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琅環秘境(三)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534
  山穀中漫天金光消散, 絢麗的幻像震碎一地,啾啾低吟在耳畔戛然而止,隻有那團灰藍色的雲還橫亙在天際。

  兩人正穿過的這片荊棘雜纏的密林。

  薛瓊樓走在前麵, 密匝的藤蔓如蛇群湧來, 又被交織的白光網碎,他走過的地方犁出一道溝壑,藤蔓便如綠色的海潮,朝溝壑兩側倒灌。

  白梨安安穩穩地跟在後麵,掩了掩耳朵,“你有沒有聽到鯨的聲音?”

  剛剛沒有聽錯的話, 是和在飛舟上遇到的那頭鯨一模一樣的聲音。

  如果不是當時那對兄妹被人唆使爬上石碑, 竊取巨鯨的心頭血, 誤將它放了出來, 這些鯨應當都被一塊石碑法陣鎮壓在濯浪海海底。

  但這裏是琅環秘境, 與白鷺洲千裏相隔,怎麽也會出現巨鯨?

  “你不舒服?”薛瓊樓放緩腳步穿過幽黯樹蔭, 他自己麵色卻有些蒼白。

  “沒沒,我好得很。”白梨透過樹葉罅隙仰視天際那個巨大的輪廓,“隻是有些奇怪,那頭鯨怎麽不動?”

  “那頭鯨已經死了,你看到的隻是骨骸而已。”

  雲層後那巨大的輪廓中漏出些許青灰的天,斑斑駁駁, 如同打碎的青花瓷。

  巨鯨軀幹早就腐朽,隻剩下一副骨骸, 猶如遠古遺留下來的異獸,亙古不變地停歇在秘境上空。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這片密林,除了枯枝敗葉發出濕軟的咯吱聲, 藤蔓被切碎後墜落在木叢的簌簌聲,別無它響,分外壓抑。

  白梨用手在眼前支了個小帳篷,打破沉默:“這裏為什麽會有鯨?”

  “鯨群也會遷徙。”薛瓊樓揮袖打碎一根斜裏刺過來的藤蔓。

  白梨追根問底:“為什麽會遷徙?”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鳩占鵲巢。”

  “你是說有人趕走了它們?那些人是誰?”

  麵前背影沉默片刻:“不知道。”

  他居然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白梨避開藤蔓的屍體,“那你怎麽知道鯨還會遷徙?”

  薛瓊樓腳步不停,袖光如刀影閃爍,“不知道。”

  白梨被噎了一下,通情達理地以為他是真不知道,又換了個話題:“你怎麽知道那是頭鯨?”

  還是那三個字:“不知道。”

  白梨滿肚子疑惑都被他堵住。

  鯨歌隱約間又飄了過來,白梨掐了自己一把保持清醒,繼續喋喋不休:“你要帶我去哪?”

  這回他索性不回答了。

  白梨終於反應過來,他這是在避而不答。

  “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她也不覺尷尬,自說自話:“一頭牛和一隻豬放在火架上烤,為什麽牛死了豬沒有死呢?”

  麵前人猝不及防轉身,白梨差點一頭撞在他胸前。

  隻差毫厘之際,她身體卻還在不斷往前傾,快要貼上那片雪白衣襟的時候。

  薛瓊樓伸出一指,抵著她眉心將她腦袋推開:“你太吵了,小心我把你扔在這裏。”

  “你回答我,我就不吵了!”白梨揉著額頭。

  “因為那頭豬問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所以就——”他並攏修長的兩根手指,往下一劃,手起刀落:“被宰了。”

  這種小伎倆他一眼看穿,根本下不了套。

  被反將一軍的白梨愣在當場。

  薛瓊樓抬手撥開擋眼的樹枝,繼續往前走,她卻佇立在原地,也不跟上來,目光定定地盯著上方,抿緊唇一言不發,眼眶裏有水光打轉,突然又拿兩手擋住眼睛,整個人就地蹲下。

  這點調侃就受不了了?

  薛瓊樓出現片刻的神色恍惚,走過去微微彎下腰,輕推一下她肩膀。

  她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表情。

  “喂,再不起來我不管你了……”他恫嚇。

  “有、有蜘蛛。”悶悶的聲音從手掌底下傳出來,“我不敢看。”

  “蜘蛛又怎麽了?大驚小怪。”他啞然失笑:“在哪裏?”

  白梨抬起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受驚的眼,環緊雙臂:“就在你站的地方。”

  上麵一片綠蔭遮天,樹幹高聳,光禿禿空蕩蕩的一片綠,連鳥獸蟲魚的影子都沒有。

  “到底哪來的蜘蛛?”他手裏捏著棋子,卻找不到摧毀的目標。

  噗嗤一聲。

  薛瓊樓循著笑聲看去,她雙手捂住嘴,掩藏不住的笑意從眼角流淌出來,水靈的眼天生就會說話。

  不僅上了她的當,還被以牙還牙地被罵了。

  白梨正在偷笑,虛握的手伸到她麵前,墜下一根泛著銀光的細絲,“是這個嗎?”

  一團模糊的黑影驟然闖入眼簾,黑糊糊長毛支棱出來。

  白梨幸災樂禍的表情裂了,猝不及防的驚嚇讓她隻能往後仰,倉皇間直接狼狽地摔坐在地,滿地尖利石礫,差點把她逼出淚花。

  “別別別過來啊!”

  他怎麽敢滿手抓蜘蛛!不對,他哪找來的蜘蛛!

  這個反應讓薛瓊樓有些出乎意料,他攤開手掌心,隻是一團揉皺了的枯葉。也許是看她被嚇得又愣又僵的模樣有些好笑又可憐,他又解釋道:“是枯葉做成的蜘蛛。”

  白梨吃一塹長一智,遇上他之後,她的段數成百上千倍噌噌往上漲。

  這話她半個字眼都不信:“你待會是不是要說,這是蜘蛛做成的枯葉?”

  他手掌一合,再打開時,枯葉化作點點熒光。

  腐草生螢。

  螢蟲像一團幽黃光芒的霧,她眉眼籠在這團霧中,朦朦朧朧的。薛瓊樓半蹲在她麵前,黑潤的眼如水中倒映的夜空,星星點點的光便是河中順流而下的萬家燈火。

  “這樣信了嗎?”

  她撐著地麵半坐起身,結果又摔坐在一地枯葉中。

  薛瓊樓斂起笑意:“怎麽?”

  “我好像……”白梨小聲說:“崴到腳了。”

  他神色微不可覺地怔住。

  剛剛就不該為了逞一時之快嚇唬她,現在玩脫了。

  白梨把自己挪到樹旁,扶著樹幹單腿站穩,自覺又大方地一揮手:“你先找出去的路,我在這裏等你。”

  若是放在以往,這樣一個聒噪喧嚷又死纏爛打的麻煩精,早被他扔在半途自生自滅,至於現在,當然也有應對的方法。或是直接給她加一道禁製,確保她不會死,又或是將這片密林夷為平地,將威脅徹底鏟除,都不算他食言,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同她分道揚鑣。

  薛瓊樓錯開目光,“你知道我要帶你去哪嗎?”

  “知道啊。”白梨看得很透徹:“你是想找個結實又安全的牢籠,把我扔在那裏,然後你自己去找薑別寒……”

  半分不差。

  每蹦出一個精準無誤的字,意味著底線被踩住一寸,他眼眸便幽暗一分。

  林間風聲漸息,漩渦般的雲層緊貼在高遠的天穹。漂浮在她身後的那團淡黃色的霧,毫無征兆地被一陣疾風掃開。

  白梨尚在不知好歹地分析著他的最終目的,腿彎便被勾住,天旋地轉,整個人橫倒過來。

  天空一下子離她極近,巨大的失重感將她往地麵扯,但她身下仿佛墊著一片雲,帶著她翩然而起。

  樹枝彎出一個極其誇張的弧度,薛瓊樓短暫借力停留,猶如一片輕羽,載著人飄然落地。

  恇怯不前的藤蔓排山倒海而來。

  兩人原先站過的地方,被這股綠浪衝潰,一整排參天古樹接二連三砰然砸地,塵泥飛濺,繁茂的樹葉如山洪泄地,兜頭蓋臉地傾瀉下來。

  枝葉落了他滿身,隔著眼簾紛紛而下。

  縹緲如煙的鯨歌——不對,現在應當是高亢刺耳的長嘯,如洪大的鍾鼓之聲回響在天穹。

  鯨歌猝然響起,薛瓊樓麵色一瞬褪得雪白。

  白梨也不好受,耳畔嗡鳴,那場海難的記憶又不可避免地湧入腦海,包括許多她曾經忽視的細節。

  當時他出現在船舷上,也是這般麵色如紙,甚至渾身浴血。原以為他的傷是裝出來的,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

  他自始至終在隱瞞著秘密,從頭到尾不肯透露半分。

  這聲音對普通人來說,如糜麗的罌粟花,對他來講卻如一把在心頭攪動的刀。

  第一聲鯨歌響起、兩人還在山穀中的時候,他就已經受到影響了。

  都這樣了,剛剛還和她談笑風生。

  薛瓊樓半跪在地,懷裏人便橫躺在他膝上。聲音愈漸刺耳,視線所及,一片光怪陸離的扭曲之景。他喉間又湧起腥甜,強撐起意識:“捂住耳朵……”

  兩股熱流席卷耳廓,耳畔鳴轂般的尖嘯沉默在她手心。

  懷裏的少女伸長手臂,一本正經地幫他捂耳朵。

  薛瓊樓有些錯愕:“我不是說幫我……”

  —

  天地間這陣浩蕩而刺耳的聲音同樣傳到破道觀這邊。

  綾煙煙與夏軒兩人正被一群凶神惡煞的散修逼到窮途末路,這聲音簡直救兩人於水火,一下逆轉形勢。散修們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打滾,綾煙煙有符籙護身,意識無比清醒,當機立斷拉著夏軒跑進道觀。

  兩人劫後餘生地喘著粗氣。

  綾煙煙引燃一張符籙,懸在頭頂,火光幽若,照亮前路。

  道觀裏麵竟有一條狹長深邃的密道。

  夏軒好不容易從方才差點命絕於此的陰影中走出來,又被密道中陰冷的風吹得寒噤不止:“我、我們要進去嗎?”

  “等那聲音一過,外麵那些人就會進來,到時候我們反倒逃不了。”綾煙煙幹脆利落地把他往裏麵一推:“少廢話,進去吧!”

  夏軒一聲慘叫,滾了進去。

  密道石門轟然閉合,偽裝成一堵平整牆麵,這樣子應該能給他們撐不少時間。

  夏軒往前走了幾步,腳底啪嚓一聲,他低頭一看,差點沒被嚇得魂飛魄散,剛剛踩碎的是一根森白的骨頭。

  正中豎著一塊照壁,白骨堆積成山,照壁被淹沒得隻露出一塊小尖尖,像懸浮在冰層上的山頭。

  “不是人骨。”

  綾煙煙用腳尖將白骨撥開,壯著膽子,揮手讓符籙靠近,照壁上的浮雕被火光映亮。

  畫的是一條遨遊在雲層上的巨鯨,雲層下方是山川河海,代表凡間的仙家宗門,巨鯨笨拙龐大的身軀沉甸甸地壓在這些宗門上空。

  畫的右上角,是一片白玉砌成的宮殿,翻滾的雲海中藏著一條尾巴。

  “是蛟龍。”遇上它們的天敵,隻能一頭紮入雲海中。綾煙煙不奇怪,目光重回照壁正中。

  巨鯨口中吞雲吐霧,竟也有一片山河。

  “這是什麽?”夏軒看不出所以然。

  “你還記得我們剛剛聽到的聲音嗎?”

  夏軒點頭:“這裏有一頭巨鯨的屍骸,這又怎麽了?”

  “我是說,”綾煙煙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這一整片秘境,會不會也像照壁上畫的那樣,就在巨鯨的嘴巴裏。”

  火光裏仿佛裹著個痛苦掙紮的人,不斷跳突著想蹦出來。

  夏軒寒毛直豎,話都結巴:“師師師師姐,你別嚇我。”

  “合理猜測。”綾煙煙聳聳肩,故作輕鬆:“巨鯨的血肉化成這片秘境,骨骸和歌聲永遠停留在秘境裏。”

  遽然間一股陰風掃蕩,火光垂死掙紮,還是斃命於風中,兩人被照得半明半暗的麵容,一瞬間被扯入黑暗。

  死寂沉沉。

  “師姐,是、是不是你猜錯了,惹惱了秘境裏的神靈?”半晌後,夏軒似哭非哭的聲音先行響起。

  綾煙煙也十分後怕,“巧合吧,秘境就是秘境,又不像鶴煙福地有個玉靈當守門神,哪來的神靈?”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清嘯。

  綾煙煙瞬間噤聲,這回她不敢仗著自己肚裏有幾分墨就誇誇其談了。

  可是剛剛那聲清嘯,讓她想起在濯浪海石碑上看到的那句話。

  蛟龍潛淵而吐氣。

  巨鯨的骨骸和歌聲不會無緣無故在這裏滯留上百年的光陰,除非是想……鎮壓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dbq我食言了,我沒想到明天還要去醫院,還有一更先欠著

  相關背景可見11章

  話說[白鷺洲飛舟]那個副本,小薛莫名其妙受傷,我還以為這段會有疑問,結果你們都覺得這個傷很正常的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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