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作者:墨書白      更新:2020-09-20 21:04      字數:4220
  柳書彥看著她, 說話的時候, 眼裏沒有半分雜質, 所有事情仿佛都和他沒有半分幹係。

  所有陰暗的、紛雜的過往, 統統消散在他眼裏。

  他仿佛是十六歲的少年, 靜靜看著她。

  秦芃張了張口, 柳書彥突然笑了。

  “別說話。”

  “趙芃, ”他沙啞開口:“其實吧,你心裏,並不是真正喜歡我。”

  “我知道的。”

  “我沒……”

  “別強求。”他握住她的手, 垂下眼眸:“趙芃,你說每一句話,你都放在仔細心口, 你仔細聽它的聲音。你別害怕, 別執著,別強求。”

  “你就聽它在說什麽, 就夠了。”

  秦芃顫抖著唇, 柳書彥放開她, 站起身來, 卷起簾子。

  光從簾子透過來, 他頓住腳步,想了想, 轉過頭來。

  他的笑容在月光下帶著苦澀。

  “再見,姑娘。”

  說完, 他跳下馬車, 消失在了夜色裏。

  秦芃抬起手,她有些茫然。

  她覺得自己是喜歡柳書彥的,她也是真心想和他過一輩子。

  可是他卻告訴她,這並不是真的。

  他讓她聽自己的心,可是她聽不明白,也聽不清楚。

  外麵傳來管家的聲音,他們將擔架準備好,秦芃趕緊卷起簾子,同管家一起,將秦書淮抬了進去。

  秦書淮還昏迷著,他始終皺著眉頭,秦芃也來不及多想,看見大夫進來,慌張給秦書淮看診。

  秦書淮的毒解得及時,倒也沒什麽大礙,到時白芷的箭傷了他,好在也沒有傷及要害,大概要養上一段時間。

  秦芃看著大夫給秦書淮包紮好傷口,這時候江春等人都還沒回來,屋裏沒有主事的,秦芃便搬了被子來,守著秦書淮。

  她替他解了發冠,拿了熱帕來,替他擦幹淨手腳,而後就守在他邊上。

  這麽多年過去,他越發好看了。

  少年青澀不複,眉目都張開來,像是天工雕琢,筆墨描繪,精致中又帶著寫意流暢,說不出半分不好。

  她靜靜看著這個人,抬手撫開他緊皺的眉頭。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張道:“芃芃……別放手……芃芃……”

  秦芃微微一愣,她想抽出手,然而這個人握得太緊,她隻能呆呆看著。

  過了一會兒,她守得有些累了,便躺在床邊,占了一小塊地,躺著睡了過去。

  等到了半夜,秦書淮發了高燒,溫度灼熱,燙得不行。

  他恍惚間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沒醒,反反複複就是叫那個名字,聽得人揪心。

  秦芃就一直守著,折騰了大半夜,總算是退了燒。

  秦芃倒下去睡了兩個時辰,管家便來了消息,說是趙一和江春回來了。

  秦芃撐著自己起身,換了衣服,到了前堂來。

  到了前堂後,隻見到兩個男人,白芷卻是不見了。

  “白芷呢?”

  秦芃覺得有些疲憊,趙一恭敬道:“稟告公主,白芷跑了。”

  “嗯。”

  秦芃點點頭,白芷殺人水平可能不行,跑路卻是一流。

  “你們先休息吧,趙一,”秦芃抬眼看他:“你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房間裏就剩下趙一。

  兩人跪坐在原地,秦芃淡道:“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說說。”

  “這些事公主比我清楚,”趙一斟酌著:“公主……”

  “我有些事有點疑惑,你從我們出燕都開始說就是。”

  趙一聽了,點了點頭。

  “當年我作為公主影衛,一起跟著公主去齊國。然而一路之上,卻刺殺不斷。好在公主武藝高強,倒也沒有大礙。然而出了北燕後,公主就一病不起。”

  “期初我等以為公主是水土不服,便走走停停,後來公主便開始嘔血,駙馬慌了神,去求了神醫莫景來治,莫景卻告知駙馬,公主體內中了許多劇毒,至少兩味以上劇毒混雜。這本都是致命的毒,然而剛好都在公主體內,反而以毒攻毒,讓公主勉強活了下去,隻是兩種毒都是要命的藥,公主活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最終也是活不過多久的。”

  聽了這話,秦芃微微一愣。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麽總了薑家的毒,卻還是好好活著,因為那時候她體內還有其他毒,兩相製衡,這才活了下來。

  可毒終究是毒,一時不爆發,不代表一直不爆發。

  “駙馬帶著公主四處尋醫問診,因為公主身份特殊,不敢對外張揚,就一直隱而不發。然而公主身上中毒太多,大夫甚至連具體到底有什麽毒都診斷不出,其病症之雜難,聞所未聞。”

  “駙馬隻能一日一日看著公主痛苦下去,用各類名貴藥材給公主續命。公主最初是覺腹痛,後來開始全身痛楚,無法動彈,稍有觸碰,便如刀削水滾。”

  秦芃聽著,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後來便是顱內、骨內疼痛,因為過於痛楚,公主幾乎無法入眠,幾近崩潰。那時公主性情喜怒無常,駙馬卻一直長伴身側。我曾聽公主與駙馬爭執,差點拔劍殺了駙馬。”

  “為何爭執?”

  “不知。”

  趙一搖了搖頭,接著道:“後來有一日,公主召我,告知我說,日後若公主身死,我的主子便是駙馬。”

  秦芃點點頭,趙一打量了秦芃一眼,接著道:“後來公主日益病重,我被派遣出去摘取天山雪蓮為公主治病,等我回來時……”

  “我已經死了。”

  秦芃斷然開口,抬眼看他:“你並未看見我是如何死的。”

  “是。”

  趙一神色泰然:“我也從白芷那裏聽說,是駙馬親手毒殺的您。”

  “你信嗎?”

  “我不信。”

  趙一說得太篤定,秦芃抬手:“你繼續。”

  趙一歎了口氣,臉上有了憐憫:”我回來時,公主剛去,駙馬想留下殿下的屍首,讓他帶到北燕,日後同公主合葬,可這時五殿下來了。”

  “阿鈺……”秦芃有些意外,趙一點了點頭。

  “五殿下執意帶走公主的屍體,甚至與殿下起了衝突。那時候五殿下帶了羽林衛上百人,為了留下公主的屍體,駙馬一人戰百人。隻是最終不敵,還是讓五殿下抱走了公主。”

  “駙馬跪著求五殿下。”

  趙一的聲音有些飄忽,秦書淮在簾後聽著,慢慢醒來。

  趙一說的事,他都記得。

  那時候他剛剛年滿二十,那時候他一無所有。

  趙鈺帶著上百精兵來,將他踩在泥土裏。那天下了大雨,特別大,趙鈺抱著她,一步一步上了馬車。

  他從泥土裏爬起來,拉住趙鈺的袖子。

  “小鈺……”他顫抖著聲音:“求你了……把她留下吧……”

  他從來沒求過誰,那是他唯一一次求人。

  他跪在趙鈺麵前,沙啞著聲音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趙鈺冷眼看著他:“別說她是你的妻子,”說著,他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配!”

  他說他不配。

  他知道。

  他護不住趙芃,他讓她客死他鄉,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不配。

  他給她帶來災禍,卻無法保護他,是他不配。

  如果他有權有勢,她不會死,也不會在死後,被人直接搶回北燕。

  趙鈺冰冷的眼神他一直記著,有時候午夜夢回,他還會想起當年那個少年站在他麵前,冰冷說那一句,你不配。

  秦書淮捏緊拳頭,閉上眼睛。

  趙一繼續說著:“五殿下帶走了公主,駙馬傷好後,追上了五殿下,親自抬著公主的棺槨下葬。安置好了公主後,殿下一人回了齊國,獨闖薑家。”

  “他去薑家做什麽?”秦芃皺眉。

  趙一歎息出聲:“他想殺薑源,拚死殺薑源。”

  秦芃微微一愣。

  她從沒想過,秦書淮是會做這樣的事的人。

  然而他做了,他試了。

  他一人一劍殺到薑家,然後被人敲斷了腿骨,爬在薑家麵前,爬在權勢麵前。

  他沒辦法殺薑源。

  他發現自己一個人,根本沒有辦法扳倒那時候的薑家。

  “所以他娶了薑漪……”

  秦芃喃喃出聲。

  趙一歎了口氣:“那是無奈之舉。當年薑家勢大,便是宣帝也不敢直麵衝突,薑家想以駙馬血脈正統之名起事,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放駙馬走的。當年柳書彥親自來接,卻也不敢硬來。薑家執意要結這門親事,駙馬那時候若不應下這門婚事,怕是連性命都難保。”

  秦芃沒說話。

  她從來不知道,當年的秦書淮居然走得這樣艱難。

  “而後宣帝來信,希望駙馬能應下婚事,盡量和薑家搞好關係,當宣帝的臥底,日後再圖謀後事。”

  秦芃靜靜聽著,她覺得心裏有些疼。

  秦書淮當年在北燕,雖然經常被欺負,卻也總有她擋著,其實是沒吃過什麽實際上的大虧的。

  因為有她護著,所以秦書淮在二十歲的時候,雖然聰慧機敏,心裏卻總有那麽幾分小小的天真。

  所以他才會以為,他說自己當個閑散王爺,別人就會放過他們。

  若當年她知道宣帝曾有那麽一封信,她立刻便會明白,她若前往齊國,這條命,必然是保不住的。

  她這麽小心翼翼護著的一個人,卻在她死後經曆了這樣多,被人羞辱,被人踐踏,再一步一步爬上來,一個個人報複回去。

  “所以我說,”趙一打量著秦芃的神色,認真道:“我信駙馬,是絕不會害公主的。”

  聽到這話,秦芃回了神。

  她腦子裏有點亂,一時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些信息。

  趙一的話她信,可是正是這種信任,讓她覺得害怕。

  她太害怕信任一個人,因為有時候,信一個人,就是給對方一把捅自己的刀。

  她給過秦書淮,她記憶裏,他捅過了。

  哪怕如今樁樁件件告訴她這可能是誤會,可最後臨死那片刻的記憶太深刻。

  秦芃有些狼狽起身,她覺得不能再想了,擺了擺手道:“我明了了,這事兒便先如此吧,你也一夜沒有休息了,回去休息吧。”

  趙一點點頭,他也有些累了。

  “還有,”秦芃叫住他,趙一頓住步子,秦芃抿了抿唇,背對著他道:“我活過來這件事,別讓他知道。”

  趙一微微一愣,隨後有些不理解:“為何?”

  “趙一,我終究已經不是你主子了。”

  秦芃沙啞著聲音:“我和他回不到過去,他還執著於過去的時候,我想,一切就像過去一樣,不要變化,比較好。”

  她不知道如何去麵對一個如此深情的秦書淮,尤其是,她還不了這片深情的時候。

  而躺在床上的秦書淮聽到這話,心上猛地一抽,他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克製住自己心裏的難過。

  她終究是不願意相認。

  終究是覺得,過去那一段時光,該埋葬,該放棄。

  秦書淮閉著眼睛,聽著秦芃走進來,她靠在他邊上,探了探他的額頭。

  然後她沒說話,一直瞧著他。

  過了一會兒後,他感覺有人拂過他的眉眼。

  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最後又悄然離去。

  秦書淮刻意放緩了呼吸,假裝睡過去,想讓她指尖多幾分停留。

  然而對方收回了手,就再也沒回來。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守得困了,便挨著床邊,靠著床睡了過去。

  她的確是累了,不一會兒,呼吸聲就傳了過來。秦書淮慢慢張開眼睛,看見麵前豔麗如牡丹的眉目。

  人影在他麵前晃了一下,他視線有些模糊,但又慢慢凝聚在一起。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好多年,都沒有這樣近的距離看過她。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眉眼,然而那眼角眉梢那一份天真張揚,卻絲毫不墜。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抬手點了秦芃睡穴,秦芃當即睡死過去後,秦書淮小心翼翼將她抱到床上來,給她蓋好了被子。

  而後他靜靜看著她,直到言情帶了黑影,他覺得眼睛酸澀,好久後,他握著她的手,落下一個吻,在她眉宇間。

  她沒有反應,他忍不住就笑了。

  “芃芃,”他叫她的名字,一一掃過她的眉目,溫柔了聲音:“你回來了。”

  回到他的世界,回到他的身邊。

  他曾經放手過一次,她沒走,那這輩子,就再沒有第二次。

  他不會再放手,也再也沒有人能搶走他。

  他再不是二十歲那個任人踐踏的秦書淮,這一次,他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