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朝暮洞天(十)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896
  醒來時白梨發現窗紗上有白霜, 起初以為是月光,走近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層薄雪。她打開窗戶,不斷有飛絮般的雪沫飄進來, 窗前玉階上一片蓬鬆的白雪。

  “原來海底也會下雪。”

  地麵仍是一片蕭瑟秋景, 朝暮洞天卻是一個四季錯亂、晝夜顛倒的小世界。

  她走到外麵,臉頰上飄了幾點雪花,濕潤潤的,幾天幾夜的黑夜終於卸下帷幕,瓦藍的海麵好似高遠的天穹,鵝毛大雪便從海平麵開始飄落, 玉階旁的欄杆堆滿雪, 鑲嵌著一圈白皚皚的邊。

  白梨感覺自己頭上被人揉了一把, 揉化了那濕漉漉的星點雪沫, 繼而肩上一重, 一件暖絨絨的雪裘蓋在她身上,緊接著帶著絨邊的帽子也扣上來, 將她整張臉蛋都埋了進去。

  她轉過頭,看到少年站在身後,身上仍是那件單薄的白衣,麵上流淌著明淨的雪光。他雙手壓了壓毛絨絨的帽簷,又長又軟的絨毛把少女的眉眼都壓沒了。

  “冷嗎?”

  她手忙腳亂地把帽子推開,烏溜溜的眼睛像水中兩顆楊梅, 剛想點頭,又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招手, 好似有什麽秘密,要他附耳過來。

  少年微微俯身,便感覺脖頸裏一陣冰涼。她手裏正抓了一把鬆軟的雪, 趁他傾身靠近,早有預謀地塞進他衣領裏,學著他的語氣:“冷嗎?”

  衣領上也沾了雪沫,貼上來的手心卻是暖的。她好像怕他會報複回來,扔完這一堆雪,轉身跑出老遠。

  薛瓊樓捂著衣領,星點的雪沫早在手心化掉了,隻剩下融融的暖意。

  少女身形一頓,卻僵在原地不走了。

  雪地裏孤零零地躺了一隻鞋。

  白梨便保持著一腳陷入雪地裏,一腳懸在半空的姿勢金雞獨立,還伸長了腿,努力想把那隻鞋子勾過來。

  “夠得著嗎?”身後有忍笑聲。

  她不服氣地說:“夠得著。”

  白梨再怎麽伸腿,鞋子始終和她隔著千山萬水,她差點在雪地劈了個叉,身體歪斜著撲進少年懷裏。

  她被攔腰抱起來,又往後退向欄杆。雪裘的帽子被風吹下來,將她的視野籠成小小一片,隻能看到少年走動間如浪花翻滾的衣擺,發尾的雪水仿佛蛛絲上沾著的露珠,零零星星地散落著。

  “我鞋呢?”她拍他肩膀。

  雪裘絨絨的長毛也擦著薛瓊樓的側臉,“扔了。”

  “幹什麽扔掉啊!”

  “濕透了。”

  白梨沉默地摟著他肩膀,晃了晃另一條腿:“我這隻鞋子豈不是也沒用了?”

  少年步伐停頓片刻,而後將她放到地上,在白梨震驚的目光中,幹脆利落地踩掉她另一隻鞋,白雪灌進鞋裏,很快濕了一片,像海麵上一頭撞進冰山裏的巨輪,淒淒慘慘地沉沒在冰雪中。

  “對啊,是沒用了。”他惋惜地笑道。

  什麽人啊。白梨哭笑不得。

  少年抱著少女,慢悠悠走向覆滿白雪的欄杆,雪地裏留下深深淺淺、歪歪扭扭的一排腳印。

  雪落時天地靜謐無聲,海底的雪便像倒映在水中的柳絮,岸邊桃李鬧春,水底萬籟俱寂。

  她坐在欄杆上,雪裘將她整個人裹在裏麵,少年站在她身邊,變得和她一樣高,白梨轉過臉,還能看見他眼睫上沾到的飛絮。

  像個琉璃做成的人,冰雕雪砌一般,內裏都是皸裂。

  白梨不由自主伸出手,在他頭頂狠狠揉了一把。他從沒受過這種待遇,頂著一頭淩亂的烏發怔然望過來。

  “我們堆雪人吧。”白梨側身攏起一把雪遞給他:“你來。”

  薛瓊樓微愣,坦誠地說:“我不會。”

  “我教你啊。”

  兩人搗鼓了半天,白梨終於發現,他在這種事上格外地笨手笨腳,她甚至把魚放了出來,兩人一條魚湊在一塊一起堆雪人,最後堆出一個長著翅膀拖著魚尾還有小爪爪的四不像。

  白梨若有所思:“這是什麽?”

  “飛魚。”薛瓊樓點點它的腦袋。

  一團小雪球滾了下來。

  “頭掉了啊喂!”

  “急什麽。”他輕聲笑:“能接上。”

  小雪球揉得滾圓,嵌在雪堆上。

  白梨撐著欄杆,仰頭看著遙遠的海平麵,大雪還在繼續,雪落無聲,遠方深一道蒼藍,淺一道青灰,天穹與海平麵界限縹緲模糊。

  “好空曠啊。”白梨感慨:“這裏沒有鳥,也沒有魚嗎?”

  “有。”薛瓊樓將雪做的“飛魚”籠在手裏,“這個。”

  “它可以飛起來嗎?”

  屋簷下垂著冰棱,兩道人影靠著欄杆,一站一坐,身旁有魚兒遊曳。

  一抹白影,撲簌簌從手心飛出來,在這陡然響起的聲音裏,混入少年輕輕一句“可以”。

  它拍拍翅膀,飛向灰蒙蒙的海平麵,乘著輕盈的風,好似把那曾經撕裂的靈魂也放飛出去。

  —

  鶴唳山間。

  雲霧中滑出一隻白鶴,翅尖拖曳著兩縷白霧。

  這是劍宗有身份險要的來訪者時,才會放出的信號。圍著石桌而坐、此刻毫無頭緒而悶悶不言的四人不約而同站起身。

  這個時候有人來訪……薑別寒心中惕惕,沒有繼續枯坐下去,暗紅僧袍的佛子也收起了桌上的信件,隨眾人一同拾級而上。

  薑別寒帶著重傷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還未跟斷嶽真人見上一麵,等到了他師父的洞府前,卻被告知斷嶽真人正在閉關。

  “連我也不見?”他拉住那傳信的劍宗弟子,不可置信地問。

  那弟子支支吾吾的,閃爍其詞。

  斷嶽真人閉關的洞府並不出挑,是劍崖後一座小山峰,絲絲縷縷的劍氣和山水靈氣纏繞四周,猶如碧湖中被風吹起的細皴。

  以往薑別寒離這座小山峰還有幾裏遠,就能遙遙感覺到灼眼的劍氣,如繃直的絲線縱橫交錯,現下這些絲線卻都疲軟下來,護山劍陣形同虛設。

  師父閉關時,也不習慣有太多人在洞府附近,現下他卻看到數不清的人影來來往往,嘈嘈切切。

  山間雲霧波瀾不驚,卻埋藏著洶湧的暗流。

  “這裏明顯不對勁!”薑別寒說話間,已經往洞府走去:“你們是不是瞞了什麽?”

  那小弟子攔不住他,隻能如實相告:“是……師父的腿傷又加重了……”

  薑別寒遽然停下腳步。

  “從前隻是走路有點跛,現在……”小弟子吞咽一口,艱澀地說:“連走路都不行了。”

  薑別寒愣了愣,臉色變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師兄你把那個蹙金鼎帶回來的第二日。”小弟子聲音愈發低落:“你那會要去琅環秘境,師父不想讓你分心,所以一直讓我們隱瞞著不告訴你……”

  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一股洪流,最後聚為一片怒濤,席卷了愣在原地的薑別寒。

  “……不過師兄你放心,師父說他沒有大問題的,這麽多年都熬下來了,不用在乎這一時半會腿傷惡化,我們還軟磨硬泡請來了神醫……唉,師兄你別過去!”

  薑別寒腳步不停,旁人攔之不及,被他直接衝破洞府外的劍氣禁製。

  師父懷裏抱著劍,一腿曲起,一腿平伸於地麵,腿上經脈碎裂,深可見骨。他似是在閉目養神,對洞府外那片亂哄哄充耳不聞,唯有懷裏的劍嗡鳴不止,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庇佑著重傷的主人。

  “師父,”薑別寒跪在他麵前,淒聲道:“徒兒來晚了。”

  男人反應全無,像夕陽下的古戰場上,枕著鳴金之聲、抱著獵獵旌旗睡去的殘將。

  “蹙金鼎不是煉丹的萬金之物嗎?怎麽反倒加劇了師叔的腿傷?”

  匆匆趕來的綾煙煙拉過一個弟子詢問,可那弟子也是一問三不知。

  “煉丹的萬金之物,確實名副其實,隻不過卻有陰陽二麵,既能起死人肉白骨,也能讓人一命嗚呼。”

  驟然響起的聲音是從角落裏傳來的。

  一個白胡子老頭蹲在地上啃雞腿,吐出一根小腿骨,繼續把話說完:“這個鼎,你們幾個小娃娃,是從哪裏找來的啊?”

  綾煙煙愣愣地接過話:“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他說的從極北之地一座小洞天裏找到的。”

  “哪個朋友?”

  這回是薑別寒沉聲回答:“白鷺洲的風陵園樊家。”

  “哦哦,樊肆啊。”老頭吧唧吧唧嚼著雞腿肉,指點江山似的,用雞腿骨頭把幾個人一一點過去,“那你們被他騙了。”

  “這老頭壞得很,居然故意生生把蹙金鼎變成了能讓人命赴黃泉的毒物,還能掩人耳目,我都大費一番力氣,才查通其中關節。”老頭搖頭晃腦:“所以啊,你師父這幾日一直都在服毒。”

  樊肆?

  薑別寒在淩亂的思緒中勉強思考下去。

  不對,當日把蹙金鼎給他們的是樊清和,可他有什麽理由害自己?

  他看著這個不修邊幅的老人:“請問前輩是……”

  老人指指天上飛過的白鶴:“是這隻大鳥帶我來的。”

  “師兄,”一名弟子附到薑別寒耳畔:“這位老前輩就是我們請來的神醫,丹鼎門的重陽真君,是他最先看出蹙金鼎不對勁。”

  世間能起死人肉白骨的法器,一為玉璧石,一為蹙金鼎,二者當之無愧,但若要找一個活生生的人,隻有麵前這個啃著雞腿的老頭。

  他已經閉關上百年,不見外客,這回破例赴約,難道是為了救治師父的腿傷?

  薑別寒剛想開口,老頭便豎起油膩膩的手掌:“救人可以,但你得拿點值錢的東西來換。”

  值錢的東西?

  這位傳聞中的杏林聖手似乎確實有奇怪的癖好,薑別寒道:“前輩要多少錢?”

  “年紀輕輕,你怎麽滿身銅臭味?值錢的東西,當然不是錢。”老頭露出頭疼的表情,緊接著和藹可親地問:“你是劍修吧?”

  薑別寒不知所以地點頭。

  老頭搓著手指:“給一縷劍氣就可以了。”

  他最後一縷劍氣為了撐開琅環秘境的裂口,已經耗盡了。薑別寒麵色灰敗,“能用其他東西來換嗎?”他垂下頭,慢慢攥緊雙拳:“隻要能救師父,我什麽都能割舍。”

  “隻要劍氣,其他免談。”老頭從牆角站起來,在人群裏東張西望。

  薑別寒緊跟著他,不想放棄這根救命稻草:“前輩不願意,又為何要赴約?”

  “別吵,我找我徒兒,她跟你們一塊兒回來的。”

  老頭終於逮到了瑟縮在角落裏的少女,“玩了這麽久,該回來了。”

  少女魂不守舍地往後退,躲躲閃閃,像個與父親鬧了矛盾,離家出走的刁蠻小姐:“……我不想回去。”

  一條鮮紅流螢從她身上飄出來,白發老人手裏捏著不斷掙紮的蠱蟲,笑嗬嗬地看向她。

  “是不想,還是不敢啊?”

  少女的臉色,頓時如喪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