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驚蟄】民國GL (1)
作者:一十七度      更新:2020-09-14 12:22      字數:10538
  (一)

  葉喬染一直以來都在做一個夢。

  夢裏是深邃幽長的小路,她撐一柄傘麵繪著素淨白梅的二十四骨油紙傘,踩在斑駁破舊的青石板上。

  路燈閃爍,天色暗沉,寒風凜冽,碎雪幾乎要迷了眼睛。

  不遠處是一個披著墨色大氅的女子,個頭高挑,腰身纖細,寬大的兜帽遮住麵容,隻露出半截輪廓精致的下巴。

  她看不清那女子的麵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遠,再走遠。

  她就這麽走在颯颯風雪裏,黑白分明,腳步輕緩。

  任憑葉喬染如何追逐呐喊,最終隻是漸漸融進一片夜色,轉眼消失不見,隻剩漫天飛舞的亂雪。

  夢裏那條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葉喬染想,就像夢裏那個女子,也隻是個未完成的夢。

  (二)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遲,零星雪花從天空中降下,夜晚像鹽粒一般斜斜地掃了,早起便在院子裏鋪了一層霜,風一吹太陽一打便化了。

  戲台上,粉墨敷麵的戲子柔柔弱弱地拋著水袖,一雙羞怯水眸似斂著流轉的波光,碎步緩來,顧盼生姿。

  一張口便是婉轉旖旎的唱腔,悠長軟糯,唱盡了江南水鄉的典雅細膩。

  “原來姹紫嫣紅花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昏暗的角落裏零零星星地坐著幾個看客,和著台上淒切唱詞,有節奏地用手指敲著膝蓋。

  一旁隨侍的丫鬟急忙斟滿了茶盞,薄胎青花瓷裏的清茶香氣繚繞,她漫不經心地端起,輕抿了一口。

  “一大早便在這兒聽戲,好興致。”

  葉喬染微微抬頭,來人長得方方正正,眉眼之間一股子英氣,軍裝整整齊齊,熨燙的一絲不皺,身材修長瘦削,從他胸前肩上的勳章不難推斷其身份高貴。

  身後還立了四個衛戍,腰肩挺直,麵上肅穆,腰間別了□□。

  她微微一笑,卻不起身:“大哥怎的來了。”

  葉展元頷首,挨著她坐了下來:“今日空閑,原本想著邀你到梁署長家摸兩把牌,一瞧府裏沒人,便猜到你定是又來這‘鼎香樓’聽曲兒。”

  “官宦子弟。”葉喬染搖了搖頭:“無趣。”

  葉展元啐了一口:“嘴上倒是不饒人,帶你去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麽亂子。”

  葉喬染不以為意:“豈不正好,你也曉得我來蘇州的目的。”

  葉展元微不可查的歎息一聲,“已經六年了,何必執念。”

  葉喬染一頓,笑道:“莫說是六年,就是十年,二十年,隻要我尚有一口氣在,便不會罷休。”

  “嗯。”葉展元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而抬頭朝台上看去。

  曲詞悠長哀歎,好像每字每句都在空中盤旋了好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輕輕落到地麵,他聽了一陣子也沒聽出個所以然,頓覺乏味。

  四下張望,卻見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兒,縮了縮脖子,假裝也聽得入迷,手肘碰了碰一旁的葉喬染:“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驚夢,這回聽說是從上海請來的戲班子,少不了許多名角兒。”

  葉喬染饒有興致地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後揚了揚下下巴:“大哥若是乏味,還是早些離去吧,免得驚著了旁人。”

  “哎,說的在理。”葉展元忙不迭地起身,訕訕一笑,“我素來不愛好這些咿咿呀呀的小曲兒,還是去打牌的好。”隨即帶著一眾衛戍踏著步子離開了。

  直到一行人拐了彎兒走下樓梯,葉喬染這才略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角,長長的歎了口氣。

  來到蘇州也有半年多了,因著夢裏那條路燈昏黃的小路,因著心中糾纏不休的執念。

  整整五年她都在做一個夢,為此她踏遍整座蘇州城,走盡每一條大街小巷。

  經過大半年的時光,她對每一條街道早已了然於心。

  可縱使看盡每一場人海茫茫,她也從未曾遇見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背影。

  蘇州城那麽大,來來往往,卻獨獨缺一人。

  (三)

  眨眼到了三月,初春的風並不刺骨,吹在身上卻總有一種別樣的蒼涼和淒清。

  庭院裏的梨樹枝椏還是光禿禿的,老舊樹皮上印著粗糙的凹凸,不遠處的假山棱角分明,偶爾掠過一兩隻鳥雀。

  清冷,靜寂,卻不蕭索,早春三月,總帶了些生機盎然的意味。

  葉喬染走出鼎香樓,方才發覺竟然已經到了正午,有人力車夫把擦得鋥亮的車子停在門外,在等著主顧的空檔,將汗巾搭在肩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許是用午膳的時間,道邊的洋行商鋪十分安靜,葉喬染站在的馬路上。

  暖融融的陽光灑下,頗有些刺目,恍惚間竟有種烈日當空,皎陽似火的灼熱。

  葉喬染晃了晃頭,似有種在開水裏燙著的感覺,日頭愈發熱起來,在眼前投出大片白光,她不得不將手搭在額前,緩緩度著步子。

  視線裏出現一道窈窕身影,她眯起眼睛,抬眸看去。

  一個女子。

  穿著天青色對襟旗袍,腰肢纖細,步履輕盈,輪好似踏著日光而來,一步一步走到葉喬染身前,才驀然停下了腳步。

  葉喬染蹙眉,望了良久,有種微妙的情緒在心裏浮現,愈漸洶湧。

  她莫名想起那個夢,夢裏的颯颯風雪,以及二十四骨油紙傘下,寬大兜帽遮住的精致麵容。

  那女子終於將目光落在葉喬染身上,抿著唇輕笑,旋即緩緩開口:“一別經年,不知公子,可有故人……夜夜入夢?”

  葉喬染驀地睜大眼睛,心跳如擂鼓。

  女子笑得更加妖嬈,微微歪了歪頭,墨色眼眸裏光澤流轉,仿佛鋪了一層碎瓊亂玉:“可我在此,卻等了公子許久了。”

  葉喬染壓下心中地震驚與狂喜:“敢問姑娘芳名?”

  “林秀卿”女子笑,“木秀於林的秀,卿卿我我的卿。”

  未等葉喬染說話,女子便問道:“公子可相信宿命,信這一生兩世緣?”

  “是你,是你。”葉喬染喃喃道,想不出一個詞。

  女子仍舊是笑,輕輕點頭,一字一句道:“阿染,是我。”

  “我……”葉喬染一時間想哭又想笑:“我終於……找到了你。”

  “是啊。”女子清淺歎息,“已經是第六年驚蟄了,阿染,此後歲歲年年,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四)

  天氣漸暖,轉眼到了夏日,趕在歇夏之前,鼎香樓裏安排了十幾出戲,今日正唱到牡丹亭,葉喬染拉著林秀卿去聽戲。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一曲唱罷,掌聲如雷。

  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漏下,在腳下投下一方斑駁光影,一片賞錢叫好的喧嘩聲中,葉喬染朝著林秀卿挑眉:“怎樣?”

  林秀卿抿唇一笑:“自然是極好的,隻是……”尾音拖了片刻才道:“比起這一折,我更喜愛昨兒那出《倩女離魂》。”

  “《倩女離魂》”葉喬染疑惑,“我怎的未聽出有何稀奇?”

  林秀卿嗔怪地斜睨她一眼:“昨日隻是其中一折罷了,這出戲呀,講的是一對男女原本兩情相悅卻被拆散,女子相思成疾,魂魄竟離了軀體與男子成親,後複又起死回生,成就一樁美談。”

  葉喬染好笑:“繡文章滿肺腑,都是些不著邊的故事,以訛傳訛,哄騙世人罷了。”

  林秀卿不高興的推了她一把,一本正經地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眸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彩,看得葉喬染一怔,忍不住低低重複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尾音拖了片刻才頓住,葉喬染看向她,忽然有種身在夢中的恍惚感,應該說遇見林秀卿的每一日,都有種身在夢中的恍惚感。

  一條昏黃小路,一個窈窕身影,一場無聲落雪。

  因著一個夢,萍水相逢,彼此的命格交錯。

  前世今生,故人夜夜入夢。

  她不知曉林秀卿的來曆,也不想去問,隻一麵,便是刻骨銘心。

  原來這便是命中注定,一生兩世緣,注定她與她糾纏不清。

  隻是情之所至,真的可以起死回生麽?

  (五)

  即便是夏日,入夜後天氣也有些涼。

  葉喬染的外套正披在林秀卿身上,她自己僅著一件單薄的白色襯衣,細碎短發隨著走路的動作輕晃,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林秀卿挽住葉喬染的手臂,這樣走著,仿佛能清晰感受到隻隔著薄襯衫在他的皮膚上留下的灼人溫度,她偷偷去看林秀卿的側臉在陰影中劃出的優美弧線。

  “做賊似得,難道非得這般偷偷摸摸地瞧才好看麽?”

  被林秀卿看破,葉喬染卻不心虛,厚著臉皮笑道:“非也,怎樣都是極好看的,隻是此刻良辰好時花前月下,更是賞心悅目。”

  林秀卿停住腳步,轉身來與她對視,忽地笑開了,平日裏眼裏的清冷盡數褪去,仿佛一麵湖水破了冰,更有些春暖花開的意味。

  她用手指隔空點了點,紅唇輕啟:“花言巧語。”

  葉喬染反手握住,微微傾身,湊在她耳邊低聲調笑道:“花言巧語又如何,我也隻對你一人說。”

  林秀卿微笑,臉頰染了紅暈:“好。”

  葉喬染盯住她波光晃蕩的眸子,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如藤蔓般纏繞著她,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用理智去剖析之時,便已經俯下身去,就著夜風吹來的清冷月光,在眼前這人唇上印下溫柔一吻。

  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萌發,在這個夏日的夜晚開始恣意地瘋狂生長。

  “相看儼然。”葉喬染垂眸,低低地聲音帶了些沙啞,輕飄飄地,像是祈求,又像是歎息,“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六)

  葉喬染靠在窗邊抽煙,冷不防肩頭被重重拍了一把。

  身後傳來葉展元的聲音:“在瞧什麽?”

  “沒什麽。”手裏的煙快要燙到手指,葉喬染眯起眼睛,抖了抖煙灰,將煙蒂隨意一丟,長長地呼了口氣。

  “沒什麽?”葉展元湊了上來:“你可是在這站了好一會兒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頭,也不知在瞅什麽。”

  葉喬染神色淡淡的:“在想一個人罷了。”

  葉展元驚奇:“想得如此入神,莫非是——意中人?”

  葉喬染頓了頓,忍不住嘴角挑起一個淺淺弧度:“約摸是吧。”

  葉展元更是訝異:“何時尋的如意郎君,怎的也沒聽你提起?”

  “大哥公務繁忙,自然無暇操心這些瑣事。”葉喬染狡黠地眨了眨眼,話鋒一轉:“你整日與那些富家少爺混在公館舞廳裏,難道就沒有哪個姑娘對你傾心?”

  葉展元連連擺手:“哪能夠,有姑娘能瞧上我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哦?”葉喬染意味深長地挑眉:“那便是有了,哪日也帶來讓我看看。”

  葉展元得意的笑了幾聲:“不如明日就邀來。”

  “好呀,我倒也想瞧瞧是誰家的姑娘,竟入了大哥的眼。”

  (七)

  “阿染,看我把誰帶過來了。”葉展元閃身,身後緊跟著一個女子。

  林秀卿。

  原來大哥那人說的女子,竟是她麽?

  葉喬染的神色頓時冷下去。

  葉展元心情甚好,絲毫不在意葉喬染的冷漠,樂嗬嗬地說著:“家中簡陋,讓你見笑了,這是我妹妹,葉喬染,你且喚她阿染便好。”

  她朝著葉喬染羞澀一笑:“阿染。”

  葉喬染冷哼一聲,扭頭便走,卻被葉展元拉住,佯裝不快地嗬斥:“你做什麽去,看來我平時對你管教太寬鬆了,有客人來,莫要耍什麽脾氣,坐下來還好吃飯。”

  葉喬染不情願地挨著葉展元坐下來,看著一旁的兩人相談甚歡,她不由捏緊手中刀叉,將盤子裏的牛排戳得七零八碎。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飯後三人又閑聊一陣子,林秀卿告辭離開。

  葉展元送到大門外,親眼看她上了車,直到車子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這才戀戀不舍地回屋。

  剛進屋,葉喬染迎上來冷冷問道:“你如何認識的她?”

  “那可說來話長了,這件事要從一個月前說起。”葉展元說的眉飛色舞,眉宇之間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

  “那日我正要去公館,路上正好撞見幾個乞丐欺負一個富家小姐,你也曉得我這脾氣……”

  葉展元說了什麽,葉喬染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隻覺得憤怒和諷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沉默良久,她終於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大哥,那就恭喜你了。”

  葉展元也笑起來,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和素雲的喜酒你是喝定了。”

  葉喬染頓時愣住,過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個字:“誰?”

  “素雲,林素雲,名字好聽,人也是大家閨秀,要我說,這可是咱家修來的福氣。”

  林素雲,捉摸著這個名字,葉喬染有些回不過神。

  思忖片刻,她不顧葉展元的追問,匆匆走了出去,出了府邸這才想到,這些時日她竟從未問起林秀卿家住何處。

  這樣想著,迎麵撞過來一個人,她不悅的蹙眉,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眼裏頓時含了笑意:“秀秀。”

  “阿染。”林秀卿挽住她的手臂,笑得燦爛。

  兩人並肩而行,葉喬染躊躇良久,試探似的問道:“秀秀,你有姐妹沒有?”

  “唔,有的。”林秀卿笑道,“有一個長姐,年長我四歲,人長得漂亮,知書達理。”

  葉喬染捏緊手指,抖著聲音問道:“你姐姐她,她叫什麽名字?”

  “林素雲。”

  葉喬染傻了眼,竟然,真的隻是一場巧合麽。

  (八)

  兩人不再說話,氣氛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葉喬染咳嗽一聲,打破了這份寂靜:“我大哥前幾日瞧上一個女子,喚作林素雲,你說巧不巧。”

  “是巧了,我們姐妹竟都叫你們兄妹倆拐了去。”

  葉喬染忍俊不禁:“你姐姐和你倒是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連我都認錯了人,差點鬧出了笑話。”

  林秀卿抿唇一笑:“長姐的確同我十分相似,也難怪認錯。”

  “不過聲音還是略有不同的,改日也該帶我登門拜訪。”葉喬染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麽似得岔開話題,“對了秀秀,我好像還從未聽你提及……你家中之事呢。”

  林秀卿疑惑:“家中之事?”

  “比如……”葉喬染頗有些窺探人私事的尷尬,“比如家住何處,家中做什麽營生……”

  林秀卿戲謔地看了她一眼:“怎的忽然問起這些事?”

  葉喬染含含糊糊地解釋:“隻不過好奇而已,何況遲早都要登門造訪,也該多了解你家中情況才是。”

  林秀卿見她窘迫,更是好笑:“林家世代為商,做的是綢緞生意,自然是開了綢緞莊的。”

  葉喬染一怔:“我聽聞蘇州最為興盛的兩家綢緞莊並非林家所有,怎麽……”

  “我父親接手生意之後就早搬去了揚州,隻是我不願走,還住在十泉街的老宅子,現下除了我與長姐時常走動,家人親戚大多都不再過來,你自然是無從聽起這些事。”

  “生意場的事我一貫不甚愛打聽的。”葉喬染點頭,仍舊有幾分好奇,“奇怪,既然你家裏都搬去了揚州,你卻為何要守在這裏?”

  “我在等一個人。”

  “等人?”

  “是了,在等人。”林秀卿似乎是要確認似得重複一遍,“那個時候我便知曉我是在等一個人的,一年,兩年,我曉得她會來,那便要等下去。”

  葉喬染愣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原本不明所以的心底一點一點明晰,眼裏的閃光又很快熄滅,最終帶了一絲溫存笑意。

  林秀卿也緩緩笑開,眉眼像工筆勾的山水一樣淡,眼波流轉間帶了幾分說不出的風情,分明又帶著一絲意味不明:“阿染,我一直都在等你。”

  頓了片刻,又低聲重複一遍:“阿染,我一直……都在等你嗬。”

  (九)

  夜幕低垂,習習涼風吹得院裏的婆娑樹影輕輕搖動,眉眼之間竟好似也結了點點夜露,在獸鼎飄出的滿屋梨香中卻顯氤氳。

  窈窕身姿配上一襲精美的暗繡紅裙越發顯出了比從前更勝的風韻,葉喬染滿意的點頭:“恰到好處,這套衣裙果然合適你。”

  “阿染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搖曳光影打在她的臉上,映得唇邊溢出淡淡的笑容都帶了些朦朧,林秀卿看著鏡子,突然開口:“阿染,你替我梳梳頭罷。”

  “好。”葉喬染立在她身後,握住她一縷頭發,拿起匣中的梳子。

  漆黑如墨的長發握在她的手心,手感柔順,桃木梳從發絲間滑過,葉喬染忽然就想起以前聽到的說法。

  葉喬染唇邊漾開了一個淺淺的笑渦:“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白發已齊眉。”

  說罷伸手替她攏了攏,鬆鬆地撥到一邊,清晰的鏡麵中,上挑的眼尾並著一張精致的麵容,鮮紅的唇色襯出了萬種風情。

  她俯身,臉頰貼近林秀卿臉側,灼熱的氣息盡數吐在她的耳側:“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林秀卿摸上她的臉頰,“這話可不吉利。”

  “是麽。”葉喬染望著銅鏡裏兩張姣好麵容,環住林秀卿的腰,“我卻歡喜得緊。”

  林秀卿抿唇一笑,拉開抽屜:“你說,要配哪支簪子才好看?”

  葉喬染直起身,按在她肩頭,仔細打量抽屜裏樣式繁多的簪子,忽然捏起一支玉簪,端詳片刻,微微凝眸:“這支簪子哪兒來的?”

  林秀卿不在意的瞥了一眼:“這個啊,忘記了,約摸是哪天買來的吧。”

  葉喬染沉默,忽然就想到了前幾日葉展元言笑晏晏地模樣:“阿染,我給素雲買了根玉簪,這可是跑了大半個蘇州城好容易才挑到的,你瞧樣式如何?”

  葉喬染眸光幾番閃爍,視線最終落在了簪子底下模模糊糊刻著的“素”字上麵。

  (十)

  秋日的雨說下立時下了起來,雨滴從青磚瓦上滑過清淺痕跡,便從屋簷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帶了些潮濕。

  葉喬染正要抬手敲門,忽然聽見裏頭傳來交談聲,頓覺奇怪,林秀卿素來喜好清淨,鮮少與人往來,怎的這一大早便與人在房裏談話。

  聽了一兩句,卻隻有林秀卿的聲音,模模糊糊聽見一句“今日便送你走”。

  這下更是疑惑,便來到半掩著的窗戶旁,往屋裏瞧,卻見屋裏隻有林秀卿一人,正坐在桌前,對著梳妝鏡低聲說著什麽。

  葉喬染蹙眉,想要努力去窺探梳妝鏡裏林秀卿的表情,卻隻看到一個暗光描繪的影像,一時瞧得清晰,一時卻又模糊起來。

  梳妝鏡裏一雙眸子黑得陰沉又死寂,薄唇抿得緊緊的,臉色蒼白得不像話。

  “為何不早些走?”林秀卿微微揚了揚頭,“你為何要留下?”頓了頓,輕輕歎息:“你不該留下。”

  葉喬染莫名感到緊張,連呼吸都帶了一絲顫抖,借著銅鏡,她看見林秀卿微微勾起唇角,神情似是迷茫,似是慌亂:“我還能到哪裏去?世上已經無我容身之處了,我還能躲藏到哪裏去?”

  林秀卿嗤笑一聲:“我不會允許你留在阿染身邊的。”

  說到這裏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怨憤和嘲諷,“你怕什麽,怕我搶走你的一切?還是怕你的心上人,瞧見你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胡說。”林秀卿聲音陡然提高,倏地起身,碰倒了身後的凳子都渾然不覺,隻伸手指著銅鏡,“都是你害我!若是沒有你,我怎麽會被阿染瞧出端倪?”

  “今日我們便做個了斷。”林秀卿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握在手裏,用力得指節發白:“殺了你,殺了你阿染就不會發現了,殺了你,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不能,你不能這樣——”那道聲音變得歇斯底裏,“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夠結束?不可能的,你就隻是一個瘋子罷了。”

  “住口!你住口!”林秀卿抬手將銅鏡及桌上雜七雜八的物件一股腦的掃在地上,屋裏傳來木梳銀簪乒乒乓乓落地的聲音,隨即是一聲淒厲到極致的尖叫。

  屋子裏,林秀卿依舊握著剪刀,沿著鋒刃往下淌血,手臂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傷口,銅鏡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林秀卿眯起狹長的眸子,緩緩笑起來:“到最後,還是你輸了。”

  “你說錯了。”她笑得愈發放肆,好似看破了葉喬染在窗外窺探一般,望著朝著葉喬染躲藏的位置,緩緩地說:“可是你執迷的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自欺欺人。”

  雨好似下的更大了,絲絲寒意侵入骨髓,滴滴答答的雨聲裏,林秀卿歇斯底裏的笑聲緩緩飄開,葉喬染忍不住瑟縮了下,心底一片冰涼。

  (十一)

  街角樹下坐了個老者,須發皆白,搖著蒲扇,嘴裏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葉喬染托人幾番輾轉,費了好幾日工夫才找著了這人,一些陳年舊事旁人不見得知曉,他大半輩子都在蘇州十泉街,定是誰都比不得他清楚的。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上前拱了拱手:“張老伯,打擾了,我可否打聽些閑事?”

  老人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不是葉家小公子嘛,說罷,想知道什麽事,老朽定會知無不言。”

  “陳年舊事。”葉喬染蹲在他麵前,壓低了聲音,“我聽聞從前蘇州有個開綢緞莊的林老板,不知……”

  那人笑起來:“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多半是為了那林家小姐吧?”

  葉喬染一怔,笑開了:“正是。”

  “這林家是有一個小姐,不過已經死了多年了。”

  葉喬染心中一沉,難以置信道:“死了?!”

  “那可不,說來也可憐呐。”那人連連搖頭歎息,“林老爺就這麽一個掌上明珠,十三歲那年染了病,那病來得凶猛,林老爺請遍了名醫都束手無策。”

  “約摸半月有餘,那時是林老爺的壽辰,前來祝壽的人不少,隻是誰也沒見到林老爺一麵,隻聽林管家道大小姐病情突然加重,林府上下亂作一團,林小姐……當天夜裏就去了。”

  葉喬染皺眉,掩住心中的震驚:“那後來呢?後來林家如何了?”

  “林老爺悲痛欲絕,整個人一下子消沉下來,生意也漸漸沒落下去,後來林老爺便變賣家產,去了揚州。”

  葉喬染呼出一口氣,盡量使聲音顫抖的不明顯:“老伯,你說的病逝的林家小姐,喚作什麽?”

  “林素雲,說到林小姐,那可真是可憐得緊,年紀輕輕便枉斷了性命。”那人唏噓不已,葉喬染卻聽得一身冷汗。

  這一番話在葉喬染耳畔炸開一道晴天霹靂。

  林家小姐已經去世多年,那自己碰到的林素雲又是誰?林秀卿又是誰?

  旁邊的茶樓裏人聲鼎沸,嘈雜的聲響中依稀傳出咿呀曲聲,恰是一首《倩女離魂》的曲兒。

  “你為我相思苦愁損嬌容,你為我轉沉屙險把命喪,你為我魂出竅感天動地,你為我一路風霜……”

  (十二)

  葉喬染進院兒時,林秀卿正背對自己的方向坐在井沿上,依稀聽到嘴裏反複哼唱著不知名的曲調。

  走近了些,葉喬染終於分辨出來,她唱的竟是《倩女離魂》的戲文。

  “想當日暫停征棹飲離尊,生恐怕千裏關山勞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這一個淹煎病損。”

  單這一句唱詞,林秀卿輕聲哼著,一遍又一遍,清脆婉轉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卻讓葉喬染覺得詭異。

  林秀卿察覺到葉喬染的存在,漸漸停住,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整個人像一個精致的玩偶。

  “林素雲。”葉喬染試探地喊了一聲,覺得自己的聲音抖的厲害。

  林秀卿轉了轉眼珠,忽然笑起來,嘴角輕挑,眸光深邃,臉色蒼白如紙,映襯著鮮豔的唇色紅得仿佛染了血。

  就在葉喬染忍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時候,林秀卿忽然收起臉上笑容,起了身,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褶皺的裙擺:“阿染,我是林秀卿。”

  葉喬染鬆了口氣:“秀秀。”

  林秀卿嫵媚一笑:“阿染。”

  葉喬染拉過她的手往屋裏走,隨口問道:“怎的近日不見我大哥來此處?”

  林秀卿猛地停住腳步,葉喬染踉蹌一下,扭頭去看。

  林秀卿低垂著頭,神情掩在長發下,看不真切,頓了片刻開口緩緩說道:“阿染,我喜歡你,你不知道麽?”

  葉喬染忽地想起前幾日在窗外看到的那出像是自導自演的鬧劇,覺得後背發涼:“怎的忽然說起這個。”

  “你不是都看到了麽。”林秀卿歪著頭,笑得愉悅,“阿染,你聽到了,何必假裝不知道。”

  “我……”葉喬染冷汗岑岑,“我……”

  “我殺了她,你也不會介意的,是不是?”林秀卿看向牆角蕭索的枯枝敗草,語氣仿佛歎息,“可惜這好夢,總該有醒著的時候。”

  葉喬染怔住,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日冷雨綿綿,她立在窗外,聽見林秀卿緩緩的說著:“可是你執迷的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自欺欺人。”

  (十三)

  葉展元與林秀卿並肩而立,遠處戲台上咿咿呀呀唱著一折戲。

  林秀卿忽然開口問道:“你信命麽?”

  葉展元疑惑,蹙著眉沉思片刻說道:“命由天定,有些事你我都無可阻撓的。”

  林秀卿不置可否,落在葉展元身上的目光一時間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似是陷入某種回憶般。

  忽然就笑起來:“我曾這麽問過阿染,問她,你信命麽,你猜她怎樣說的?”

  葉展元沒有答話,他知曉林秀卿此刻定是不希望自己插話。

  林秀卿笑了一聲,蒼白的臉上依舊帶著病容,低聲敘說著,仿佛在描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她說,我不信命,我隻信你。阿染說,她隻信我,可我實在不曉得現在這樣的我,還有哪裏值得她去信任。”

  林秀卿的笑容漸漸放大,眼角眉梢俱都染上這一笑的風情,整個人一下子鮮活生動起來,可眼裏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葉展元感覺喉嚨像是被梗住一般,胸口悶得發疼,他很想去說些什麽,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問。

  他輸了,早在相遇的第一日便徹徹底底地輸了。

  可葉喬染曾經說過,感情之事無關輸贏,隻是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罷了。

  他忍不住苦笑:“阿染說,感情隻不過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罷了。”

  “林秀卿,林素雲,原本就是一個人罷了,可是……”他呼出了一口氣,顫著聲音,“縱然有兩種身份,她的心卻隻給了葉喬染一個人。”

  “若有一種感情,因為世俗人所詬病而放棄,那它到底是落了俗套。”林秀卿眼裏帶了悲憫,輕輕一歎:“可這世上,沒有哪一種感情不是世俗的。”

  葉展元張了張嘴,無話反駁。

  林秀卿看著遠處默不作聲,隻有如泣的樂音從戲台上飄來,如同鬼魅,藤蔓般糾纏在心裏。

  “恰才天明月朗,一霎時霧暗雲迷,山路崎嶇,教我怎生行驀”

  “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迢迢”

  “想親闈夢杳,顧不得風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

  ……

  直至一折戲唱罷,林秀卿才緩緩開口:“阿展,糾纏了這麽久。”

  她把目光落在葉展元身上:“如今,是離開的時候了,我也該向你說一句……對不起。”

  “不必抱歉。”葉展元深吸一口氣,勉強笑容道:“你多保重。”

  “嗯。”林秀卿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你走罷,往後相見,我們便隻是陌路人。”

  “好。”葉展元轉過身,一步一步走遠,挺直的脊背在此刻竟隱約有些蕭索。

  林秀卿挑著眉,摸出別在腰間的□□,漆黑的槍身在月色裏泛著烏黑鋥亮的光澤。

  許久。

  “砰”的一聲槍響,驚起藏匿在林間的飛鳥。

  葉展元捂住胸口,僵硬的轉過身,看向林秀卿的目光裏帶著難以置信和不甘。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隻有鮮血迅速湧出來,染透一襲素淨長衫。

  他就這樣死死瞪著林秀卿,和她手裏那把槍,然後緩緩倒下去,再沒起身。

  (十四)

  秋日裏的天總是比平常高,暖陽穿透稀薄的雲彩,透過鏤空雕花的窗戶,在地上間隔出斑駁的光影。

  天空蔚藍如洗,葉喬染這樣望著,莫名想歎一口氣。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不知怎的,她竟在如此大好的天氣裏想起這樣蕭索的一句詩。

  一路心事重重地來到了鼎香樓,正要走進去,卻迎麵被人攔了下來。

  “姑娘,我瞧你命裏有劫數,不如讓貧道幫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