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心苦
作者:蘆羽      更新:2020-09-17 13:42      字數:4665
  “好你個鍾仲雲,我還當你到哪裏雲遊快活去了,沒料到竟然就在這皇城地下,還做了通判。”公孫虛拍了拍鍾良的肩,兩人老友重逢,心中皆是感慨良多。

  “我哪有你風光,落榜後又苦讀了兩年,中了探花,便被派任到望仙郡這裏做了通判,算著也近一年了。”鍾良將過往輕輕帶過,絲毫未提自己因出身微寒,當年同公孫虛一同應的試,卻被人排擠了出去,好容易中了探花,又因朝中王、鄭兩黨相爭,自己不願輕易結黨,便被人派到了地方做了小小的通判。酸楚往事曆曆在目,卻隻要是想起那個還在苦苦等待自己的人,便都化作了青煙,既然做不了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好歹也要拚著爭口氣。

  “既然都是熟識,不妨先坐下說話罷,當務之急還是先商討救災的事宜,舊日情誼有的是時候再敘。”雲澈笑了笑,心中隱憂仍是縈繞不去,如今到哪裏再運那麽多糧炭棉衣過來,朝廷撥下來的東西沒了,自己作為賑災使更是要擔責任的,隻有自己私下裏將事都辦妥了,回去了才能不叫人挑錯處。

  “朝廷已經撥了幾次物品下來,總不能再將這裏的事上報給皇上,否則便是在打皇上的臉了,再怎樣都說不過去的。江南一帶受災不深,曆來又是盛產糧食衣物的,若是能從水路將物品運經由洛渠送過來,定能解這裏的燃眉之急。”

  雲澈聽了公孫虛一番話,思忖了一下,仍覺不太妥當,便道:“你說的固然是好,即便是傾盡黃豐這些貪官這些年所積攢的銀錢,亦未必會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冰封時節出船,同我們做這筆生意。何況自古商人唯利是圖,正是他們早早的囤積商品,哄抬價錢,寧願眼見諸多百姓饑寒交迫,眼中卻是隻認得錢的。”

  “不如下官帶人將那些奸商懲處一番,讓他們仍以之前的價錢出售,賑災使便可做主將那些百姓所需之物都買下來,也不算是盤剝他們了。鍾良還可親自去望仙郡大戶商賈的府上,多多少少的募捐些銀錢或是物資出來。”

  “不夠,這些尚且遠遠不夠。”雲澈眉頭緊鎖,他手裏要解決的不單單隻有一個望仙郡,十三個郡想必情況都差的不遠,雖然尚未到其它郡縣視察,但仍舊要作了萬全的準備來。

  歡喜見他們一個個的愁眉苦臉的模樣,又聽他們一番解析,玲瓏心思一轉,便笑道:“你們難道都忘了一個人不曾?洛城的楊蘆不正是你們要找的人麽,以他家資之巨,手下又有許多的商船,倘若是能讓他點頭,百姓所需之物不就都有了著落。我們分頭行事,雙管齊下,鍾大人在望仙郡內同本地的商賈多活絡活絡,至於說動楊大哥的事,歡喜不敢擔保有十分的把握,五分倒還是有的。”

  雲澈、公孫虛、鍾良三人聽了歡喜的話,心中俱是一震,歡喜雖是輕貓淡寫,但他們三人心中都知道自己多了幾分勝算。雲澈對歡喜笑道:“我們三個倒都不如歡喜這個女中諸葛了,一處兒想了這樣久,都比不了歡喜這個丫頭,鬼靈精的主意多。”

  “你啊,少誇些她,省得她以後氣焰高漲的,連我這個師兄都要不放在眼裏了,日後更要打趣我了。歡喜,你到是跟我說說,你和時跟那楊蘆有了交情了?”

  歡喜看了一眼鍾良,緩緩道:“涼玉姐姐故去之前曾囑托了歡喜轉達些話給楊大哥,交情便是這樣結下來的,楊大哥為人熱忱,想必他應當是願意的。”

  鍾良聽歡喜提到了涼玉,又說什麽故去,臉上霎時便血色全無,嘴唇顫抖,喉中千言萬語,竟是發不出一字。隻覺的胸口酸澀異常,良久才問了一句:“方才姑娘說的,可是洛城飄香園裏的涼玉姑娘?”

  “鍾大人以為是哪個涼玉,莫非洛城還有另外一個涼玉不曾,還是鍾大人從始至終都未曾記得有為叫涼玉的姑娘在洛城心心念念的盼著自己的良人歸來?”歡喜見鍾良麵上無波,眼前便全是涼玉那樣淡雅的模樣,平日裏柔和的性子,一腔的心思全在了鍾良身上,歡喜雖是局外之人,仍是深覺不值。

  “是呢,洛城哪來的第二個涼玉,這世間也隻有一個涼玉,我以為......,罷了,歡喜姑娘可否將涼玉姑娘的事都告知在下。”一顆心仿若都不是自己的,五味陳雜,恍惚間不敢去想過去,月下論詩,焚香操琴的往事,亦不敢想自己曾在夢中構想多次的榮歸故裏,恩愛不疑的場景,一場場的都成了水中花,鏡中月,一場癡夢。

  “涼玉姐姐她去的突然,但麵容卻是沉靜安詳著的,有些事,想必涼玉姐姐亦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你隻需知道涼玉姐姐她,你是她這一生情之所鍾便夠了,她曾囑托我將一副字畫交予你,我現在便去取過來罷。”

  歡喜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角的淚,將涼玉的字畫遞給了鍾良,鍾良默默接過了字畫,亦未打開,隻是將字畫緊緊貼在心口之處,便一言不發的起了身,出去了,之前挺拔的青衫少年,如今背影卻是平添寂寥,順著長長的回廊,叮鈴叮鈴的隨之遠去。

  “可恨,可恨,這人是塊木頭不曾。”歡喜在一旁見鍾良遠去,心中不免憤怨。

  雲澈見歡喜對鍾良心中存有芥蒂,便在一旁提點道:“歡喜,你尚且還小,許多事還看的不通透,不言不語,未必就是不憂不苦,說不出來的痛,往往才真叫人痛徹心扉。”

  番外篇之涼玉——浮生涼

  從前在梁府的做女兒的時候,時光閑散,平日裏做的最多的便是攬鏡自照,一點點的撫著這眉,這眼,這般容貌。銅鏡照人,映襯著自己素淡楚楚的麵容,總會叫人生出一番癡意來,從小便跟在自己身邊的小丫頭宜蘭每每此際便會在旁邊扶額感歎:“小姐又瘋魔了。”

  梁府裏的一應仆眾都在暗地裏都當我是癡兒,說我徒具了一張美人麵皮,實則內裏空空,眼見自己的娘失寵,幾個姨太在府中風生水起,卻隻悶在繡樓裏,常常在府中某處一呆,便是一日,拂花問草的,對著一應景物長籲短歎,仿若景物同人有情一般,也不知究竟在弄些什麽。

  娘年輕時是個美人,即便已是不再青春年少,風韻神態,清逸絕倫,仍然不是府中幾位濃豔的姨太所能比的。而我也是從那時候便知道,原來想要拴住男子的心,並非隻靠容貌,亦或是娘心中將爹看的太重,不願同花坊中的女子一般,美色誘之,所以才注定會有日後的一敗塗地。

  跟爹爹也曾有過幾年如花美眷的日子,神仙眷侶,西窗共剪,那時候的娘更是美,每逢佳節同爹爹去市集上,都要以麵紗覆麵,以防有登徒子起了色心。

  偶爾自己坐在繡樓,透過霞影紗窗看著梁府時,仍會覺得娘這一生,輸就輸在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一顆心全在爹爹身上,為他所喜,為他而憂。明明心中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寧願做了賢惠的樣子出來,大度的替父親納了妾,贏得了闔府的稱讚,終究還是失了夫君的心。

  二姨太生了弟弟的時候,閑居在蘭汀院的娘硬是撐著病怏怏的身子出來,熱熱鬧鬧的操持著梁府的長子的周歲禮。胭脂水粉輕施,朱筆碧螺淡描,在座的沒人看出她已是病入膏肓,齊讚她如今身子清瘦更見風韻。連曾與她耳鬢廝磨多年的爹爹也隻顧著抱著自己的第一個男丁,笑嗬嗬的看著一眾人送過來的賀禮,長命鎖,金鐲銀鐺,添飾著爹爹懷中粉雕玉琢的孩童,父親親自替他取得名字,梁興,一字便已是包含了太多父親的企盼,可歎父親在他身上下了如此多的功夫,死的時候卻還隻得五歲,便也沒機會明白爹爹對他的一番苦心。

  爹爹平日對自己不鹹不淡,添了弟弟後便更加少有關懷,可我卻並不恨興兒奪取了爹爹對我本就不多的寵愛,他實在是可愛,從當初粉粉的一團一點點的長大,見到自己也會甜甜的叫一聲長姐。二姨娘身邊的得力丫頭綠意每回帶興兒到院中玩耍時,見到我便如見到蒼蠅般的繞道走,生怕我這個失勢夫人的嫡女會對興兒下手般,警惕異常。孩童何辜,我已飽受個中苦楚,怎麽會舍得再讓別人去親嚐。

  爹爹行刑的時候我沒有能去看,我正被春蘭罰跪在雪地上,雙腿麻木的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之後幾乎每到雨雪天氣,渾身便會痛的人呼吸都難。後來聽別人說那日梁府男丁人頭齊齊落地,鮮血潑在雪地之上,恰似紅梅,最慘的是剛滿五歲的梁府少爺梁興,年紀輕輕的,竟也沒有饒過,送了性命。

  我偶爾會半夜偷偷的趁丫頭宜蘭睡了之後跑到娘所在的汀蘭院,不管我何時去,娘都是醒著的,像是早就預料到我會來一般。娘得的是女兒癆,怕過病給自己,娘從來都不讓自己同她一起睡,乳娘便搬了貴妃椅在另一邊,我躺在上麵聽娘一句句的吟誦舊時的詩句,娘的聲音空靈,一絲一絲的,伴著娘房中經年不散的藥味同窗木的腐朽味,讓人一夜好眠。

  直到夏夜的某一日,我在繡樓悶的難受,便披衣起身去找娘,卻沒想到見到的卻是娘最後一麵。娘的臉蠟黃的不成樣子,以前含著盈盈水光的杏眼都深陷了下去。我幾乎是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隻知道默默垂淚。

  “娘,我去把爹爹找過來罷。”

  “不必了,我這一世都圍著他轉,不顧心意的委曲求全,如今就快要死了,難道就不能任性一回。我便賭這最後一回,我賭他心裏但凡還有我一點,過了今晚,明早他見到我發涼的身子的時候,日後的日日夜夜都要攪得他愧難成眠。”

  娘拚盡氣力緊緊抓著我的手,胸口猶自喘個不住,卻仍是不肯放開我的手,似要將她所有的氣力都傳到我的手中。娘眼角沒有淚,她之前曾戲謔道她這一世的淚都已經流幹了,她死時果然連一滴感歎自己命運的眼淚都流不出來。一字一頓的對我道:“玉兒,富家男子往往多情,倒不如尋常男子,知冷知熱,即便粗茶淡飯,一夫一妻也算和美。娘這就要去了,沒有旁的要囑咐你的,唯有這句話,你要好好的記得。”

  第二日爹爹知道消息後,第一回走進了娘的汀蘭院,老淚縱橫,嘴裏一直說的話,我也一直記得,他說他想要娘同尋常女子一般,會妒會爭,因為這恰恰說明她心中有他。我聽了爹爹的話頓時便覺得好笑,明明我什麽都不懂,卻仿佛像是窺到了一點男女情愛的端倪般,心中苦澀。

  娘的話對也不對,我用了我的一生去檢驗娘的話,到後來,我同娘都輸了。我是在元宵節去街上的時候遇到的鍾良,傳奇上有句話說是:一見君子終身誤,大抵鍾良便是我心中的君子罷。那樣的景象,東風夜放花千樹,花燈如星,恰好吹起了他正在畫的宣紙,堪堪又落在我的懷中,話上的女子,麵容清冷,恰似梨花。

  “公子,偷偷將人入畫,可不是君子所為。”我故意對忙過來追畫的鍾良促狹,他麵上已是緋紅,嘴唇囁嚅著,卻始終不敢從我手中將畫拿走。

  我在飄香園裏應付過的男子許多,個個說起情話來綿綿不絕,山盟海誓好聽則已,卻不能信。而鍾良以這樣的默默觀望我的姿態,反而輕而易舉的就教我陷了進去。

  我同娘一樣,將人生當作了一場豪賭,我賭我看中的這個人,不會像時間薄幸的男子一般,我賭我能有朝一日同鍾良泛舟洛河,從此神仙眷侶,兩兩相忘。我信我自己,我信我的姿色,我信我的才情,我信我是鍾良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然後,一日一日的等待在腐蝕我心上的每一寸,我便這樣明白了當年娘在汀蘭院裏對著爹爹的房間一望便是半日的心情,一日一日的等待,日複一日,將相思都化作了灰,將情絲都化作了怨恨。終究,我還是輸了。

  囑托歡喜的那一日,我夢見了娘,在夢裏我恨不能將這些年她離去後我所受的委屈全都說出了,家沒了,如今我卑賤的身份,還有未曾如期歸來的鍾良。娘什麽都未曾說,隻是看著我,麵上無悲無喜,好久,才說了一句:玉兒,我們走罷。

  走便走罷,可我還是想著鍾良,想著他一筆一筆偷偷描繪我的樣子,想的連一顆被寒冰包裹著的心都化了,最最不舍得的,還是他。若是他當真有了如花美眷,我眼巴巴的托人大老遠的送了自己的畫過去,豈不是白白叫人討嫌,更要教人恥笑的。

  春蘭說男歡女愛,倘若日後恩情煙消雲散,最好不要再糾纏不休,要將過往都化作雲煙才好,這樣才真能抓到男人的心,日後相見,尚且還能有幾分情意。她是在這裏麵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說的話確實有那麽一番道理,可我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顧不得那麽多,即便他當我是一場鏡花水月,總還是要讓他知道這四年,我心裏的諸多牽念。

  當真是,浮生一夢,夢後生涼。來生,切莫再當女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