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鹿門書院·符令之爭(五)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5863
  李成蹊父母雙亡, 有個自小撫養他成人的兄長,曾經是山主董其梁的弟子,現已癡傻, 於是董其梁將他收作弟子。

  可惜的是, 他腦袋不大靈光,總是被他的師弟宋嘉樹壓一頭。

  萬幸的是,他有一副好心腸,向他求助他來者不拒。

  先生有一把扶乩琴,不傳他,傳的是宋嘉樹, 李成蹊覺得自己愚笨, 不配做這把琴的主人, 所以哪怕先生偏心, 他也毫無怨言。

  不該是他的, 他永遠不該奢望。

  李成蹊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直到不久之前,他出門購置古籍, 發現自己沒帶錢,正窘迫不安,有個同樣來買書的白衣少年熱心地給他墊了賬。

  “你家先生是不是有一把琴,叫做扶乩?”離別之際,那個白衣少年突然問。

  “是啊,怎麽了?”

  “那你知不知道, 這把琴的主人,應該是你哥哥?”白衣少年笑意謙謙:“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你這是在認賊作父啊。”

  李成蹊愣住:“你說什麽?”

  “你不會真以為,你哥哥的癡傻是因為碰了那把琴, 彈錯了一個音吧?”白衣少年在書鋪前輕描淡寫地將真相相和盤托出:“你哥哥瘋了,才能永遠閉嘴。至於為什麽不殺他,這很好猜啊,因為他是琴的原主,你那慈愛的先生得慢慢把法訣從他口中磨出來。最後嘛,為什麽又好心收你為徒,這就更簡單了。”

  他指指對麵早已呆若木雞的李成蹊:“你不過是個人質,遲早要死。”

  語破天驚。

  李成蹊十幾年來的信念,潰於一瞬。

  他直接摔坐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表情別擺得這麽絕望,也不用急著尋死覓活,”白衣少年歎口氣:“早晚都是一死,你難道想死得這麽窩囊?”

  他和哥哥遲早要死,但是赴死之前,他必須做點什麽,以卵擊石也好,蚍蜉撼樹也罷,他不能就這麽坐以待斃,讓哥哥蒙受不白之冤!

  —

  第二次會麵,是在一座茶樓的雅間,他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

  “隻要還我哥哥一個公道,我什麽事都願意做。”

  白衣少年坐在椅子裏托著腮:“殺人會嗎?”

  李成蹊臉色僵硬:“我、我哥哥不會願意看到我殺人的。”

  “你內心深處沒有殺機,今日怎麽敢赴邀?”少年嗤笑道:“你自己沒察覺,又不敢麵對,連想都不敢想。不過沒關係,一回生二回熟,想想你哥哥這十幾年的遭遇,你就會發現,殺人不過頭點地。”

  李成蹊神魂皆失,就這麽呆立原地,愣了好半晌,才撐著桌案顫顫巍巍地坐下來,而少年自始至終都很有耐心地在一旁喝茶,等他放出心牢中的那頭凶獸。

  半晌後,李成蹊失魂落魄道:“先生向來低調,他這把琴從不輕易示人,所以要造聲勢,等到琅環秘境開啟的前幾日,死的人越多越好,身份越顯赫越受人矚目,鬧得滿城風雨,讓董其梁不得不祭出扶乩來救人。”

  少年卻在搖頭。

  他灰敗著臉,試探著問:“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

  “身份越顯赫,董其梁就會迫於壓力施以援手?若論巧舌如簧,強詞奪理,世人千千萬,都比不上你們鹿門書院弟子,到時候他搬出一個‘儒門非醫門’的借口,再粉飾一番,那些世家宗門有什麽理由逼迫他?”少年放下茶杯,“而且,世家宗門盤根錯節,這樣做,牽扯的勢力太多了,隻會讓你適得其反,讓事情變得更糟。”

  李成蹊聽得麵色發白:“所以,我應該……”

  “殺散修啊。”少年靠進椅背:“無名無姓,無親無友,死一個沒人管,兩個挑不起風雨,三個四個卻會讓人惶惶不安,無名之輩不會有人替他伸冤,卻能讓人知道,你們德高望重的山主先生,有一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扶乩,輕易不救人。這時你再虛張聲勢,奪走他們金丹,讓人誤以為殺這麽多人隻是為了在短時間內促漲修為,好贏得符令之爭。至於董其梁,他會心存疑慮,想得更遠一點,他估計會以為,這背後是故意有人挑事,敗壞他的聲望,乃至於對整座書院不利。”

  李成蹊脊背發涼,頹然道:“先生不大喜歡我,恐怕他會懷疑到我身上來。”

  “嗯,這你不用擔心。”少年指指自己:“我替你背鍋。”

  李成蹊有些措手不及。

  這位金鱗薛氏的少主,難不成和先生有仇?

  “別問太多,你隻需知道,那個色厲內荏的老家夥,想殺我想的不是一天兩天了。”

  李成蹊忍不住道:“為什麽?”

  少年轉過頭,目光刺骨:“因為他殺不了我父親。”

  李成蹊不敢多問。

  “別拿這種同情的眼神看我。反正我身上禍水多得快溢出來了,也不差這一兩勺。”少年揮揮手,懶洋洋道:“這樣一來,他會覺得一切都是我在搞鬼,至於你這個憨傻老實的徒弟,絕無可能會有這種興風作雨的手段,你還入不了他的眼。”

  李成蹊被戳中痛處,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少年輕輕轉著茶盞:“當然了,若有機會,你可以找一兩隻替罪羊,替罪羊的用處不是安撫你家先生,而是安撫其他人的心神,順便洗清一下你在其他人眼裏的嫌疑。”

  李成蹊艱難地擠出聲音:“接下來,我隻需在爭奪符令的當日,當著這幾千人的麵,將真相抖露出來就可以了?”

  少年笑了笑:“還缺一個人。”

  李成蹊抬頭:“還缺誰?”

  “你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師弟,山主最器重的關門弟子。”他撥弄著茶盞:“你們讀書人,高風亮節,潔身自好,覺得那些散修是法外之徒,法外之徒便有害人之念,殺人之心,不值得你們出手相救。世人不僅不會譴責,還會覺得這是你們的風骨。可如果死的是他的學生呢?”

  “那先生肯定會毫不猶豫……”

  “錯了。”少年麵無表情地覆住茶蓋:“你的先生,不僅不會救下他,說不定還會想方設法拖延時間,等他死得不能再死,才故作匆忙地祭出琴來,屆時他再擠幾滴眼淚,最後避重就輕抓住真凶,為他學生報仇,此事便塵埃落定,對他來講不痛不癢。”

  李成蹊在這一瞬間寒毛直豎,冷汗淋漓。

  他麵不改色地講出這些話,仿佛他自己本人就會這樣想這樣做。

  李成蹊霍然站起:“我、我不能殺宋嘉樹……”

  少年揶揄地看著他,打斷他的話:“說那人名字的時候,殺氣收一收,別人才不會起疑。”

  李成蹊頹然坐下。

  “我該說的說完了。”少年喝完茶,從椅子上站起來,又恢複初見時溫雅的笑:“至於屆時是以卵擊石,還是玉石俱焚,亦或是以蚍蜉之力撼樹傾樓,就看你自己了。”

  李成蹊汗流浹背,少年離開他身旁時,李成蹊卻又如蒙大赦,抬頭喊住對方:“你會一直待在蒹葭渡嗎?”

  “現在的蒹葭渡沒意思,還不如先去籠州玩。”他頭也不回地揮手:“你放心,過幾天後,我會再回來的。”

  —

  傳聞中的扶乩琴暴露在眾人視野之中,像一截槁木,琴聲嘶啞難聞,猶如滄桑老人的呻.吟。

  “先生是不願意救宋師弟,還是說你根本不敢救他?!”

  李成蹊激厲的聲音,幾乎和琴聲難分彼此。

  趕上了。

  趕在宋嘉樹死之前,把琴帶了過來,他還有什麽理由見死不救!

  慈祥正直的先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木立在原地,張口結舌。

  “這不可能!李成蹊!你謀害宋師兄不算,還想汙蔑先生!”

  “先生,不要聽他胡言,先救宋師兄要緊!”

  “先生!先生……”

  琴被遞送到襦衫老人麵前,那一層淡青色的光猶如一麵牢不可破的屏障,抗拒著他的觸摸。

  砰。

  滿場鴉雀無聲。

  捧琴弟子梗著僵硬的脖子低頭。

  一根琴弦自行斷裂。

  董其梁麵色鐵青。

  瞞了數年的秘密,終究還是因他一時疏忽,泄露於眾。

  “看到了嗎?”李成蹊平靜地說:“你根本就不是它的主人。”

  癡傻男人躲在人群後麵,這些人爭論的事,仿佛都與他無關。雲層中的光都落在他身上,夾雜在烏絲中的白發,雪一樣融化。

  人群向兩側分開,李成蹊蹲下來,露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微微張開雙臂,想摟住自己的兄長。

  不曾料一記耳光抽上他左臉,將他整個人打歪在地。

  李成蹊摸著火辣辣的臉,措手不及。

  “你殺了人。”

  男人瘋瘋癲癲的眼神,突然變得清明無比,寫滿悲慟。

  如銀針般閃爍的白發,讓他想起那天晚上,哥哥在自己麵前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樣子。

  原來從那天晚上起,他就已經知道了。

  李成蹊記得很清楚,哥哥在他十三歲那年瘋了。

  他怎麽突然……他什麽時候又清醒過來了?李成蹊不敢細想,在他目光逼視下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一旁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果然是裝瘋賣傻。”

  董其梁禿冠散發地癱坐在地,冷笑一聲:“不錯,有魄力,不僅從頭到尾騙了我,還騙了你親弟弟。”

  李成蹊捂著臉,“哥……”

  “這不是我的琴。”李成言目光空洞:“成蹊,你被騙了,騙你的人,其心可誅!”

  李成蹊無言以對。

  “我怎麽配得上這把匡世濟民的琴?當之無愧的,這世上隻有一人——”

  一道鋒刃般的厲風朝他脖頸斜砍,他魂不守舍地垂著頭,似未察覺。

  劍光飛馳,擦出一片熾白的星火,厲刃化作一縷柔風四散。

  薑別寒擋在兩人身前,麵色如覆冰霜:“讓他說完。”

  李成言紋絲不動,顫抖著嘴唇,說出三個字:“溫先生。”

  —

  琴書先生溫嘯仙。

  資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會評價八個字——“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而現如今再提起他,也會有八個字——“衣冠禽獸,道貌岸然”。

  當時還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鹿門書院的山主。他隱居於深山,對一窮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種意義上,李成言是他第一個學生。

  變故是在那天晚上發生的。

  他背著滿滿一捆柴衝進家門,映入眼簾的是滿地屍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兒。

  剛滿一周歲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過氣。

  “原來師弟就在這種窮山惡水之地隱居,還收了你做學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門檻前,月光將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舉目環視,大失所望地搖頭:“家徒四壁,不成氣候。”

  他不知道這些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師弟”“隱居”“學生”又是什麽意思。

  隻看到後來又來了很多人,人影錯雜,踩亂了一地月光。

  溫先生被圍在人群中,那些人義憤填膺地斥責他——“逼著學生殺妻證道,枉為人師!”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屍首間,懷裏抱著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說,是不是他殺了你親人,又逼你親手殺妻?!”

  李成言腦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個激靈。

  不是的!先生不會這樣做!

  麵前落下一道陰影,是個白衣勝雪的男人,披著一身月色,當真是玉樹臨風。他手裏的折扇輕輕點了點嬰兒的額頭,嬰兒破涕為笑,他在這串笑聲中說:“考慮清楚該怎麽說,我會給你一個好歸處。”

  “是不是他殺了你親人,又逼你親手殺妻?!”

  那些人又來質問他。

  李成言抱著嬰兒不斷往後退,惶恐、驚駭、迷惘,他下意識搜尋先生的身影,想去尋求他的指點。

  那一襲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麵楚歌,卻仍灑然自若,先生朝他看過來,衝他微微一笑,豎起一根手指。

  他頓時有一種嚎啕大哭的衝動。

  “是、是的,就是他,殺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訴他:不用辯解,他來承擔一切。

  “……還逼我殺妻……”

  你們兄弟兩個好好活下去。

  “……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殘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

  李成蹊十三歲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導他,做一個好人。

  十三歲之後,李成言開始裝瘋賣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繃到極致的線,維係著兄弟二人渺茫的未來。

  他永遠不可能原諒自己,但弟弟可以成為先生那樣光風霽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

  那件血袍是他無意間在江邊發現的,江邊死了人,而血袍屬於弟弟,弟弟便有著莫大的嫌疑。他倉皇間藏了起來,腦中亂成了一團麻,甚至想過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過小巷的時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駭然回頭。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間喚起十幾年前的噩夢。

  站在身後的卻是個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當他想鬆一口氣,少年一句話,又讓他整顆心追入穀底。

  “還真是兄弟情深。”

  他繼續裝瘋,掙紮著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來:“再怎麽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負的人命。”

  李成言萬念俱灰。

  真正讓人絕望的,不是舊日的血瘡被一遍遍挑開,連皮帶肉地剜除,重複著結痂與流血這一痛不欲生的過程。

  而是眼睜睜看著寄於一腔赤忱之心的親人,步步走向深淵,滿手血腥,滿身人命。

  他十幾年孜孜不倦的教導,他寄予厚望的弟弟,毀於一旦。

  也毀了他心目中對先生的念想。

  哀莫大於心死。

  —

  藏書閣正在不斷下陷。

  手心被一遍遍鞭笞,薛瓊樓恍若未覺地立在窗邊。

  “就為了這兩件小事,你把那兩個凡人孩子鎖在茅屋裏,裝神弄鬼,告訴他們隻能活著出來一個,讓他們互相殘殺?”

  “我在為你出氣啊。”

  “為我出氣?難不成我還得謝謝你?”

  ……

  “隻要你心懷不軌地踏入書院一步,哪怕我身死道消,你還是會像今天這樣,被我打得滿手血痕。”

  琴聲蕭瑟,如處幽篁。

  好似問責於他。

  既是同門,何以同室操戈?

  手心痛楚一陣比一陣強烈,薛瓊樓滿不在乎地望著窗外,手裏捏著一枚符令。

  真當他是來雪中送炭鋤強扶弱的?

  錯了,他是要讓這對兄弟,生不如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又有小天使給小薛畫了人設圖啦,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我微博看看@躺春茶

  李氏兄弟的名字,取自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小薛就是個反派!反派!反派!假設這不是穿書而是原文劇情,沒有感情線和回憶殺,他就是那種讓人恨得牙癢的反派,妥妥的

  這一章本來想多寫一點,豐富一下配角的形象,又怕累贅所以壓縮成了將近五千字的一章(前麵兩千都是關於男主我真是親媽無誤)

  小細節前麵都有交代,但是我知道這樣斷斷續續的埋線,連載期間看起來肯定很難受(捂臉)

  ps我真的好想寫群像戲(大聲)

  關於先生,我再把前麵的伏筆拎一拎

  第一次提及在20章

  先生的琴第一次提及在38章

  關於李成言與先生的關係,第一次提及在53章中段

  李成言處理血袍以及兩兄弟的反應在56章

  結尾處回憶的對話在56章

  別問籠州是哪,問就從頭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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