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朝暮洞天(四)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419
  雨聲如千軍萬馬轟鳴, 碎石從頭頂砸下,洞府搖搖欲墜。白梨依稀覺得自己坐在一個人身上,後背靠在他臂彎裏, 心跳聲在耳畔逐漸變弱。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一朵豔烈的血花像刀子紮進眼簾,把那片潔白的衣襟染得殷紅。

  成股的泥水從頭頂澆下來,白梨被人護在懷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受傷。那人埋首於她肩側,擋著泥水碎石、還有在半空肆虐的天劫,過了片刻才微微抬起頭。

  少年麵色蒼白, 冠帶和頭發狼狽地耷拉下來, 他垂著被雨水淋濕的眼睫, 眼眸卻晶亮如星。

  白梨恍恍惚惚地回過神。

  這裏是琅環秘境, 她之前待過的洞府。

  她怎麽又回來了?

  手心貼在他心口, 濕漉漉一片,白梨翻過來一看, 滿掌鮮血,她掙紮著想起來,“你受傷了,趕緊……”

  話沒說完,她整個人又被緊緊抱在懷裏。在這裏等了太久,又身受重傷, 少年嗓音喑啞,似在夢囈:“阿梨……跟我回家吧……”

  白梨懵了一下, 輕輕按在他心口,繼續說完:“你受傷了,先止血。”

  他抱緊手臂不說話, 被雨水和鮮血浸濕的頭發冰涼地貼在她臉側,身上忽冷忽熱。白梨扭過手臂摸了摸他額頭,摸到一手滾燙的溫度。

  他現在應該剛捅完薑別寒,拿到溯世繪卷,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怎麽自己心口也挨了一刀,還在暴雨中得了這種低幼的病?

  少年幾乎將整個人都埋在她身上,滾燙的溫度透過一層薄薄的衣衫灼燒著她,白梨恍恍惚惚地感到一股不真實感,但又被抱得太緊,滂沱暴雨衝刷著耳畔,無法靜下神來思考。

  “你先止個血,”白梨拍拍他肩膀,“回家什麽的,之後再說。”

  他抱緊了不撒手,一縷濕發落進她頸間,冰火兩重天,她打著寒噤,“要不……先回家再止血?”

  氣息微弱的少年立刻從她頸間抬起頭,眼眸淋得濕潤,像雨後的夜空,“那就說好了。”

  說好了……白梨頭暈目眩,感覺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

  她蜷起雙腿想從他懷裏站起來,他還是沒有鬆手,摟住她肩膀,衣襟上血花綻放得越來越大。

  白梨從那濃鬱的血色裏,看到一抹寒光,一把匕首整根沒入,刀柄上有帶血的抓痕。

  她伸手去觸碰,卻被少年扣住手腕,手指一點一點地,嵌進她指縫裏,直至五指緊扣。

  “別看。”

  他人影籠罩下來,捏著她下巴,與她額頭相抵,讓她視線從那把匕首上收回來。

  他在慢條斯理地尋覓,最後一個冰涼的吻,小心翼翼落在她臉側。

  —

  白梨是被人推醒的,窗外卻漆黑一片,隱隱有點點光華流溢。

  “我們去看花燈吧!”有人在她耳邊興奮地說:“今晚有花燈,快點快點,晚了就來不及了!”

  綾煙煙眼裏倒映著一點燭光,輕輕推著她肩膀。

  白梨半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

  剛剛那個夢有點奇怪,她有種走上不歸路的錯覺。

  她半夢半醒地走出長廊,客棧門口的燈籠光芒明滅,勾勒出兩條人影的輪廓。薑別寒遠遠朝她招手,背後從不離身的劍匣不知何時卸下了——仔細看卻能看到劍匣的一角,正在夜色中緩緩消失。

  “阿梨。”

  白梨仔細盯著,又被一道聲音扯走注意。

  暮春晚上寒意料峭,薛瓊樓臂間搭著一件雪白的披風,走過來替她披上,披風輕薄,不至於悶熱,領口上有精致的纏枝紋。他係了個蝴蝶結,替她將帽子扣上,“走吧。”

  少女身上像蓋了一層雪,在夜色中散發著瑩潤的淡光。

  薛瓊樓走在前麵,身旁卻空落落的沒人跟來,一回頭卻發現她正跟著綾煙煙一起有說有笑,薑別寒像個護花使者走在一旁,聽兩個女孩嘰嘰喳喳,自己默然不作聲,但笑容燦爛。

  少年眼中浸染了些許黯然的夜色。

  在幻境中也走得這麽近,親密無間似的。

  他移過目光,看見薑別寒背後整隻劍匣都消失了,接下來開始灰飛煙滅的是他的衣袍。他走在兩個女孩身邊,神態與往常沒有一絲一毫的差別。

  薛瓊樓跟在後麵幾步遠,黯然的眼瞳中又染上些許笑意。

  又有人要消失了。

  長街兩側有一些散修在擺攤,金色的蓮燈在夜色下有些蠟黃,映得攤主麵容森森如鬼魅,迎麵而來的行人舉手投足間也有不自然的僵硬。

  “薑師兄,我想買這個。”綾煙煙指著貨攤上一隻兔子麵具,轉頭問:“阿梨,你也挑一個吧。”

  白梨在琳琅滿目的麵具中挑了個狐狸麵具,在臉上戴著試了試。

  “你戴歪了。”一個聲音在她身後說。

  一隻手伸過來,從她手裏拿過麵具,捏著她下巴輕輕抬起。麵具的陰影當麵籠下,襯得麵前少年的身影有些模糊,兩條瀑布般的袖子垂在少女身側,讓她整個人依偎在懷裏。

  狐狸左眼眼尾那一縷豔紅,在幽幽浮動的燈火中,迤邐得紮眼。她仰起臉,掩在麵具後的眼睛望著他,波瀾不驚。

  薛瓊樓隨手付了錢,“走吧。”

  她眨了眨眼,麵具後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我們等一下他們啊。”

  “好。”他也隨手拿了個狐狸麵具給自己扣上,那縷紅色跑到了右眼眼尾。

  兩人麵對麵站著,眼尾的紅重疊在一起。

  一旁薑別寒也在給綾煙煙挑麵具,是翹著兩隻長耳朵的白兔麵具。他兩條腿已經淹沒在漆黑的夜色中,卻恍若未覺,認認真真地給綾煙煙戴上麵具。

  他身上飛出泡沫的速度開始加快,空中擠滿透明的泡泡,夜色便是暗黑的海水,將泡泡送上高空,砰然碎裂。

  啪。

  快要打完結之前,薑別寒徹徹底底消失得一幹二淨,兔子麵具掉在地上。

  綾煙煙目色呆滯,那一聲之後,眼珠才木然動了動,眼裏淌下一行清淚。

  “麵具怎麽掉了?”白梨彎腰替她撿起來。

  綾煙煙摸了摸臉,摸到滿掌冰冷的眼淚,歪著頭似是感到好奇。

  “誒,你怎麽哭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夜風吹得太冷了。”

  “我替你戴麵具吧。”

  “好啊。”

  少年站在一旁,把狐狸麵具推了上去。

  泡沫做成的人,也會感到傷心?

  白梨繼續往前走,迎麵而來的人群在她眼裏模糊一片,她握著綾煙煙的手,掌心裏也開始飛出泡沫。

  她視若無睹,撥弄著狐狸麵具上的流蘇,將麵具往上推了推。

  尺素江裏不知何時多了幾條畫舫,畫舫推開布滿整片江麵的花燈,順流悠悠飄來。欄杆旁人頭攢動,有人低頭看水裏,水裏團團錦簇的花燈好似漫山遍野的織金玫瑰,也有人抬頭望天,今夜無月,繁星密鬥猶如一場瑩瑩大雪。

  畫舫每行駛一段距離,便放下一段臥虹般的長橋,讓岸邊的遊人上船遊賞。

  “我們也上去吧。”綾煙煙提議。

  白梨點點頭,人群在此處擁擠起來,她被擠得趔趔趄趄。

  一縷風絲從她袖底飄過,堵塞在她麵前的人,不知為何自動向兩側分開,剛好給兩人讓出一條小路來,徑直通往那條長橋。

  風絲來自於身後,白梨回過頭,燈光猶如夕陽鋪散在海麵的餘暉,浮動在平滑似鏡麵的青石板上,戴著狐狸麵具的少年踩著這片浮光,不遠不近的綴在後麵。

  有清風自他袖底徐來,寬大的袖袍微微鼓起,像一片伶仃的雲,遊蕩在燈紅酒綠中。

  人群流動起來,長橋自畫舫上放下。

  “我們快上去。”綾煙煙拉著白梨就走。

  白梨手心的泡沫越來越多,很快她發現,綾煙煙的袖子變得空空落落,越是靠近江岸,成千上萬盞花燈拚湊出的光便越旺盛,而她的背影融化在淡金色光芒中,轉瞬間無影無蹤。

  白梨手裏一空,牽引著她往前的人不見了。

  她身後的手卻被人無比自然地牽住。

  “走吧。”

  她臉上的狐狸麵具也被壓了下來,隻剩一雙眼睛倒映著浮光躍金的夜色,以及身旁戴著同樣麵具的少年。

  人群中有個小孩跌跌撞撞地擠過去,不小心前腳拌後腳,往她身上摔。薛瓊樓輕一拂袖,好似有隻無形的手在那小孩背後托了一把,他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穩,茫然地往後看了看,並沒看到有誰扶了自己,摸不著頭腦地走了。

  “小心腳下。”少年麵具後的黑眸藏著真摯的微笑。

  白梨被他拉著走上長橋,朵朵花燈從腳底旋轉而過,她像牽在他手中的一隻風箏,在汪洋人海中浮沉。

  砰!

  人群突然轟動起來。

  自那深黛色的屋簷廊宇之後,炸開一朵璀璨煙花,幾乎占據整整半片天穹,天地一瞬亮如白晝,它在空中停留了三個彈指的時間,才如天女散花一般,紛紛簌簌地凋謝。

  又是幾聲煙花升空的尖嘯,接二連三地在空中盛開。路人駐足仰望,臉上被映得五光十色,手中璨煥絢爛的花燈、臉上爭奇鬥豔的麵具、頭頂清輝流轉的星河都失去光彩。

  白梨一路被拉上船頭,擦肩而過的人,都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甚至扭曲變形,像在透過泡沫看著他們。

  煙花還在不斷綻放,將天幕點燃,似在灼灼燃燒。

  袖底的手被輕輕牽起來,握在一個溫暖的手心。

  白梨轉過頭,發現他也在凝視著自己,天上璀璨星光一瞬間都墜入少年黑潤的眼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