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鶴煙福地(六)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4002
  明月別枝, 星光疏淡。

  草叢中蟋蟀鳴叫,溪水嘩嘩流過。

  一叢篝火靜靜燃燒,火星點點, 憧憧樹影被拉得無限長, 深山老林裏有夜梟呼號,一聲接著一聲,伴隨著夜風蕭蕭,聽著有些滲人。

  福地的時間流逝得比外頭慢,等眾人安全逃出來時,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大晚上, 幾個人累得筋疲力盡, 隻好就地修整。

  薑別寒撿來最後一捆樹枝, 輕輕放在地上, 對麵一棵參天巨樹下, 女孩們蜷縮在一起,鵝黃的仙裙即便在夜色中也分外矚目, 她膝蓋上罩了件寬大的外袍,外袍底下微微拱起,極小幅度地起伏著。

  剩下幾個便歇息在對麵。

  水綠鶴氅的小少年觸地便睡熟,薑別寒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還翻了個身,一條胳膊攔在他腳邊,差點將他絆一跤, 他黑著臉將夏軒手臂撥了回去。

  至於那個陌生少年,可能在福地裏被巨蛇嚇出了心病, 正在做噩夢,時不時抽搐一下,還抱著樹幹痛哭流涕, 為了不讓他打擾眾人睡覺,薑別寒隻好在他額頭上貼了張安眠符——這還是綾煙煙親手給他畫的符籙,他有點心疼。

  和尚睡相最好,盤腿危坐,看上去不在睡覺,而是在念經。

  隻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沒有睡。

  衣袍在夜色中籠著一層柔柔的光,好像在這個地方,月光也會多眷顧一些。

  腰上的傷潦草處理了一下,地麵留下一塊血汙。少年一個人坐在月影中,屈起一腿靠著樹幹,一手按著腰間汩汩流血的傷口,正在閉目養神。

  “我要不問問白道友,有什麽靈丹妙藥可以肉白骨?”

  薑別寒在他麵前蹲下來,看著那一團血肉模糊的傷,饒是身經百戰如他,也不由感到一陣心悸。

  幸好那巨蛇沒有毒,否則便更麻煩了。

  高境修士受了傷,可以自己緩緩修複,但像這種深可見骨的傷,沒個三五天痊愈不了,所以薑別寒想求助於白梨,出門在外身邊有個藥宗弟子的重要性這時候便體現得淋漓盡致。

  薛瓊樓沒有睜眼,月光使他眉眼都浸在暗影中,啞聲道:“不用了。”

  薑別寒回頭看了眼,白梨在綾煙煙膝上睡得正香,壓根沒有自動醒過來的意思。他隻好悲天憫人地歎口氣,走到一旁抱著劍也閉上眼睛。

  順便打定主意,明天就將此事告訴綾煙煙,她一定比自己主意多。

  一個是異姓兄弟,一個是異性兄弟,做大哥的不拉一把過意不去啊。

  這麽琢磨著,薑別寒安詳地入眠了。

  更闌人靜,四周隻剩下火堆燃燒的嗶啵聲,此起彼伏的清淺呼吸聲,等一切聲音都平靜下來,薛瓊樓才緩緩睜開眼,稍稍坐直了些。

  他將捂在傷口上的手放置身前,鬆開緊握的手心,一枚銀光閃閃的鱗片,躺在鮮血淋漓的手心。

  這最後的遺物看上去又小又醜,被歲月磨平了光芒和棱角。

  “自從星光都墜落之後,這是她留在世間最後一樣東西了吧?”玉靈趾高氣昂的聲音裏有一絲淡淡的愁緒:“想拿回你母親的遺物,自然可以,不過要拿什麽交換,你應當也再清楚不過。”

  祂輕輕一拍黑蛇的腦袋,黑蛇躲著不敢冒頭,慫得尾巴都打了結。祂輕笑道:“乖,別怕,現在可以去咬他了。機會難得,一定要狠咬一大口哦。”

  巨蛇黑洞洞的嘴,如同黑夜兜頭罩下。

  漆黑不見五指。

  漸漸地,幾點光暈撐起了這片濃鬱的夜色。

  仔細看,這是燈樹上幽幽燃燒的蠟燭,燭淚滂沱而下,臃腫地堆疊在油燈裏,像凝固的血塊。

  周圍全是人影,燭光在他們手中刀刃上燃燒,無數道炫亮血光縱橫交錯。

  “……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情況啊……”

  這群被千裏迢迢從各地請來的醫修們交頭接耳。

  “是要將這塊連著皮肉一起剜掉嗎?”

  “這樣太危險了。”白發蒼蒼的老醫修看了眼他死氣沉沉的眼眸,朝著上座拱手一禮,遲疑道:“薛家主,能否讓令郎昏迷了再讓我們動手?”

  “那樣不行,就讓他醒著吧。”白衣勝雪的男人愜意地靠在椅子裏,合上手裏翻了一半的書,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疼嗎?”

  他咬緊衣袖,一句話也沒說。

  多說一句話,這個男人眼中的鄙夷便會多一分。

  冷硬的刀刃貼在皮肉上,激起一片蟄心刺骨的寒意與顫栗。

  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隻有衣袖輕微摩擦聲,書頁被輕輕翻過的脆響。刀刃割進皮肉時,也會發出潮濕的噬噬聲,像鐵踞砍在被大雨泡爛的一截木頭上,又露出青白色的嶄新的芯子,一路血珠迸濺,如同架在燎原之火上烘烤。

  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所以這聲音一陣陣地被放大,如開閘的洪水怒浪奔騰,一波波地衝刷在耳畔,是敲鼓錐髓的刀山劍林。

  一隻蒼老粗糙的手伸過來,捂住他眼睛,老人悄悄在耳畔道:“小公子,別睜眼,睡一覺。”

  他在這一片用手籠住的黑暗中,眼睛睜得極大,於是燭光裏端坐翻書的男人成了一抹停留在眼簾中的殘影。

  月寒日暖,月升日落,漫長的黑夜與空洞的白晝飛速交替,都成為這片小小燭光中的縮影。

  明明隻是須臾一瞬,卻好像過了千秋萬年。

  “好了。”

  一聲聲長歎不約而同響起。

  “勞煩諸位。”神姿高徹的白衣男人拂袖起身,“還請諸位不要將此事宣之於眾——我們出去談。”

  殿門緩緩合上。他俯身躺在象牙塌上,奄奄一息,無人問津,連黑暗也棄之不顧。

  血滴在精石地麵,刀砸斧刻般的悶響。

  他在這片黑暗中找到了唯一的陪伴,於是開始數血滴落的次數來保持清醒。

  一、二、三……三百八十七、三百八十八、三百八十九。

  第三百八十九滴的時候,有人匆匆走進來,給他蓋了層薄毯,又匆匆走出去。

  繼續數下去。

  三百九十、三百九十一……七百五十五、七百五十六。

  第七百五十六,殿門又一次打開。

  男人腳步輕快,聽上去心情愉悅,看來那群醫修沒有得隴望蜀地給他出什麽難題。

  “今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不過你可以提前看她去。”

  男人站在塌前,聲音陡然一冷:“別裝死,給我起來。”

  “我數三聲。”

  他僵硬青紫的手指一動,狼狽地從塌上砸下來,後背的傷口砸在地麵,滾燙的痛感,要把整個人撕裂。

  “站住!”男人低喝:“把衣服換了,你是要讓她看出什麽端倪嗎?!”

  衣物跟傷口黏在一塊,他咬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潦草披上幹淨雪白的外袍,踉蹌著走了幾步,而後越走越快,迫切地跑了起來。

  天色陰霾,昨夜冬雪未消,白茫茫鋪了一地。

  玉龍台如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人間螻蟻。一片片望不盡的飛簷鬥拱殿宇巍峨,道不盡的森嚴壁壘世家威嚴,明廊兩側青翠挺拔的雪鬆蓋著殘雪,悚然兀立,說不出的森然可怖。

  跑著跑著,一個黑影滾到腳邊。

  是一顆須發噴張的頭顱。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駭然跌坐在地。

  是……方才遮住他眼睛的好心爺爺。

  冬風乍起,蒼蒼白發如蓬草亂舞,寒天漠漠向昏黑。

  “是家主下的命令。”同樣白發蒼蒼的老管事站在身邊,兔死狐悲:“知道您秘密的人,誰都活不成。”

  他木然抬起眼,極目遠眺,青灰色的海平麵如一條連綿不絕的飛光,將天地一切為二。

  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咳咳咳。

  身旁正在打坐的和尚一口氣走岔,咳了幾口血出來。

  光暈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重疊出斑駁稀疏的樹影,天心月圓。

  更深露重,樹葉上的露水凝聚成滾圓的一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水花,如飛珠濺玉。

  薛瓊樓輕輕合起手掌,那枚鱗片化作一縷柔光,消弭不見。他重新按住腰間傷口,血液仍在汩汩流出,在地上匯成一道涓涓細流。

  “佛子,”他知道這和尚也沒睡,“你有酒嗎?”

  和尚一愣。

  這個要求,就有點為難他了。

  哪個出家人會帶酒啊?這不是讓他們破戒嗎?

  薛瓊樓靠著樹沒動,歪斜著身體,氣若遊絲道:“失禮了,當我沒說吧……”

  一汪泛著琥珀光澤的清澈酒水,呈至麵前,紅泥小酒壺,係著一圈綠繩,愁紅慘綠,真不似莊嚴神聖的佛門顏色。

  “阿彌陀佛。”了塵和尚念了句佛號,低眉順眼地解釋道:“這是小僧一位……故人的舊物,這其中的酒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檀越盡管用。”

  一枚滾燙的月亮映在壺中。

  薛瓊樓捏著壺頸,仰頭灌了一大口,好似將那枚月亮也灌了下去,一叢灼熱的火,一路從喉嚨燒到肺腑。

  他拿袖口擦去唇邊酒漬,微微仰起頭看著夜幕,執壺的手一歪,玉珀瓊漿悉數澆在鮮血淋漓的傷口,芬芳醇厚的酒香,霎時間掩蓋了血腥氣。琥珀色的酒液,同樣也衝淡了地上那條涓涓血流。

  火燒火燎的痛讓他無比清醒。

  夜風熏人,酒香滿衣。

  —

  衣襟裏有東西在拱來拱去,白梨是被吵醒的。

  那條胖胖的金鱗魚在拿魚尾巴拍她的臉。

  白梨揉著惺忪的睡眼,輕手輕腳地脫下身上外袍,滿手將它抓住,找了塊空曠的靜地,緊緊捏住魚嘴,謹防它再吐出什麽東西。

  “你再吵我睡覺,我就把你腦袋做成剁椒魚頭。”她一隻手比劃著,在胖魚身上找下刀的地方,“魚肚做成燉蘿卜湯,魚尾紅燒,再撒點蔥蒜……”

  白梨自己把自己說餓了。

  胖魚抖若篩糠,不知哪來的勇氣,忽地掙脫她的手,遊到身後將她使勁往一個方向推去。朦朧夜色勾勒出五道或坐或躺的人影,參天巨樹亭亭如蓋,冷月如霜,月的皎潔和霜的清冷,全都歸於一處。

  “想找你主人啊?”白梨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可以啊,你走就是,我又不攔你。”

  胖魚叼住她衣領往那個方向拖。

  這點杯水車薪的力道,怎麽能拖得動一個活生生的人。白梨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拎著魚尾巴將它倒立過來,“別打擾我睡覺了好不好啊?就這麽點路,你自己不會走啊?”

  金鱗猛一擺尾,一個鯉魚打挺高高躍向半空。

  白梨耳邊終於回歸清淨,回到原地坐下,靠著樹幹閉上眼睛。沒睡多久,便感覺有東西在啄自己的臉頰,她伸手拂開,不滿地嘟噥:“別吵了,你快回去吧。”

  魚尾巴得寸進尺地掃了上來。

  “還來!你這條臭魚……你等著,我找個鍋來把你燉了,燉完了給你主人喝……”

  話語一頓,白梨仰頭愣住。

  月華如水,金鱗在月光中遊弋,拖曳著一串晶瑩剔透的泡泡,在半空組成三個遊龍走鳳的字。

  不、生、氣。

  白梨:“……”

  一條魚哪學來的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