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朝暮洞天(五)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767
  燈火輝煌的尺素江消失了, 點點浮光化作幽藍海水中的泡泡。一簾透明的綃紗無風自動,綴滿珠沫,像一個金裝玉裹的牢籠。

  白梨身上的披風還在, 麵具也仍舊斜推在額頭, 仰首看著少年。

  他麵色像一汪死水。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在尺素江邊放花燈的時候。”白梨說:“華勝和畫像都被你拿走了,我身邊不可能有第二份。”

  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這兩個虛假的東西卻提醒著真實。

  百密一疏。

  他耷拉著眼睫,垂頭看著地麵。

  “阿梨……”

  白梨知道他要說什麽:“再問就是第四遍了。”

  他樂衷於攻心,毀滅一個人的時候, 是要將那人一顆赤子心碾碎在腳底, 想挽留一個人的時候, 不僅僅要將她最親密的好友抹成一片空白, 還要將浸染著血色的自己烙刻在她生命裏。

  所以才有那個奇奇怪怪的夢。

  層層算計都被看穿, 少年仿佛第一次輸得這麽慘烈,有一種黔驢技窮的無力感, 兩根長長的冠帶蔫蔫地垂在肩側。

  “那你……”

  “當然是等他們來救我啊。”

  薛瓊樓抬起眼睫,少女卻輕輕扯了扯他衣襟,將他扯得前傾一步,在他耳畔小聲說:“還要看你藏得好不好。”

  她身上青澀的藥味將甜膩的蘭麝香一掃而空,讓他眼底那片湮滅的光又星星點點地亮起來。

  白梨卻突然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你從我身上搜走的東西, 還給我。”

  少年卷翹的眼睫耷拉下來,好像要被逼著忍痛割愛。

  “快點。”白梨不留情麵地催促。

  他俯身將地上的華勝撿起來, 又將夾在自己衣襟裏的畫像抽出來,不情不願地把兩件東西疊在一起遞過去。

  白梨接過來,卻發現他拿著不放, 她往自己身邊抽了抽,壓根抽不動。

  薛瓊樓緩緩收回手,往自己衣襟裏放:“阿梨,你不要的話,還是給我好嗎?”

  你倒是快鬆手啊!

  白梨歎口氣,“好吧,你拿著,但是那個小黑珠還給我。”

  她手心多了一粒黑珠,還是繼續伸著手。

  薛瓊樓身上已經掏空了,看著她潔白的掌心,目露疑惑。

  “綾煙煙給我的符籙?”

  他移開目光,默不作聲。

  白梨有種不大好的預感:“你扔了?”

  “不要管那些符籙了。”薛瓊樓在她手心放了一塊冰冰涼的東西,是那塊封印著金鱗的白玉牌:“它現在會聽你的話。”

  “可以燉湯嗎?”

  他不假思索:“可以。”

  玉牌裏白魚翹了翹尾巴,好似在控訴主人的無情。

  —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一艘飛舟破開雲層,留下一道筆直的切痕。船頭尖利,被做成劍鋒的形狀,刻有劍宗的印記,是巨闕劍宗派來接應的飛舟。

  少女站在船舷,像個初生嬰兒,托著腮憧憬地望著遠天。腰間芥子袋微光一閃,她好似被燙了一下,臉色覆了層灰敗的白,猶豫不決地打開芥子袋,深深吸了口氣,才將手伸進去。

  袋內是一疊符籙。

  蔥白的手指一觸碰到符紙,仿佛伸進火叢中,呲一聲被燙出一片焦痕。

  少女悻悻然收回手,麵色很不好看。

  飛舟上來來往往皆是劍宗弟子,與她擦肩而過時還會熱情地打一兩聲招呼,她把燙傷的手藏在身後,笑著一一回應。

  “阿梨,”綾煙煙走過來:“怎麽一個人站在船頭?”

  少女抿唇笑了笑,卻不說話。

  綾煙煙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

  以前的白梨應該是挺能說會道的一個人,現在大半天也不蹦出一個字來,她和夏軒在屋裏照顧薑別寒,她卻一個人站在船頭,背影鬱鬱。

  “對了,”少女把自己的芥子袋遞過來,“這些符紙還給你吧,我跟你們到了宗門,有這麽多人護著,應該不會再遇上危險了。”

  綾煙煙想說,這些符籙算不上什麽,她卻堅持伸著手臂,眉宇間似有哀求,綾煙煙隻好把符籙拿出來。

  少女悄悄地用燙傷的手捏了捏裙角,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有人在不遠處喊了一聲,夏軒揮著手:“師姐,白姐姐,薑師兄醒了!”

  綾煙煙立刻跑上前,少女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眷戀似的望了眼西天的晚霞。

  —

  白梨躺在床上,將那枚玉牌舉過頭頂,那尾金鱗仿佛被玉石雕刻出來的魚,魚目黑亮似黑曜石。

  可以聽她的話,對吧?

  她屈起指節,敲了敲玉牌的邊,“出來。”

  玉牌上亮起一層淡淡的金光,白魚輪廓旁多了一圈陰影,一圈漣漪蕩漾開來,嘩啦一聲,這條魚躍出水麵,掉進她脖子裏。

  白梨伸手去抓,它滑溜溜的,一個勁往她脖子裏鑽,最後白梨捏著它尾巴倒拎起來,活蹦亂跳的魚立刻在她手裏萎了下來。

  “你主人拋棄你了。”白梨狐假虎威地戳著魚頭:“落到我手裏,你就慢慢熬吧。”

  白魚瑟瑟發抖,被她捏在手裏掙脫不得,開始啪嗒啪嗒吐泡泡。

  “又想寫‘不生氣’啊?”白梨捏捏肥嘟嘟的魚頭,“你怎麽總是一個套路?”

  魚尾巴耷拉下來,委屈巴巴地吐了個最大的泡泡,在白梨臉側彈了一下,輕輕碎裂,牛毛般的水絲紛紛揚揚。

  白梨摸著臉鬆開魚頭,“算了,不虐待你了。”

  白魚逃過一劫,歡歡喜喜地搖頭擺尾。

  白梨拿出黑珠,那層淡青色光芒更黯淡了些,星光卻異常璀璨,她兩手輕輕籠住,裏麵隱隱有琴聲傳出。

  扶乩琴已經斷裂,怎麽還會有琴聲?

  她把黑珠舉到眼前,這回裏麵的景象又變了。

  月華清朗,漫天星光,夜色下男人正在彈琴,而女人將下巴擱在他肩膀,搗亂似的撥亂琴音。

  白梨遽然彈坐起來,方才的笑從臉上褪得一幹二淨。金鱗在她身旁不明所以地遊來遊去,她抓起玉牌下了床,徑直走出去。

  “有傳信的地方嗎?”她點著金鱗的腦袋:“帶我過去行不行?”

  金鱗一擺尾巴遊在前頭。

  白梨是第一次走到外麵。

  這座宮殿應當在海底,隨處可見幽藍的水絲和成串的泡泡,卻嗅不到一丁點海水腥味。穹頂很高,抬頭隻看到四麵牆壁收束進一團黑暗裏。角落的淤泥裏開著很奇怪的花,烏黑與猩紅,從未在人世間見過。

  帷幕重重,銀燭上有冷光殘留,落滿灰塵的簾櫳內一片漆黑。

  金鱗到了這裏,在外麵徘徊不前,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白梨撩開簾櫳,一小片幽光斜了進去,四麵牆壁上的書浩瀚如煙,因她進入時帶來的這點小小動靜,凝滯的水流又動了起來,書頁嘩啦啦作響。

  一幅畫像平攤在書案,垂到蒲團上,畫像上壓著一把玉骨折扇,扇墜猩紅。

  她站在門外的位置,剛好能把畫上的人看了個大概。

  那是個白衣男人,衣擺上有波濤般的片片金色鱗紋,麵如美玉,風華雋永,嘴角掛著熟悉的淺笑,讓人聯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

  卻又很奇怪。

  她想了想,終於知道哪裏奇怪了。

  這種表麵上讓人覺得很舒服、實則在醞釀著壞水的笑,簡直和薛瓊樓一模一樣。

  幽暗裏突然傳來一聲歎息:“姑娘,你怎麽到這來了?”

  剛好一陣風吹來,將畫像掀起一角,男人從胸口往下的地方,都被鋒利之物劃開,猶如一條猙獰的血口。

  白梨僵硬地轉過身,背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佝僂老人,右眼蒙著一層白翳。

  金鱗如見故人,搖頭擺尾地撲了過去。

  是認識的人啊,白梨鬆了口氣。

  “我是這裏的管事。”老人好似在這裏待了很久,皺紋裏都有了蛛網,佝僂著腰走進去,將那張撕裂的畫紙用折扇壓好,猩紅的扇墜斜出詭譎的光,“這地方,姑娘以後不要來了。”

  偌大一座宮殿半點人影都沒有,像海底一個暗沉的虛影。

  老人放下簾櫳,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地方少主不喜歡,又毀不掉,隻好把它們埋在這裏……”

  不喜歡、毀不掉?

  白梨試探著問:“那張畫上,不是他父親嗎?”

  簾櫳刷地放了下來,滿牆的書和案上的畫像被黑暗侵蝕,隻有那扇墜被黑色淘洗,愈顯猩紅刺目。

  “父親?”老人用那隻完好的眼睛看著她,“他隻是養父。”

  白梨差點沒握穩手裏的黑珠。

  所以當時的那抹琴光,才會無比自然地融進女人留下的夜空裏。

  它們本就是一體。

  老人蹣跚地走到一旁,擦拭銅鏡,吹散灰屑,唯獨沒有動那把卷著銀發的牙梳,似乎已經重複了成千上萬遍,“這個女人和你一樣,被困在幻境裏,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

  隻有老人照顧她衣食起居,知道她還保留著一點理智。

  她有時能記起一個背影,一段微笑,有時又忘得一幹二淨,隻記得將她擄來這裏的家主。

  她的夫君和他很像,一身風流,兩袖清風。

  有時候她又能敏銳地分辨出兩人的不同,她知道對她溫聲細語的白衣男人,是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困在牢籠中的第十二年——對她來說應該有了近千年,朝暮洞天占據了整片白浪海,她僅剩的價值終於耗盡,老人站在同一個位置,看著白衣男人一麵甜言蜜語地安撫她,一麵將她掐死在懷裏。

  女人臨死的時候,口中呢喃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不斷問她兒子在哪。

  白衣男人拍著她肩頭,輕聲說:“他去殺你的溫郎了。”

  老人遠遠看著,看到男人把手放上她脖頸的時候,覺得這未嚐不是解脫,男人在她耳畔說了這句話後,她彎起腰蜷縮著身體,仿佛那隻手將她靈魂撕了出來。

  這是無盡的煎熬。

  女人沒等到她的夫君,也沒等到滿腔愧疚未對之出口的兒子,便化作深海海底的一堆泡泡,在第一縷陽光升上海平麵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東域平靜無波,老人的生活也沒發生什麽變化,隻是少了一個人照顧,他每天做的隻是擦拭這裏的銅鏡。

  他發現男人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是在少年歸鄉前夕。

  “他回來的時候,讓他來這裏見我。”

  老人照辦,事實上,少年一回來,便迫不及待直奔海底,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日思夜想的母親,而是坐在書案後、麵容蒼白的男人。

  “我把金丹帶回來了。”他站得筆直,原本帶著嬰兒肥的臉瘦了下去,半載不見長高許多,老人細致地發現,他舉手投足之間和離鄉前有了些許不同,好像一塊冰有了溫度。

  那是白衣男人身上不曾有過的溫度。

  男人坐在書案後,看都沒看那金丹一眼,微笑著問:“你看著他死的?”

  老人忽覺一股攥心恐慌,顫顫巍巍地想阻止他。

  “挺好的,”男人在少年疑惑警惕的目光中,說:“這樣一來,你爹娘就在黃泉團聚了。”

  “我想著,若是他殺了你,我就派人告訴他,你殺了自己尋覓多年的兒子,如果你殺了他呢,就像現在這樣,我告訴你,你殺了自己父親。”

  “你不用這麽傷心,你該感到慶幸,他若知道自己的兒子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敗類,他會羞愧難當,根本不想認你歸宗。”

  老人從少年臉上,看到了和女人一模一樣的、被生生撕出靈魂的慘然神色。

  他活了一大把年紀,隻有這一刻讓他感到最為恐怖、絕望與無助,喉間的窒息感讓他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屋內一片血光。

  白衣男人依舊坐在書案後麵,紋絲不動,老人腿腳顫抖著走上前,看到他胸腹之間多了一道劈斬的裂痕。

  一團一團的血花綻放在地上。

  銀燭不知何時滅了,血花被黑夜籠罩,老人沿著這一條血跡往前,看到一個伶仃的身影。

  少年安靜地坐在黑暗裏,脊背依舊筆直,望著空無一人的銅鏡,淚流滿麵。

  他腰間多了那塊象征家主身份的玉牌,濃豔的血襯得白衣勝雪,眼底糅雜著刺骨的冷意,朝老人微微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溫雅的笑。

  和男人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伏筆在65章末尾,“他鄉之客”

  背景還沒介紹完,還沒介紹完!

  又又有小天使給阿梨和小薛畫了bsp;圖啦,大家快去微博康康啊@躺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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