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斷案之才
作者:鳳今      更新:2020-09-12 02:55      字數:4218
  暮青剛吃好,正喝茶,聽聞此言一聲不發。

  “愛卿之意呢?”步惜歡問。

  宮燈煌煌,明珠耀人,禦座中人在那富麗高處,容顏勝玉,眸光奪人,難辨真色,唯見唇角噙笑,慣常的漫不經心。

  “胡大人之意呢?”暮青不問林孟,卻問胡文孺。

  胡文孺拂袖怒道:“將軍何故問本官,此事當問林大人!”

  暮青道:“還是先問胡大人吧,免得出了力,回頭還得被參一本。下官乃武官,不敵文官之嘴。”

  她的嘴還不敵人?

  胡文孺瞪著暮青,一口血堵在喉口。

  林孟看了兩人一眼,對暮青和善地笑了笑,道:“事急從權,本官聽聞將軍頗有斷案之能,今夜之案茲事體大,望將軍莫計前嫌,查凶為重。”

  暮青今夜與林孟並無衝突,待他倒比待胡文孺客氣些,淡道:“刑曹諸位大人不介意的話,下官倒可推敲幾句。”

  客氣歸客氣,暮青待人冷淡慣了,此言依舊帶著疏離之意。

  林孟才不介意暮青疏離與否,凶手查不到,耽誤了議和大事,元相國饒不了他,他隻求速查真凶,因此又堆起的笑意又添了幾分和善,連聲道:“不介意,不介意!同朝為官,但求為聖上分憂。”

  分憂是假,保官是真,暮青心如明鏡,卻未再多言,點頭道:“好,那我有三事可說。”

  三事?

  方才驗毒,此案分明已陷入死境,查無可查,這少年竟仍有三事可說?

  元相國望著暮青,目光頗深。

  林孟卻目光一亮,喜道:“將軍請說!”

  “其一,銀器不能試百毒,諸位方才所做之事皆是徒勞。”暮青道。

  “什麽?”林孟怔住,隨即笑道,“將軍莫非在說笑?自古試毒皆用銀器,何來不能試百毒一說?”

  “我斷案時不說笑。”暮青淡道,“銀器不僅不可能試百毒,甚至就算真的變黑,那東西也不一定就有毒。”

  啊?

  林孟和一幹邢曹屬官們張著嘴,雖一時無話,神態卻都一個意思——你在說笑!

  暮青見此,起身對步惜歡道:“啟奏陛下,臣求一物,可當殿驗證。”

  “何物?”此乃第一次她向他求一樣東西。

  “熟雞蛋!”

  “……”他就知道不會是明珠萬斛金銀萬兩,哪日她若跟他求樣女子之物,那日頭定要從西邊出來,“準奏!”

  範通領旨便出了殿去,過了兩三盞茶的時辰,提回隻食盒來,裏頭放了一食盒的熟雞蛋。

  暮青坐在席後未動手,隻對範通道:“勞煩總管,剝一隻,放碗裏。”

  範通乃步惜歡的心腹大太監,去行宮都帶在身邊服侍的人,暮青這般使喚他,看在百官眼裏隻當她是未將聖上放在眼裏,待那雞蛋剝好,百官的目光便都盯去了碗裏。

  碗是銀碗,筷是銀筷,隻見暮青將熟蛋夾成兩半,將蛋黃撥開,銀筷紮入了蛋清中。

  片刻後,銀筷拿出,暮青往筷枕上一放!

  啪!

  一聲脆音,在死一般寂靜的金殿上紮得人耳疼。

  百官齊驚,林孟與刑曹屬官們快步圍來,隻見那銀筷前端有寸許處泛著青暗,其光幽冷。

  “這……有毒?!”眾人驚呼。

  暮青麵無表情,夾了那半塊雞蛋便放入了口中。

  滿朝文武張著嘴,驚呼變成了抽氣。

  步惜歡臨高下望,眸光微沉,卻未動。她尚有父仇要報,他知道,她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元修離得遠,目力卻不差,見此麵色也沉了下來,但也未動。她行事向來有主意,如此做必有她的道理。

  呼延昊皺著眉頭,這女人又搞什麽花樣?

  “沒毒!”暮青吃完後喝了口茶,淡道。

  “沒毒那銀筷怎會……”林孟不解。

  “世間之物,相生相克。蛋清內有一物,名為蛋白質,蛋白質裏含一物,名為琉,其與銀相遇易生青黑。不同的蛋,硫含量有差異,顯色結果也會不同,放得越久的色越深。”暮青不管殿上文武能否聽得懂,她已經盡量說得淺顯了。

  宮中用膳的器具有銀器、玉器、瓷器,頗為多樣,天子用膳時多用玉器,旁側有宮人布菜,亦有宮人試菜,所謂試菜便是以人試毒。但宮宴上人多,百官們所用的多是銀器,但以銀試毒實不靠譜。

  另外,民間投毒多用砒霜,但砒霜本身並不會致銀變黑,隻因砒霜乃礦中所煉製,提純不夠,其中亦含硫元素,這才致使銀變色。所謂銀針探毒,其實探的並非毒,而是硫。現代砒霜提純技術好,銀針探毒根本就沒有效果。

  但銀針試砒霜之毒在古代確實可用,因此此事暮青便未多提。

  林孟等人聽得一頭霧水,唯獨巫瑾麵露沉吟之色,似對此言頗感興趣。

  “銀能試出的毒多為礦中所煉,勒丹使節所中之毒乃雷公藤,其毒用銀是試不出來的。”暮青道。

  刑曹屬官們雖未聽懂前言,此言卻聽懂了,但都有些將信將疑。

  “那依將軍之言,酒菜或是勒丹使節的衣物上未必無毒?”林孟問,查案才是最要緊的,不管此人有何異才,他隻想盡快查出凶手。

  “不,酒菜無毒,衣物與酒囊上也無毒。”暮青卻道。

  什麽?

  林孟詫異萬分。

  “這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暮青看向那邢曹屬官裏推測案情最多的員外郎,問,“你可知雷公藤為何物,是何形態,中毒者何症?”

  那員外郎微怔,隨即有些尷尬,道:“下官未曾習過醫藥之術。”

  “雷公藤性味苦、辛、涼,有大毒,其花與根莖皆含毒,碾成的粉末是土黃色的,你看看多傑的衣袖與酒囊是何顏色?”

  邢曹員外郎望去那還浸在水盆裏的衣物和酒囊,一看之下便怔了——那酒囊乃乳白鑲金的,兩袖則滾著雪白狼毛。

  “若以你的推測,凶手是將毒粉撒在酒囊或衣物上的,如此大的色差,勒丹使節又如何看不出來呢?”暮青在西北時曾易容成勒丹騎兵混入狄部,自然知道勒丹部族的一些習俗。五胡部族信奉的神靈一樣,但各有崇尚的顏色,比如狄部尚黑,認為黑是天鷹的羽毛,而勒丹尚白,認為白是天鷹翱翔在天際時的雲。唯有部族中地位高的人才有權利穿著這些顏色的衣物。多傑在部族有金剛之名,地位自是極高,高到他可以代表部族前來大興議和。

  “這……即便酒囊與衣袖不可能,難道不可能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那員外郎有些不服輸,多傑的衣袖是雪狼毛的,但他的衣物其他地方可是繡圖複雜,顏色花裏胡哨,若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他未必看得見。

  “所以我才問你可知雷公藤為何物,中毒者何症。且不提撒在其他地方,凶手能否保證受害者定能觸碰到撒有毒粉的衣物部分,假設受害者真的沾到了手上,抓了羊腿吃下,其後中了毒,你可知中毒症狀為何?”

  “這……”

  “你不清楚,我來告訴你。受害者會出現頭暈心悸、腹痛嘔吐、四肢抽搐、肝腎疼痛,繼而出現血便血尿、唇甲發紺、口鼻出血等症,若無救治,從毒發到身亡,其痛苦可持續一日到四日。”暮青道。

  “……”

  “而受害者毒發之症又是如何?腹痛嘔吐、四肢抽搐、唇甲發紺,險些當場身亡!如此大的差距,你可知代表了什麽?”不待人答,暮青便給出了答案,“毒量的差距!若是將毒粉撒在衣物上,靠沾在手上那點毒入口,根本不足以立刻將人毒殺!”

  “……”

  “瑾王爺乃毒醫聖手,是否如此,你等可問他!”暮青看向巫瑾。

  巫瑾笑望暮青,眸光皎澈如月,頷首由衷讚道:“將軍所言分毫不差,不想將軍竟懂毒理。”

  “研讀過幾本醫書,不敢稱懂。”暮青道,她的確不太通曉藥草毒草之道,隻是在汴河行宮時看過幾本醫書,下午在閣樓裏見有毒草的古籍便翻來看了。

  雷公藤乃江南和西南州縣深山裏常見的毒草,因易尋得,書中便有記載,她恰巧看了,這才有此推理。

  兩人一來一去說話間,刑曹屬官們相互間看了看,皆露驚意。

  瑾王說是,那便真的是了!

  如此說來,此事也叫這少年說對了?

  “英睿將軍真乃學識淵博之人,本官欽佩之至。”林孟笑道,稱讚是虛,哄人是真,他隻想哄得這少年開懷,好速速告訴他此案凶手是誰。

  “真正該學識淵博的應是林大人!”暮青卻麵色一寒,冷聲道,“刑曹掌刑獄之事,複核各地刑案命案,確無疑問的案子核準秋審,有疑問的案子發回重審,其中許多案子是死刑案,毒殺案定然也有。每年不知有多少命案卷宗被呈送上來,審閱卷宗之人若無縝密的心思、豐富的斷案經驗和淵博的學識,如何能從如山的卷宗裏發現冤案錯案?”

  林孟一愣,硬擠出個笑來問:“將軍之意是,我刑曹該有通曉醫理毒理之人?”

  這要求也太不通情理!

  自古三教九流,一佛、二仙、三聖、四官、五公、六相、七僧、八道、九莊田,此為上九流;醫藥,卜筮、棋師、丹青、兵卒、說客、俠客、評書、打漁,為中九流;媒婆、唱戲、吹鼓、馬戲、剃頭、澡堂、搓背、修腳、娼妓,為下九流。

  入朝為官者多士族出身,讀書論賢,習為官之道,乃是上流之人,豈能學那中流之道?

  巫瑾?他雖貴為王爺,不過是個屬國質子!若非有毒醫聖手之稱,又精通蠱毒,京中王公士族對他頗為忌憚,又有求他妙手回春之時,憑他一介屬國質子在盛京王公子弟眼裏,也就是那柳巷裏的小倌兒,夜夜服侍人的賤命罷了,隻是這賤命有更好的用處,京中王公朝臣才對巫瑾禮遇有加而已。

  這英睿雖有斷案之才,卻終究是村野匹夫,不識好歹不知所謂,竟要朝臣去學那中下流之道,虧她說得出口!

  此一番心思林孟雖未講出口來,那輕蔑的神態卻流露得十分明顯,暮青眸中頓見星火!

  “人無完人,不通曉醫理毒理並非林大人之錯,但自身不懂,殿上有瑾王在、有禦醫在,刑曹上至尚書下至屬官,竟無一人將不懂之事問個仔細!”暮青寒著臉,字字如刀,“毒殺案不問毒理,真叫人大開眼界!”

  刑曹上下皆臉皮一緊,多傑身中何毒一事,尚書大人問了,隻是……咳!沒仔細問而已。

  “若問得仔細些,衣袍酒囊皆不必查,省下來的時辰,這會兒興許案子都有眉目了。”她知曉雷公藤本是湊巧,但她若不識此毒,殿上有通曉此道的高人,她定會問,這樣才能推理準確,少走彎路提高效率。

  很多案子,時間就是破案的關鍵,慢了案子許就破不了了。

  林孟顏麵盡失,便沒先前那般和善了,道:“將軍心細如發,本官不及。那本官敢問一句,此案將軍可有眉目?”

  “這是我要說的第三事。”暮青看了眼多傑桌上的酒菜,道,“不必查桌上的菜食了,菜食裏無毒,酒囊裏也無毒。”

  什麽?

  林孟詫異,她說銀器不能驗此毒,即是說他們之前驗毒的結論不可信,那麽宮宴的飯菜和多傑帶來的酒裏有沒有毒,此事還得再驗!他且不問她是如何斷定飯菜和酒裏都沒毒的,單說酒菜無毒,衣物也無毒,那不跟他們之前推斷的結論一樣嗎?

  “那人是如何中的毒?”林孟問。

  “如何中的毒不是很明顯了嗎?宮宴的酒菜裏無毒,人自然不是在宮宴上中的毒。”暮青一句驚人。

  滿殿無聲,林孟都有些懵了。

  “人是在宮外中的毒,時間是毒發之前一個時辰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