門外。

  瓐一出來的時間也就一日三次，將餐盤拿進去，他要將食物化開喂進滿月的嘴裏，人的身體隻靠氣是活不下去的。

  對瓐一而言，瘴氣的侵蝕更大，就像是淋在身上的雨水，他每日調息一次，但看不到這一切結束的盡頭。

  封印地是通往魔界的大門，魔軍若想通過，需得同時打開十二處，但隻有代代師會知道，如若人要從這邊進入魔界，任意一處都可以。

  瓐一隱蔽了行跡來到此處，滿月的另一半找不到這裏，從封印地泄露出的瘴氣固然能暫時填補滿月缺失的部分，然而這樣繼續下去，滿月也撐不了多久。

  七日過去，她身上的溫度越來越高，觸到時幾乎發燙，再這樣下去，她定然支撐不住，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死，她死了，另一半的魔或許會死，但也可能暴走；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滿月的精神崩壞，也陷入魔化。

  不管哪一種都不是瓐一想要看到的，滿月不僅是和他相似的存在，更是傳說中的一把鑰匙，要將這鑰匙拿在手中而不是毀掉它，一個有常識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我也是。”瓐一說道。

  蓮燧看著他，一時不知是瓐一選入了瘋狂，還是他自己不大正常。

  打開封印地，下麵就是魔界。

  一個人去到魔界或許會毫發無傷，但一個仙去往魔界，必然會元氣大傷，甚至可能會死。

  魔界的一秒相當於人界的一分，魔界的一日相當於人界的六十日，魔界的六日就是人界的一年。

  更不用說瓐一是登仙了的人，去往魔界無異於自殺。

  “當時你說你曾與天下第一劍打鬥還贏了他的劍時，我心想你是個騙子，後來你說你是個仙時，我半信半疑，今日你說你要去到魔界，我竟毫不懷疑你會這樣做。”蓮燧搖了搖頭，霎時衣袖翻飛，他的雙手赫然多出了兩柄金斧頭：“你若要下去，就打贏我。”

  瓐一站在門邊看著蓮燧，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命不足惜，但我有一事要交給留在此處的你。”

  蓮燧已做好戰鬥的準備，掄著兩柄斧子，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就宛若一盆水澆到了頭上。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好一件又是一件，到底有多少件？”

  “可以的話希望永遠都有下一件。”瓐一勾起唇角：“她的另一半大約快到了，我想讓你鎮住它，不要殺它。”

  “……你聽說過有人把來吃人的老虎當成寵物養在院子裏？”

  “是你的話就能做到。”瓐一說道。

  “……我不要。”蓮燧再次揚起斧頭：“和我打一場。”

  “我在這世間的朋友雖多，卻隻有你一個是真心待我，因此這件事也隻能交給你。”瓐一又給出了一擊。

  蓮燧蹙眉抿唇：“你不當我朋友才能隨口說出這樣的謊話！”

  “你知道，我從不說謊，我不能說謊。”

  “你還不能去魔界，但現在你不就要去嗎！”蓮燧朝瓐一吼道，歎了口氣，毫無形象地蹲下了身：“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麽，不知道是不懂你身為人的部分，還是不懂你作為仙的部分。”他說著又猛地站起來，湊到了瓐一麵前：“你知道你下去會死吧！不，不僅會死，你會與整個仙界為敵！”

  瓐一麵帶淡笑地看著蓮燧，後者終究是歎了口氣。

  這時，蓮若給他傳來了消息。

  “說來就來啊……”蓮燧輕聲道：“她的另一半已經來了。”

  白日晴好，遠處的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林中的鳥兒紛紛飛起，動物也開始四處逃竄，隱蔽自身的氣息。

  宛若大雨將至，一陣狂風吹了過來，那好似變換著的影子從天幕中躥了出來，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一瞬就來到了眼前。

  這是一隻黑雕，不帶一絲雜質的金眸，展開的雙翅足比人的手臂還長。

  蓮燧走到了眾人身前，在這嗡嗡響起的雜音之間，他說道：“全部退下。”

  眾人噤聲，全部往後退去，僅有幾人躲了起來不肯走，想親眼看看師的身姿，但蓮若對他們搖了搖頭，強行將他們帶走。他回頭看了蓮燧一眼，又望向那飛鳥。

  “走吧。”蓮燧沒有回頭：“萬一……就交給你了。”

  百年不見魔，他們平日裏訓練年輕法師的魔都是蓮燧或蓮若去到封印下抓回來的，魔界對他們的修為損傷很大，因此都是匆匆來回。見到稍為強大的都是繞道走，不用說，蓮若從未與這隻雕相媲的魔過手。

  因此他留了下來。

  隻見蓮燧飛身而上，在這巨雕要突破內裏的封印之壁時，他擋在了它的麵前。

  “有個朋友拜托我封印而不是殺了你，我和他的關係倒也沒那麽好，到底為什麽答應下來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沒法拒絕啊。所以——”蓮燧身上驟然散發出足以掀倒山河的迫力：“——你就乖乖地倒下去吧！”

  刹那間，黑色的羽毛席卷了天空，蓮燧手中的斧頭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披開了這片黑色的天空，直取巨鳥的脖頸。

  就在勢在必得的一瞬，一陣清風柔柔拂過麵旁，黑影霎時縮小成一點，撞上了蓮燧的胸口。他猛地往後退去，直接撞在了高入天際的山門之上，“哇”地吐出了一口血，眼睛全都紅了。

  “還會變形啊，這我可沒聽說。”蓮燧吐出了一顆牙，見黑影緩緩撲閃著翅膀，化作了上古神話中動物的模樣。

  虎的利牙，鳥的翅膀，尾巴似爪，四肢同利爪般，身上還有堅硬的鱗片，看上去無懈可擊。

  “有智慧的魔獸，更有意思了。”斧頭在蓮燧的手中轉了一圈，他輕呼了一口氣，咧開嘴：“來吧。”

  斧刃劈開了風，魔獸在空中靈活地跳動著，蓮燧也若踩在雲端，他的動作快到看不清，魔獸也頗為靈活地閃躲。

  “但你有個弱點。”蓮燧呼了口氣：“就是你隻有你自己啊！”

  “嗡”的一聲，斧頭從蓮燧手中消失，出現在了魔獸的身後，霎時割斷了它一邊的翅膀。

  魔獸張開了嘴大吼，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它往下直直墜落，蓮燧也跟了下去，衝進了山林之間。

  他落在地上，卻不見魔獸蹤影，甚至連一滴血都沒有看到。

  “我也沒聽說過有不會流血的活物啊。”蓮燧低聲道，忽然從草間傳來了一絲動靜。

  他握緊了斧柄走了進去，突然一隻黑虎從草叢中撲了出來，蓮燧的斧尖劃過了它額上的新月，又翻身斬去，卻見地上一隻軟乎乎的兔子，正睜著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卑鄙。”蓮燧說著就揚斧落去。

  那兔子撒腿就跑，卻又突然停下，回過身來化作了人形。

  蓮若就站在蓮燧的麵前，不過一身黑衣，但略顯茫然的臉龐正是蓮若會有的表情。蓮燧的表情一怔，驟然變得猙獰，而這黑影正是抓住了這一個瞬間，從它的手中伸出了一根尖利的長刺，一下傳進了蓮燧的身體裏。

  “哇”地一聲，蓮燧單膝跪地，黑影低下頭去，好似沒了動靜。

  黑影也有些疑惑的樣子，慢步走上前來，還蹲下了身，抬頭看蓮燧的臉。

  蓮燧一下昂頭，對它露出了一個勝利的笑容，手中兩柄斧頭反握，往前一壓，就將這黑影卡在了地麵之上。

  黑影想要掙紮，卻好似動彈不得。

  “法術已製住了你，你變不成其他樣子了。”蓮燧將手抹過腹部，看了眼手上的血走上前去。蓮若以極其無辜的神情看著他，蓮燧“嘖”了一聲，看向遠處，爭取了時間，封印大概已開了。

  不能殺隻能封印，這條件還真苛刻啊，費了他這麽多事，他到底要做到什麽地步？

  正想著，身後又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不會還有吧。”蓮燧輕吸了口氣，隻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從林中走了出來。“啊——”蓮燧往後仰了仰身體：“叫什麽來著……”

  “他人在哪裏？”一個少女問道，神情頗為嚴肅，簡直就像是蓮燧的長輩，也確實年齡不詳。

  據瓐一說，是這兩人一直照顧他，但也以同樣的名義監督他的一舉一動。比起他的人，她們更是天帝的眼睛，一旦他有不符合仙界派往人間，幫助人的使者的舉動，就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綁回天界。

  但從過了好幾日，這兩人才來到這裏，好像天界的監督也不怎麽嚴格嘛。

  “我不知道啊。”蓮燧隨意道，見一個少女往他身後看來，他回身走到了黑影旁：“這是我的東西，你們可別想動。”

  “我再問一遍，他在哪裏？”少女的話語中不帶一絲情緒。

  “你們是仙，自然無所不知，為什麽問我？”蓮燧說道。

  兩個少女對視了一眼，後一個點了下頭，道：“隻是問話，不屬於傷害。”

  她說著往前邁了一步，蓮燧剛要反抗，這少女已到了他的眼前，伸手就點到了他的胸口。

  “他在哪裏？”少女問了第三遍。

  這一次，好似有一股熱流從蓮燧的胸口往上流動，控製了他的心神。

  “封印地。”他說出了口。

  少女收回了手，蓮燧大喘著氣，見兩人看也不看他和黑影一眼，就要往裏走去。

  “……來不及了。”蓮燧說道：“他早就走了。”

  走在前麵的少女頓了一下腳步，另一個無動於衷繼續往裏走。

  蓮燧長吐了口氣，傳音給了蓮若：“讓大家不要攔著這兩人，你過來找我。”

  少女們離去了，蓮燧毫無形象地往後坐在了地上，看著倒在斧頭下的蓮若。黑影好似失去了神氣，不再掙紮，看樣子是和它的另一半斷去了聯係。

  為了一個傳說，他竟能做到此種地步，看來他確實是相當憎惡仙界啊。當然啊，殺了他全部的家人，就隻為造就一個能登上仙階的人類，也得虧天帝想得出來。

  而他們之所以是半仙而無法成為仙，恰恰是缺乏這一份殘忍吧。

  人上人，仙上仙，大抵都是一樣的。

  在他當年認識瓐一的時候，瓐一也是這樣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好似他人的生命在他眼中也同那被風吹過的芥子一般，可時間久了，蓮燧才發現並未如此。

  他是那樣強，然而這種強卻受到了重重束縛，他不能殺人，隻能救人，哪怕是罪大惡極的人向他求助，他也必須盡力將對方救活。

  自己的判斷標準什麽都不是，他是天帝派來的所謂“連同人類的棋字”，在他人的意願和自身的意願中逐漸出現了隔閡。

  這溝壑隨著經曆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大，哪怕是孩子，最終也會同父母分道揚鑣，更別說他發現天帝其實是他的仇人，在發現是天帝降下了饑荒，屠滅了那一整個村子的人時，他該是多麽絕望啊。

  所以蓮燧現在才在幫他，因為他看上去不再是隻會聽從他人的玩偶了。從玉塵到瓐一，再到島主，他有無數個身份，但沒有一個屬於他自己，除了未來的那一個。

  蓮燧往後倒去，直接靠倒在了黑影身邊。

  他用手枕著頭，望向上方。微風吹過樹影沙沙作響，或許他是時候也考慮一下自己的人生。

  又這樣一個連天帝之令都敢違背的朋友，若他這一生都隻做一個聽從於皇廷的師，整日和其他家族的法師吵鬧爭論，豈不是太過於無聊了嘛……

  “哥哥你可別胡思亂想。”蓮若的聲音從他的腦海中傳來：“你和他不一樣。”

  “哈哈，我想得太入迷，竟然傳到了你那裏。”蓮燧露出一個笑容：“罷了，我暫時就繼續呆在這個位置上吧。對了，你到的時候可別驚訝，因為這裏有另外一個你和我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