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白玉京(三) (1)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10404
  屹立在天地間的繪卷幾乎已成一片空白, 隻有右上方還殘留著一角湛藍的天空。

  劍光如密集的箭簇,勢如破竹地斬向繪卷,無一例外被悉數彈回, 劍光與繪卷相撞的聲音如洪鍾大呂響徹天際, 震得所有人都後退一步。

  普通的劍傷不了繪卷分毫,還別提上麵還覆了一層刀槍不侵的禁製,更是讓眾人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一角湛藍的天空被侵蝕為空白,他們頭頂的天穹也如硯台側斜,黑墨嘩嘩倒灌。

  “師兄, 崔嵬山那邊撐不住了!”負責傳訊的弟子擠開人群:“山脈已經倒了一半, 山勢也在不斷變化, 我們自己人也受了重傷, 根本來不及救人。”

  “我們劍峰怎麽樣?”

  “劍峰……劍峰還沒倒, 所以那些人都往劍峰逃,現在已經人滿為患了。”

  傳訊弟子喘了口氣, 接下來一句話,又讓眾人提心吊膽起來。

  “可其他山頭撐不住,連玉浮宮也遭受殃及,好幾座道觀成了斷垣殘壁,再這樣下去,別說是崔嵬山, 連整個南方諸洲都在劫難逃。”

  就算是領悟能力再怎麽低下的人,都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少了這條賴以生存壯大的靈脈, 就好比釜底抽薪,宗門凋敝零落,秘境赤地千裏, 溫暖繁華的南方遲早會變得像東域這般荒蠻貧瘠。

  先輩篳路藍縷,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一炬。

  眾人一籌莫展,習慣性地一致看向薑別寒,似乎這個曾經的長鯨劍劍主、無比可靠的劍宗大師兄能像以往一樣,一劍開雲破月,在山窮水盡處劈斬出一條坦途來。

  可薑別寒卻像被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熱情,有一瞬間竟也產生了像先生那樣避世不出的念頭。

  先輩篳路藍縷的心血?若是追本溯源,這到底該算是誰的心血?

  他攥緊手中的劍,長鯨不複存在,現在拿著的隻是一柄普通的劍,泯沒在最平庸的劍塚中的劍。長鯨是斷嶽真人贈予他的仙劍,秉承著斷嶽真人的信念,於他來講,像是一顆指引前路的啟明星,遇事不決,問劍便是問心。

  對長鯨而言,隻有出劍與不出劍兩種選擇,對他而言,便隻有善與惡兩種觀念。

  可這世間,並不是非善即惡,也不是非惡即善。

  “師兄,我們該怎麽辦?”有弟子忍不住開口詢問:“再不毀掉溯世繪卷,我們劍峰也撐不了多久了。”

  “聽說逃難的人都往劍峰上擠,劍峰要是也倒了,那這些人便徹底沒了活路。”

  薑別寒仍是盯著手裏的劍。沒有長鯨劍那樣的靈光,也不似長鯨劍那樣無堅不摧,劍鋒甚至卷了刃,像沙場中隨敗兵一同淹埋在黃沙下的殘刃,訴說著無限的頹喪與淒怨。

  再也沒有一把劍,能像長鯨那樣,隨他意念微動,乖巧地蟄伏在身後,臨危時伺機而出,踟躕時當機立斷。平心而論,哪一次絕處逢生,沒有長鯨劍的協助?

  難道真像那人所說,沒了這把劍,他就什麽都不是?

  “我們劍修,一生唯有長劍相伴,仗劍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則出劍斬山嶽,何須顧忌山上有雲迷霧鎖……最重要的,是赤子心。”

  劍心。這兩個字在他心頭掛了太久,可其實他從來都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義是什麽。每一回遇上抉擇的困境,似乎隻要有長鯨劍在他身邊——哪怕隻有一縷劍光,就能讓他無比安心。

  他被“長鯨劍劍主”這個名號困得太久了,別人第一眼看到他,不是看到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背後劍匣中的劍。

  真正能幫他做出抉擇的,不是劍,不是他從前聽的那些大道理,而是他自己。

  沒了這把劍,他才是他自己。

  籠罩在心頭的雲霧被驅散了,他身側有洪波湧起,手中遍體鱗傷的長劍綻放出絢爛光明。

  仿佛一輪旭日初升,橙紅色的璀璨光芒如潮水向兩側湧動,逼退了灌滿天地的墨色,亮如白晝。

  有人孜孜不倦地向善,也有人義無反顧地向惡,他現在來這裏,不是為了分辨善惡,隻是為了救人,那他就要把所有人都救下來。

  絲絲縷縷的劍氣,猶如雪白的蛛絲,向四麵八方伸展,托起崔嵬山搖搖欲墜的山腳,又擦過奇峰險峻的山頂,綿延千裏之遠撐住靈脈。

  山脈猶如懸崖勒馬的馬車,發出一聲戛然而停的嘶鳴,整個世界於刹那間靜止,再無驚濤駭浪聲,也無天崩地裂的粉碎聲。

  薑別寒握緊長劍,心裏卻沒有任何殺氣。

  他想起的是五人一路歡聲笑語北上蒹葭渡的場景,他有些心酸,便閉上眼睛,不去看那灼燙的劍氣,而是仔細聆聽著劍氣與風絲相纏的蕭蕭聲。

  同時在心中默念:他是來救人,不是來殺人的。

  救人,不是殺人。

  —

  海麵波濤漸息,最後一波天劫於同一時刻結束。

  劍氣縱橫交錯,如同樹葉細小的脈絡。蜷縮在海域角落裏的少年半跪起身,慢慢挺直膝蓋,一點一點地蹲起,最後終於站直。

  他設想過薑別寒會直接摧毀繪卷,所以在上麵覆了一層禁製,沒了長鯨的薑別寒根本無法撼動分毫;也有設想過他直接殺進白浪海,那便是自投羅網,屆時他會被困在法陣牢籠中,寸步難逃;唯獨沒有想過他居然用一把普通長劍,撐起了兩座山脈。

  一縷劍氣猶如蛛絲在麵前垂落下來,他突然警覺地望向頭頂。

  像是觸動某個機關,鋪天蓋地雪白劍氣兜頭罩下,如一張疏而不漏的天網,讓人無處可躲。他身形幾乎立時從原地消失,劍氣的速度卻更快,宛若磨牙吮血的藤蔓絞上右臂,將他往山壁上狠狠甩去。

  先前抵擋完一波天劫,滿身修為此刻所剩無幾,這具身軀再經不起一丁點風浪的試探。

  而這股猝然暴漲的劍氣就是這“一丁點的風浪”。

  不知該說這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上天對薑別寒特殊的眷顧,這個天之驕子每回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力挽狂瀾,讓他功敗垂成。

  心高氣傲的少年,哪怕對自己的布局再怎麽有自信,此刻也生出一股巨大的落差。

  然而很快,他察覺到這縷劍氣沒有半點殺意。

  這倒是很符合薑別寒一貫的作風,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種莫名的理解和仁慈,不論他們以前做過什麽,或是擁有怎樣的秘密。

  他在山壁上站穩身形,沒有甩脫右臂上的劍絲,反而開始默默虛勢。

  薑別寒手下留情,不想在他最虛弱的時候乘勝追擊,但他卻不是先禮後兵之人。他當然也會等,隻不過他等的是薑別寒顯露頹勢的某個刹那,便是他殺過去的關鍵時機。

  他原本並不想殺薑別寒,否則早在琅環秘境中時,就會剜去他金丹,剝離他魂魄,卻要留他一條性命,讓他苟且偷生,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得感謝薑別寒,甚至有一點嫉妒。

  隻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殊途同歸者寡,更多情況下,背道而馳便意味著反目為仇。

  薛瓊樓在心中默數。

  終於在一根劍絲垂下一個微不可覺的弧度時。

  一條殺氣重重的金色虹光從白浪海拔地而起,一路披荊斬浪刺斷劍絲,從溯世繪卷後穿透而出。

  如果說劍氣是旭日初升,那這條金色虹光就是午日當空。

  薑別寒衣襟上鮮血淋漓,握劍的雙手被劍氣灼燙出白煙,意識模糊,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躲開。

  眉睫之際,一束拂塵在他麵前一掃,那道金色虹光甩向一側的山壁,整座山頭都被夷平。

  薑別寒維持著握劍的姿勢,五感被灼燙得失去知覺,耳畔嗡嗡,充斥著身旁人喧鬧嘈雜的聲音。

  他隻分辨出一個有用的信息。

  玉浮宮的掌門,帶著留守在崔嵬山的劍宗弟子趕來了。

  —

  攻守之勢全然逆轉。

  無數道劍光呼嘯而過,如流星墜落在海麵。

  以少年所在的海域為圓心,一縷縷劍氣、一道道劍光依次排開,如成千上萬條細水擰成的洪流,組成一個寒意森森的磅礴劍陣。

  劍陣之外,有明黃色的符籙獵獵飄蕩,每一張符籙都裹挾著風雷之聲,絞纏著雪亮的電光,凝聚成一座摧枯拉朽的雷池。

  一旦逾越,便會粉身碎骨。

  守在崔嵬山的弟子趁著山脈停止傾倒的短短一瞬,把能救的人都救了出來,與玉浮宮的道友一同前來東域支援。本以為會遇到千軍萬馬的阻攔,卻沒想到,偌大東域……竟然隻有一個人。

  有人忍不住詢問:“這兩個法陣能困住他嗎?”

  “你盡管放心,掌門師叔說了,他先前抵擋天劫,修為幾乎點滴不剩,又沒想到薑師兄能撐住兩座山脈,將他計劃全部打亂。方才衝著薑師兄而去的一擊,不過是強弩之末,一擊不成,他便再無餘力和我們對抗。”劍宗弟子寬慰道:“更何況還有兩個天羅地網般的法陣,他早就大勢已去。”

  “等、等會兒,”開口詢問的玉浮宮弟子既驚且疑,“他……走過來了。”

  原本還信誓旦旦躊躇滿誌的劍宗弟子,立刻如臨大敵。

  少年千真萬確,隻是旁若無人地走過這片雷池與劍陣,沒有任何痛楚之色,像在閑庭信步。

  “怎麽可能……”劍宗弟子難以置信,喃喃道:“法陣難道對他沒用?”

  這要是還困不住人,那他們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玉浮宮弟子等得焦躁不已,“反正我們有這麽多人,不如直接殺上去!”

  “等等等會兒!”劍宗弟子心有餘悸,趕緊攔住他,好像他這樣做是去送死:“他恐怕猜到我們會來,咱們得留意點!”

  劍陣和符陣都有片刻的紊亂,眾人都在留意腳下不存在的陷阱。窮寇莫追,他們如此輕易地逆轉形勢,誰知道這是不是他故意示弱,欲擒故縱?

  這些人當然不知道,少年連走起路來都是痛徹骨髓。他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再也無法承載箭矢的重量,此刻哪怕是有一根稻草飄上來,也能讓他瞬間崩裂。

  隻不過他當然不會傻到將自己的弱勢流露於表麵。

  薑別寒撐不了多久,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白浪海緊鄰玉龍台,兩側華表巍然屹立,垂脊上有脊獸依次排開,為首是騰雲駕霧的遊龍,而後依次是鳳、獅子、天馬、海馬、狎魚、狻猊、獬豸、鬥牛、行什。

  這些不可褻瀆的上古神物,如今隻是一具具屈居於方寸之地的雕塑,卻掩不住森嚴威厲。

  而這座富麗堂皇的高台,既是東域唯一殘留人間的遺物,也象征著金鱗薛氏曾經的勃勃野心。

  少年從海域踏上玉龍台,以他為中心,麵前一圈圓線上排列著成千上萬道蓄勢待發的劍氣,劍氣後麵又是獵獵作響的符籙,赤紅的朱砂符文映射出漫天血光。

  兩宗弟子從半空落至地麵,劍光與符籙,一圈圍著一圈,密不透風,如同向日葵的花盤。

  少年每往前走一步,這個龐大的包圍圈便往後縮一寸,劍光林立,鋒芒逼人,可劍光前好似還懸著一把銳不可當的無形巨刃,在逼著他們後退。

  明明可以衝上去一劍了結,卻還要忌憚著未知的陷阱,這種投鼠忌器的憋屈感令所有人都感到無比屈辱。

  可劍宗弟子們卻不這樣想,別說是衝上前,他們現在連後退都得畏怯身後有什麽圈套。

  人流自動向兩側分開,劍光猶如一麵麵破碎不全的鏡子,倒映出眾人形色各異的臉。

  四周隻剩下劍鋒在風中發出的蜂鳴,以及符紙翻飛的簌簌聲。

  漫長的對峙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籠罩在眾人心頭。

  就在前不久征討聞氏的一戰中,他們還與少年有過不少接觸,對他的映像,還停留在謙遜有度的言辭、溫文爾雅的舉止和如琢如磨的風度上,現在再想想他所布下的死局險招,二者前後簡直天壤之別。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時間便在僵持中消耗。

  薛瓊樓幾乎快走到人群盡頭了。

  他肺腑劇痛,腳步卻平穩如初,愈是走得無所謂,眾人便愈是覺得驚懼懷疑,二者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終於有人再也忍不了了,提起劍就想衝上去。在打破這股平衡之前,少年停下腳步,臉色蒼白地冷笑:“想動手就趁現在,以後可沒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叫嚷著直接殺上去的弟子立時縮回腳步。

  一定有陰謀。誰先出手,就是正中他下懷,他們才不會上當。

  “我們要不……等薑師兄過來吧。”有個聲音悄悄響起。

  “或者等綾師姐過來也行,她比我們聰明,一定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綾師姐不是去海底了嗎?”

  竊竊私語聲傳到少年耳畔時,已經被放大了無數倍,像冰冷扭曲的蛇鑽入耳朵,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能不能走出法陣好像已經變得微不足道。

  “好像是去救什麽人。”那弟子忙裏偷閑地解釋一句:“聽說是丹鼎門的道友,也是師姐很要好的朋友呢。”

  少年提不動腳步,一種剖心摧肝的切膚之痛從胸腔傳遍四肢,好像寒夜中孤獨流浪的旅人,僅存的一點火種被人奪走、踩滅,光明與溫暖的得而複失,使得重新降臨的深夜變得格外漫長,寒冷變本加厲。

  他慢慢將手放進衣襟,摸到了一枚冰涼細膩的華勝,和一張邊角有些毛糙卷翹的畫紙,正正好握滿手心。似乎這兩樣東西的默默陪伴,能讓他忽略旁人的胡言亂語,專心致誌於腳下的道路。

  薛瓊樓繼續走下去,身形未動分毫,乃至於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他的異樣。

  海風停息下來,烏雲也停止翻湧。

  不遠處的山崖後,法陣圍成的圓弧外側,突然出現一抹小小的身影,隻有成人的膝蓋高,是個黃口孺子。

  六七歲的孩子,獨自避過所有人的注意,偷偷跑到了這裏,像一頭幼鹿誤入圍獵的陣地。

  他手裏握著一柄不知從哪裏撿來的劍,劍鋒坑窪斑駁,血跡斑斑,劍主約莫已經在鏖戰身亡,才讓他撿了漏。

  他握劍的姿勢很不嫻熟,像在投射長矛,可那張布滿血汙的臉上,盡是決絕與仇恨。

  小孩努力伸長手臂,朝著人群的最中間,將長劍投射出去,劍劃過一道並不亮眼的弧光。

  這道弧光無比幽若黯淡,湮沒在灰蒙蒙的山霧之間,誰都沒有察覺。

  但這道弧光卻又筆直一線,有著不輸於上古仙劍的破竹之勢,仿佛地平線上刺眼的旭日光芒,穿破彌漫在半空的雲霧,雲霧如潮水向四麵八方湧去。

  它繼續往前,擦過半山腰嶙峋的石頭,山石濺射出一片昏黃的火花。

  緊接著擦過法陣外圈的符籙,符紙絲毫未損,隻歪斜一個小小角度。

  繼而又擦過內圈的劍光,與這一把把名劍相比,這彎可憐的弧光好似明月旁的星辰,無敢與之爭輝。

  最後它擦過屏息凝神的人群,擦過他們身上死氣沉沉的衣物與發絲,像暮夏傍晚的一縷微風,隻能帶來些許涼意,卻無法讓人感到刺痛與敵意。

  所以誰都沒有注意到它。

  於是這道能輕易被人掐滅在掌心的弧光,如一條靈活遊竄的長蛇,經過千山萬水的長途跋涉,耗盡最後一口氣,終於找到了它的目標。劍光在半空震顫不止,仿佛意識到將要完成自己畢生夙願,像初次臨戰的將士,有著對一雪前仇的渴望和對功敗垂成的恐懼。

  短暫的蓄勢後,劍光筆直地刺穿人群中間白衣少年的後背,穿透他置於衣襟前、緊握著華勝與畫紙的手,像繡娘手中纖細銀白的繡花針刺穿柔軟的布匹,針尖憑空綻放出一朵玲瓏血紅的花,烙刻在他手背上。

  他跌跌撞撞地往後倒退一步,表情甚至還沉浸在上一刻的回憶裏,像被石子驟然打碎的糖罐,那尖銳的斷麵上還殘存著蜜糖。

  嚴陣以待的劍宗弟子瞠目結舌,立刻有人跑過去,將躲在山崖後的孩子拎出來,迅速帶他遠離法陣,生怕他遭受殃及。

  “你不要命了!你個小屁孩跑來這裏幹什麽?!”

  劍宗弟子氣得差點當場暈過去,他已經有些草木皆兵,甚至開始懷疑這衝動的一劍會不會觸動法陣的機關,讓他們所有人都陣亡在這裏。那是無比絕望的局麵,如果所有的精銳都死在東域,誰來阻止崔嵬山和靈脈的崩塌?!

  “我是來報仇的!”孩子滿臉血痕淚跡,拚命掙紮:“我爹娘為了救我被壓在山下!我是來替他們報仇的!”

  那弟子覺得他有些麵熟,終於認出來,這是薑別寒先前在崔嵬山救下的孩子。

  他有些指責不下去,拎著孩子將他扔在石頭後麵:“躲好了!別亂跑!”也許覺得恐嚇力度不夠,他揚手一指:“再亂跑就把你交給你的仇人!”

  劍宗弟子心裏不免無比失望,他在默默祈禱著,如果方才這道劍光再強勢一些便好了。那一劍根本不痛不癢,造不成任何威脅,如果再強勢一些……

  劍宗弟子目光忽地凝滯住了。

  隔著數步之遠,他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少年身上紊亂的氣機,像一尊脆弱的水晶,表麵看著光潔平整,內裏密密麻麻皆是裂痕,用手指輕輕一碰,就能讓它碎為齏粉。

  恰是這不痛不癢的一劍,讓他連站立都十分困難。

  劍宗弟子在原地呆立半晌,電光石火間反應過來。

  他們上當了。

  什麽陷阱,什麽法陣,這裏根本什麽都沒有,他的的確確是孤立無援的境地!裝得這麽從容不迫,已經被劍陣和符陣摧殘得連路都走不穩了,恐怕等他出了包圍圈,已經是任人刀俎的境地。

  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他們還真信了,還被騙了這麽久,差點放他直接逃了!

  “殺下去!”他當機立斷。

  劍陣與符陣一同升騰至半空,仿佛漫天正在燃燒的猩紅流星,空氣被灼燒得熱浪滾滾,海霧被蒸發殆盡。

  一條詭秘莫測的長階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眾人視野中,長階連接著玉龍台和白浪海。

  玉龍台被建在整座東域的最高處,與日月並肩,無論是風平浪靜,還是狂風怒浪,白浪海的海麵總是籠罩著一層濃鬱的霧,這條漫漫長階便淹沒在茫茫海霧中。

  隻差一步,少年就能踏下長階,走進這片簇湧的海霧中,回到海底的朝暮洞天。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他沒有出生在白玉京,也沒有見過白玉京那讓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出塵風采,所以他的歸宿隻能是深埋在大海深處的朝暮洞天。

  但已經沒有人會走下長階了。

  長劍俯衝時發出蜂鳴般尖銳刺耳的聲音,流星雨般的劍光籠罩在頭頂,裹挾著烙鐵般通紅的符文貫穿他的身體。

  血珠依附在殘留的輕盈霧氣上,於是眾人周身都彌漫著一片血霧,仿佛無數精靈在飛舞。欄杆上依次排開的上古神獸都被噴濺到血跡,騰雲駕霧的玉龍染得血紅,它們在這裏矗立了上百年,眼珠被風霜侵蝕得黯淡無神,直勾勾地望著森然的海平線,好似在冷淡地旁觀一個家族的興亡。

  猩紅的流星雨不絕如縷,帶著長久壓抑的憤怒與仇怨,有些貫穿他軀體,有些隻釘在他身側,玉龍台的白玉地磚上很快漫開一片汪洋般的血跡。

  結束了嗎?

  寂靜中傳出一道警覺的聲音:“他手裏好像還拿著什麽。”

  眾人一擁而上,將少年攥緊的右手掰開,他五指好似已經嵌進手心,怎麽也掰不開。

  “僵硬了麽?”

  “不、不對……”回答的人顫聲道:“是還沒死透……”

  他胸膛還在極其微弱地起伏著,身下汪洋般的血河仿佛抽幹他半數靈魂,他便用剩下的半個靈魂,和僅存的一點意識,攥緊了右手。

  劍光又齊齊對準地麵,在第二波流星雨墜落之前,半空忽然又有一道劍光疾馳而至。

  “都給我住手!”

  歪歪斜斜的劍光上踉蹌著走下一個渾身浴血的人,薑別寒手裏的劍刃支撐不了強烈的劍氣和沉重的山脈,終於在最後一次支撐起崔嵬山後暴裂。他如今手無寸兵,隻能用血肉之軀擋在同門師兄弟麵前。

  “你們劍修,難道是從背後殺人的嗎?!”

  劍修之間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敵人的背後出現傷痕,那你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乘人之危痛下殺手,在平常看來,是為他們唾棄的卑鄙之舉。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半晌之後,有人高聲道:“師兄,對付他就該不擇手段!”

  “是啊,師兄你忘了之前是怎麽受傷的嗎?!你剛剛對他手下留情,他卻想趁機殺你!他根本不領你的情!我們現在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們可以不要顏麵,但是一旦被他逃脫,崔嵬山下的遺民、靈脈上的仙宗,這些無辜人該怎麽辦?”

  薑別寒想上前一步,一柄拂塵攔在他麵前,仙風道骨的掌門師叔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先前用這把拂塵救了他一命,如今同樣用這把拂塵擋住他去路。

  “師叔……”薑別寒抱著最後一絲期待看向鶴發童顏的老人,他是綾煙煙的師父,該明白這一切的來龍去脈與是非對錯。

  “難道隻有殺人這一條路?”

  老人沉默地點了點頭。

  薑別寒往下看去。眾人終於將少年掌心扯開,卻隻有一枚沾著血跡的頭飾,和一張畫紙。

  畫紙的背景是暖黃,因為那是一個豔陽天,薑別寒記得很清楚,他們能說服畫鋪攤主執筆作畫,還多虧了少年的功勞。

  他從那時便開始疑惑,未及弱冠的少年,為何會如此通透,通透得有些暮氣沉沉。

  薑別寒在某一瞬間,又產生一種近乎幼稚的想法。拋卻天淵之別的身世,同樣是天之驕子,他們兩個或許能成為知己。

  “師兄,你別攔著我們了。”劍陣蓄勢待發,為首的弟子寸步不退:“他身後罪孽罄竹難書,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師兄今日若輕易饒他,那他手裏的這些人命又該怎麽辦?”

  薑別寒攔在他們前麵,半步都沒動。

  “回來!”一貫和藹慈祥的掌門師叔終於拉下臉冷聲低喝:“你忘了斷嶽是怎麽教你的?陪伴你十幾載的長鯨劍又是怎麽斷裂的?”

  “師父被騙了大半輩子,他所秉持的信念,從根源上就是錯的,至於長鯨……”薑別寒寸步不讓,啞聲道:“它本來就不屬於我,我沒了它,也可以繼續走下去。”

  這不像是以往那個聽話而又剛正不阿的薑別寒,他會將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為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開脫。

  “師兄,快讓開吧。”弟子們幾乎在哀求:“你救不了所有人,殺了他才能把一切了結。”

  “殺人解決不了任何事情,”薑別寒輕聲說:“不過是在欺騙你們自己而已。”

  他這句話說完,一些年輕弟子麵色茫然,另一些則慢慢放下長劍,唯有掌門師叔臉色奇差。

  薑別寒不再看這些人,而是低頭看著血泊中的少年。

  他身邊棋子灑了一地,像火海裏的星辰。彩雲為盤,琉璃為子,瑰麗而美好,可惜彩雲易散,琉璃易碎,他好似死在了自己的棋局裏。

  他眼裏最後一點微光不甘心熄滅,好像在譏諷:這次隻是他們走運。若是沒有那個不知死活前來向他尋仇的小孩,他早已全身而退,何須在這裏看著這群烏合之眾趾高氣昂地在他麵前上躥下跳?

  畫紙被風吹了起來,畫上五人親密無間地挨在一起,濃墨重彩的色澤中,隻有一塊空空如也的白,白得如同泡影一般從未存在過。

  薑別寒目光被刺得生疼,過去的影像從他不願麵對的角落裏蘇醒,仿佛洶湧的海潮席卷了記憶的荒原。

  他想起那個日光融融的豔陽天,白鷺洲的小渡口繁華熱鬧,空氣中有腥鹹的海水味道,偶爾還有海鳥翱翔天空時發出的高亢鳴叫。他們身前的花樓翻滾著鮮豔的紅浪,身後的店鋪飄來馥鬱的脂粉香,女侍們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逗弄著還沒開竅的夏軒。

  那是一段讓人想永遠沉湎其中的時光,讓人忍不住祈禱它能長一些、再長一些,永遠不要結束。那時的少年們有誌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有自己喜歡的、也喜歡自己的女孩,有他們孜孜不倦追求的正道,有鮮衣怒馬的意氣,有明媚蓬勃的幻想,有清風明月,有草長鶯飛。哪怕前路還有不虞之隙,有不測風雲,也不過是牆隅處終將被光明驅散的陰影。

  他應該和少年說了很多,他想起來了,他站在一個過來人的立場,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誡對方,該怎麽溫柔體貼地對待一個喜歡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遠停留在初遇那該多好,這樣就沒有後來的欺詐與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著笑意的麵龐,一張張重疊起來,最終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渦,漩渦裏隻有少年一個人。

  無數把長劍貫穿他身軀,將他釘在玉龍台上,他像被一束荊棘刺透的白鳥,海風吹拂,寬大的袖袍輕輕飄起,便仿若鳥兒折斷的翅膀,偶爾撲騰一下,又頹然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眼底的光宛若風中的殘燭,到最後的最後也不願意熄滅,好似在等一個姍姍來遲的人。海麵上出現一片淡青色,悠揚的琴聲響徹遼闊的海域,天地間隻有這一種聲音,像每一個月圓夜時,海妖孤獨的吟唱。

  天際烏雲退盡,露出橙紅赤金的煙霞,綿延萬裏,像一條燃燒的長龍,伏臥在重歸於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飄過來,棲停在少年浸滿血跡的鬢發上、頹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飄進空洞漠然的瞳孔深處。

  海麵嘩一聲衝開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後露出隱隱綽綽的人影,像遊離在廝殺之外的過客,安然無恙。

  有聲音在喊他的名字,隔著一層不真實的紗,模模糊糊地仿佛來自於夢境深處,但他聽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輕柔地蕩漾。

  沒有聽錯,確實是她在呼喚自己。

  他確實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到最後也沒讓她看到半點腥血,但同樣也沒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飛奔而來的場景,隻有空曠的琴聲回蕩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結局那樣,躺在血渦裏,但與原著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不是他一個人麵對死亡。

  “你看什麽啊?”

  不算太遙遠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兩人走在月影橫斜的街道上,兩側是鹿門書院蓋著青灰瓦片的白牆。

  “在看那個散修,”他回頭望著空蕩蕩的黑夜:“孤身一人,無親無故,死在這裏誰會發現。”

  “可是有人替他收屍,替他立衣冠塚。”她踮起腳拍拍他肩膀,皺起臉:“……好晦氣啊,幫你拍掉。”

  少年在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躍。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惡人,惡人自有惡報,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後能有一人,替他在異鄉收屍。

  散落在周身的符紙還在燃燒,滾沸的火星猶如夏夜的螢蟲,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紅的岩漿上,鮮血浸染著雪白的衣袍,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濃烈的衝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純白的木槿花田裏,開出了豔烈的罌粟。

  “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法陣裏很危險!”那些鎮守法陣的弟子大聲阻攔:“等一等!別進去!……薑師兄,你快點幫忙攔一下!我們撐不住了!綾師姐,你怎麽也來了?掌門師叔找你找好久了!師姐你……誒,師姐你別走!阿軒你湊什麽熱鬧!喂喂,別過去啊!”

  有人踏著聒噪的叫嚷聲靠近,像在喚醒一個長眠的人,“薛瓊樓?”

  在她的手觸上他臉龐的前一刻,四散的棋子都悄無聲息地崩碎,隻留下輕輕一聲:“……我在。”

  作者有話要說:相關情節見55章

  二合一,下一更在周四,繼續存稿

  還沒有結局啊各位姥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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