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鹿門書院(一)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558
  白鷺洲渡口的這艘飛舟, 比之前的小巧輕快,不過也沒有觀景的亭台,隻能倚著窗戶往下看。

  往北則少海而多山, 山巒連天, 煙濤微茫,飛舟緩慢穿梭在雲海中,這些聳峙的山峰便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飛舟將雲海犁開一道狹長的空隙,露出下方一條連綿起伏的青黑色山脈,遠遠望去,像條蜿蜒在地麵的巨蛇, 三座攢聚在一起的陡峭山峰便是碩大的蛇頭, 越往後則是平緩的山坡, 如同細長的尾部。

  夏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的時候, 遭到了綾煙煙的嘲笑:“讓你好好看書, 什麽蛇山,這是崔嵬山啊。”

  這就是將整座天下一斬為二、分為中域中洲和東域白浪海的崔嵬山。

  從萬裏高空俯視, 這條巍峨壯闊的山脈像條小細蛇,但上百年來,鮮有人敢翻越這條山脈,並非是山勢險峻的緣故,據聞是因為這一整條山脈都是上古巨龍的骸骨,山勢起伏變幻莫測, 如同地蛟翻身,上一刻還站在峰頂, 沒準下一刻突然便被壓在山底,凶險異常。

  故而這附近的仙家宗門寥寥無幾。

  離得最近的隻有蒹葭渡的鹿門書院,其次就是金鱗古城。

  這條飛舟從崔嵬山上空飛過的時候, 山脈已經變化了至少三次,每次都伴隨著沉悶的雷聲,仿佛天際有個巨人在鳴金敲鼓,飛舟也被風浪吹得顛簸不已。

  晴天朗朗,但壓在崔嵬山脈上方的天穹一色青黑,烏雲倒懸,日光點綴,這半片天猶如打碎了的描金黑瓷,斑駁零散。

  “我記得薑師兄小時候來過這裏。”綾煙煙提了一嘴。

  “有沒有被掀下去?壓在山底的感覺好受嗎?”夏軒的關注點在這裏。

  “沒有。”薑別寒臉黑了黑,繼而有些懷念:“我是跟著師父一起來的,那時候師父的腿傷還沒現在這麽嚴重,我便踩著師父的劍,從山脈上飛了過去。還在那邊遇到了兩條……”

  說到這的時候,他麵色稍稍一變,沒有繼續講下去,話鋒一轉:“那次是來找薛伯父,也是我頭一回走出劍宗。”

  “這麽說來,那你和薛道友早就認識啊?”

  薑別寒惋惜地搖頭:“那次隻見到了薛伯父,沒有見到薛道友,聽說他出了趟遠門,還沒回來。”

  “出遠門?一個人?”夏軒感慨:“他們薛氏子弟這麽小就要出門曆練嗎?”

  “儒門規矩多。”綾煙煙正色道:“接下來要去的鹿門書院也一樣,你們到了那邊要管好自己,別觸犯了他們的規矩。”

  夏軒小聲說:“等咱們從秘境回來,我想去東域看海。”

  “白鷺洲的濯浪海不好看嗎?”

  “那以前叫盤蛇江,明明隻是一條江,哪有白浪海好看!”

  “你知足吧,薛伯父看著和藹可親,但其實……”薑別寒欲言又止。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次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整套鎏金燈盞,站在一地碎片中手足無措,薛伯父不詢問也不譴責,隻是看著他笑,還視若無睹地問他有沒有傷著手。

  這笑和師父的笑截然不同,薑別寒太小,並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異,隻是覺得背後寒氣直冒,那回手腳僵硬,被師父按著頭朝薛伯父道歉。

  “其實怎麽?”

  薑別寒隨口說:“其實很嚴厲。”

  他探出窗戶,往下俯瞰崔嵬山。

  和師父一起禦劍飛過這條山脈的時候,他其實,遇到了兩條小龍,凶惡又生疏地嚇唬他,不準踏入這片禁地。

  這大約是世上僅存的兩條小龍了。

  —

  織綃綺麗,上百顆米粒大小的珍珠,宛若螃蟹口角的泡沫,細密地綴滿綃紗。

  少年跪在地上,兩隻膝蓋都發麻了。

  “阿娘,我要走了。”

  銅鏡裏倒映出的臉木滯渙散,連眼睫也未曾顫動一下,好似跪在身後的是個陌生孩子。

  他不氣餒,往前膝行兩步,語氣竟有些哀求:“我可能……不會活著回來。”

  那冰雕雪塑一般的背影依舊紋絲不動,銀發覆蓋的脊背已有些佝僂,她需要花費好久,才能憑感覺摸到銅鏡旁的牙梳,又需要花費好久,才能將打結的長發一梳到底。

  其實一開始,她的頭發如同子夜的星空,濃密黑亮,墜至足踝,行走之間,整條銀漢在迢迢流轉。

  日久天長,滿頭青絲變作銀發,眼角也漸漸生出細紋,眼瞳愈漸渾濁,行動愈漸遲緩,青澀的風韻中帶著一絲暮氣沉沉的腐朽。

  尺璧寸陰,寸陰若歲。命如朝露,朝生暮死,所以叫朝暮洞天。

  她在一天天變老,而這座洞天一日日地靈氣充盈。

  “還有半個時辰……”老管家在後麵提醒:“還有半個時辰,您就要走了。”

  他脊背慢慢彎下來,無力回天。

  這裏時間流逝得太慢,半個時辰對於外界來說,不過是眨眼的一瞬。短短十幾年,老管家的頭發還未斑駁,女人就已朱顏辭鏡。

  她費勁地將蘸了水的牙梳嵌入發絲間,牙梳忽然不動了,眼瞳深處亮起一點晶瑩的光,倏忽之間抓回了自己遊離已久的靈魂。

  “你過來。”女人往後招了招手。

  “阿娘,你終於……”

  老管家慌張地捂住他的嘴,擺了擺手。

  不能說出來,那個男人耳目遍地,不能讓他知道,阿娘在最後一刻終於清醒。

  “是我拖累了你。”女人的手宛若一片輕羽,輕輕落在他麵上:“這裏不是你的歸宿。”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聲音低得連不遠處的老管家也沒聽見。

  從海底出來時,早已金烏西沉,殘陽收起鋪散在海麵的餘暉,籠罩著寒煙的海麵像一個青黑巨洞,不斷吞雲吐霧。

  頭頂有一道劍光飛掠,下落時猶如流星墜地,聲勢浩大,整片海麵被晃起滔天巨浪。

  “是斷嶽真人和他徒弟來了嗎?”

  “快!快去看看!”

  人山人海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玉龍台,一個背著巨劍的男人,一個穿玄衣束高發的少年,意氣風發地走在最前,仿佛天之驕子。

  人群呼啦從身旁竄過,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回頭道歉,認出他身份,又熱情地邀請:“來得正好,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看……”

  “你傻啊!”他同伴拽他一把,壓低聲音:“他被家主趕出去了,而且要過那條崔嵬山脈……”

  那人的臉被嚇白:“崔、崔嵬山?”

  看他的眼神,驚恐中摻雜著同情,一臉自求多福的神色,避之不及地跑遠。

  “不過崔嵬山,不登玉龍台。”崔嵬山是壓在每個人頭頂的一座巍峨巨闕,也是籠在每個人心頭的一片陰影,成了他們被認可的象征,也令他們望而生畏。

  他們可以屢戰屢敗,也可以屢敗屢戰。

  但對他來說,這是一條死路,隻有去與留兩種選擇。

  夜幕下的山脈像凶獸嶙峋的脊背,犬牙交錯,咬著一輪陰森的月亮。

  他踩空掛在峭壁上的時候,一青一黑兩條小龍躥了出來,簡直是雪上加霜。

  一個歡呼雀躍:“好久沒看到人修了!”

  一個大失所望:“這麽小,塞牙縫都不夠。”

  小青龍飛過來,尖利的牙撕扯他扒著石頭的手,“既然填不飽肚子,那你就下去祭祖!”

  他掛在峭壁上,像一片被風左右的蓬草。額頭被磕破,傷口汩汩流血,麵上掛著一條鮮豔的血帶,眼前也是一片血翳。

  “不要再往前了!”小黑龍凶狠地呲牙:“這裏是我們的地盤!”

  他不予理睬,數十年如一日以命相搏的磨煉,這點傷痛早已不足為提。

  另一隻手摸到了地麵,無視尖牙利喙的啄咬撕扯,慢慢把整個人提上去,直至半個身體掛在懸崖上。

  “說了不要往前,你……”

  兩條小龍的尾巴被抓住,飛甩出去,遠處一塊岩石砰然碎裂。少年緩緩將剩下半個身體挪上來,眼神陰狠:“別擋道。”

  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止他,一路往前走到絕境,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要把南牆撞破。

  —

  一簇橙黃的火光跳躍在掌心,在黑眸中凝聚成一點螢火。

  另一手裏是一片玉鱗,帶著幾縷血絲,兩相靠近,火光舔舐上來,玉鱗一角融化成一滴玉色的水。

  薛瓊樓手心翻轉,這兩樣東西瞬時無影無蹤。

  他緩緩靠上椅子,後背劇痛,想得太入神,忘記了舊疤又添新傷。他伸手往後一抹,手心裏果然一片鮮血,連這件法袍也擋不住。

  飛舟行得快,暮色中傳來管事提醒降落的吆喝,短短一日便抵達了蒹葭渡。

  衣服已經髒了,也來不及清理,他隨手扯下來掛在椅背,一隻小瓷瓶咕嚕嚕滾到地上,隨著地麵傾斜又滾回他腳邊。

  他彎腰撿起來,拇指一推,軟木瓶塞“啵”一聲彈開。

  原本是滿滿當當的一瓶,之前給她喂了一粒,便多了個小缺口。

  薛瓊樓看了半晌,在手心倒了一粒,緩緩放入口中。

  那種熟悉的、苦到極致的感覺又占據了口腔,藥丸無比順暢地滑入喉間,苦味殘留,整個人都浸泡在一汪苦水中。

  但是沒那麽疼了。

  他摸到糖炒栗子的紙袋,一整天下來早就涼了,吃起來也是又幹又冷,但勉強衝淡了那陣苦味,口齒留香。

  作者有話要說:梨:所以你苦藥吃上癮了嗎?

  薛:磕糖就不苦了(笑)

  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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