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掩月坊(十)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5116
  薄薄的曦光鋪散在光可鑒人的青磚瓦麵上,四角墜著鸞鈴的馬車經過,灑落一地清淩淩的叮叮當當。

  晨霧被陽光驅散到牆隅,光鮮亮麗的外衣底下總有藏汙納垢的角落,斑駁的牆根灑著點點泥斑、血印和苔痕,牆縫裏艱難地擠著一株野草,草葉上露水渾濁,陽光都棄之不顧。

  “這是誰家的孩子,一個人在這裏?”

  “看著好可憐,過去問問?”

  “別管閑事,說不定是昨晚……”

  腳步聲靠近,腳步聲又遠去,撐著花傘的世家女郎、打馬走犬的五陵少年、攜手漫步的貴婦老爺一一從麵前經過。

  牆角有吃了一半的糖葫蘆,滿身塵土地躺在地上,帶著嬰兒肥的小手仔細將上麵黏著的枯葉撥開,剛想放進嘴裏,身旁出現了第二根糖葫蘆。

  鮮豔的山楂果灑著雪白的糖霜,糖漿泛著琥珀色的光澤,素白豔紅,像汙泥殘雪裏的紅杏,殷紅的一朵,點亮了一片春光。

  女孩遲疑地抬起目光,帶著對塵世小心翼翼的試探,先看到的是繡著片片金色鱗紋的衣角,步伐停住時緩緩垂落,走動間一條炫目的金鑲玉帶在流動。再往上便全是白,像一片雪後銀裝素裹的天地,皚皚白雪被日光照得滾燙。

  不是寡淡的素白,也不是幹淨的純白,而是耀目的雪白,亮得乍眼,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這一種顏色。

  “那個髒了,吃這個好不好?”

  糖葫蘆泛著令人垂涎三尺的甜香,女孩像隻滿身傷痕的小獸,警惕地看著,卻不接。

  少年蹲下來,視線與她齊平:“你叫什麽名字?”

  她還是不說話。

  少年很有耐心,一個個問題緩緩拋出來。

  “你是一個人嗎?”

  “你家在哪?”

  “你爹娘呢?”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女孩瞳孔收縮了一下,糖葫蘆從手裏滾下來,滾到了牆角的泥窪裏,徹底不能吃了。

  “嗯……你是逃出來的嗎?”好聽得像碎玉的聲音卻如平地驚雷。

  一粒石頭砸進了結冰的湖麵,平靜的小臉啪嚓一聲裂開,冰冷的湖水泛出來,水中盡是血汙與白骨,她渾身顫栗,拔腿就想跑,少年伸手輕輕按住她肩膀,“你是想一輩子躲躲藏藏,還是……為你爹娘報仇雪恨?”

  “報、報仇?”女孩細弱蚊蠅的嗓音滿是掙紮的無助:“可、可是阿爹阿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要、要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少年輕笑了一下:“喪家之犬無處可躲,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小妹妹,你覺得你是哪一類?”

  女孩臉色灰敗:“我、我不知道。”

  “連活下去都是難題,還敢奢望平安嗎?”少年幫她頭發上一根帶血的雜草拿開,“你也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於非命吧?難道就想這麽窩囊的死掉嗎?”

  “可、可是,爹娘讓我不、不要殺人。”女孩垂死掙紮一般小聲道。

  “你不殺人,別人會來殺你。”少年黑漆漆的眼眸凝視著她:“你還是想引頸就戮的話,那我就不管你了。”

  他將糖葫蘆塞進女孩手裏,站起身提步離開,洋洋灑灑的雪白從麵前消失,重又露出街坊那一片色彩斑斕又無情冷漠的煙火人間。

  “等、等等。”下一刻,沾滿塵土、布滿血口的小手抓住他袖角,女孩仰起頭,眼瞳蕭瑟渾濁,“哥哥你……能教教我嗎?”

  少年回頭俯視著她,黑亮的眼珠,像一片冰壺秋月,“當然可以啊。”

  —

  白梨很樂意與綾煙煙同行,原因無他,這一路危機四伏,原主就一小小醫修,手無寸鐵,也不知道她此前哪來的自信獨自上路,遇上危險連個收屍人都沒有。

  綾煙煙拉了她入夥,薑別寒則拉了薛瓊樓,再加上一個非要吵著一起出去見世麵的精神小夥夏軒,正好五排,團戰無敵。

  等一眾人各自和同門道別,東方大白,旭日高升,潑墨似的日光將掩月坊每一處角落都填得滿滿當當。

  白玉樓一夜兵荒馬亂,大動幹戈,白玉樓外的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翌日一早,該幹嘛仍然幹嘛。

  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該從修真界小報上看到聞氏滅門的消息。

  至於那具無頭屍體,依舊沒有任何風吹草動,被草草埋了,無人問津。

  綾煙煙帶著白梨買了一大兜零食,途中打發時間;從籠州到蒹葭渡有幾百裏路程,薑別寒是一日行千裏的劍修,不過他的飛劍長鯨昨夜磕破了一點劍刃,正拿靈石修補,暫時無法禦劍飛行。

  就算他可以禦劍,為了等綾煙煙,他也不會自己先行一步。

  所以眾人準備乘坐飛舟。

  白梨買了五串糖葫蘆分給眾人,手裏還剩兩根,回頭一看,薛瓊樓突然不見了。她往回走了一段距離,才發現他正蹲在牆角,手裏也拿著一串糖葫蘆,比她買的更紅更大更鮮豔,看上去更可口。

  牆角還站著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玉堆雪砌一般,粉白的臉上沾了點灰,他便拿自己幹淨雪白的袖子,替女孩仔仔細細地擦幹淨。

  禽獸啊!這人渣騙孤寡老人騙無知少女,現在連八歲小孩都不放過!

  小女孩正羞答答地接過糖葫蘆,抓著他的袖子要抱抱舉高高。少年變戲法似的從掌心變出一隻毛茸茸的布偶貓,兩隻溜圓的眼睛像兩枚黑葡萄,女孩緊緊抱在懷裏,半張臉都埋了進去,小聲朝他道謝。

  不少路人頻頻側目,偷偷打量著這個賞心悅目的溫馨場景。

  白梨黑著臉出現在兩人麵前,冷酷無情地將這片春水攪渾:“薛道友,你掉隊了。”

  小女孩如驚弓之鳥,半張髒兮兮的小臉都埋進他雪白的衣服裏。這潔癖精半點也不嫌人髒,半蹲在地安撫地摟著女孩的肩膀,還體貼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白道友,你嚇著人家了。”

  白梨:“……”你還裝!

  其餘三人也發現了這裏的動靜,紛紛圍了過來,小女孩被這麽多人注視著,更加惶恐無措,抱著薛瓊樓的衣擺不鬆手。

  薑別寒歪過頭試圖去看清女孩的臉:“薛道友,這女孩是誰?你認識?”

  薛瓊樓側開一步,女孩顯然更願意和他親近,扭扭捏捏地鬆開他衣擺,走上前來,衣襟上一枚新月紋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

  “咦,這個圖紋……”綾煙煙若有所思,麵色一變:“這是……聞家的人?”

  後麵四個字,她是壓低聲音說的。

  因為昨晚那一場動蕩,聞家幾乎闔族被滅,隻有無辜的老弱婦孺被流放回鄉。

  籠州聞氏並非起勢於籠州,他們老家在遙遠的北方苦寒之地,極北之地靈氣稀薄,洞天福地屈指可數,更別提常有妖獸出沒,將那些人流放回鄉,便給他們接下來的修行之路判了死刑。

  那是一路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其他人都在拍手叫好,隻有綾煙煙沒忍心看下去。

  “這孩子應該是昨天晚上偷偷逃出來的,畢竟到了北境苦寒之地,她此生修行便算是廢了。”薛瓊樓半彎下腰:“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女孩一手抱著懷裏等身的布偶貓,另一手緊緊抓著他衣角,憋著嘴用力搖了搖頭。

  “是不知道他們在哪,還是……”薛瓊樓委婉地換了種說法:“已經被抓走了?”

  她大眼睛裏蓄起兩包眼淚,哇一聲哭出來,哽咽道:“阿爹阿娘,被那些人抓走了……都不見了……”

  白梨:“……”

  她一轉頭。

  隻見綾煙煙緊緊握住她的手,動容地擦拭著眼淚。

  薑別寒目露憐憫之色。

  就連一向沒心沒肺的夏軒也眉眼低沉,恨恨道:“太過分了!聞家那幫人,自己作孽,連累子孫遭殃!”

  白梨……白梨無話可說。

  綾煙煙哽咽道:“既然發現了,我們不能不管她,要不我把她帶回玉浮宮,我師父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他不介意這孩子出身的。”

  “綾道友的提議聽著可行,不過——”薛瓊樓緩緩道:“掌門師伯不介意,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玉浮宮是道門之首,掌門師伯一舉一動,皆為天下表率,怕是有人會借此顛倒是非,口誅筆伐。”

  淩煙煙一想,倒確實有這個可能。

  “那怎麽辦?”

  “那這樣吧。”薑別寒一錘手心:“不如我們將她帶到一個和善的小宗門,讓她隱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夏軒舉手不甘寂寞地進言獻策:“誒誒誒,我們不是正好北上去蒹葭渡嘛,就順到帶她一起,若是途中碰到中意的宗門,便讓她留下來,以我們幾人的身份,再帶些陣法啊法寶啊做上門禮拜謝,那些宗主們恐怕是不會拒絕這份福緣的吧。”

  “小妹妹,你一個人在這裏太危險了,你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嗎?”綾煙煙朝小女孩笑了一下,溫柔可親:“我們可能會帶你出籠州,那地方比較陌生,但比這裏安全。你身上若有什麽不舒服可以說,這位姐姐會醫術。——阿梨?”

  “嗯嗯,我會照顧——”白梨點點頭,恰好與那小女孩對上目光。

  蟄心跗骨的恨意,如一縷血光劃過孩童烏黑水亮的眼眸,使得她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一瞬變得猙獰無比。

  一瞬之後,她又成了個可憐兮兮、溫順無害的幼童。

  “——你的。”臥槽?

  白梨忽然頭皮發麻,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支離破碎的情節在腦海裏浮浮沉沉,最後拚接成一個鉛雲低垂、哀鴻遍野的畫麵。

  她們接下來要乘坐的飛舟,會墜落在一片滔天火海,飛舟上的乘客死傷慘重。綾煙煙渾身浴血,被生生挖出金丹,薑別寒為了救人,陪伴他十幾載的劍一裂為二。

  這一切的起由,是這個女孩擅自動用了禁術,將救她性命的綾煙煙視為謀害族人的罪魁禍首,拉著整船人替她陪葬。

  白梨有些不寒而栗。

  這麽小的孩子哪裏學來的禁術?

  女孩抓著身旁人的衣擺,像隻乖巧又無助的小綿羊。

  少年微微垂首,像個溫柔可親的鄰家哥哥。不隻是在濃黑的夜色裏,在日光灼灼車馬如梭的大街上,也依舊卓然出塵,如圭如金,如錫如壁,讓這一整條錦繡綺羅堆砌而成的渺渺煙波、花柳阡陌都失了顏色,淪為了單調的背景板。

  真像個天上謫仙人。

  可這樣好看的人,卻有一肚子壞水。

  這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綾煙煙牽過小女孩的手:“那我們就準備出發……”

  “等會兒,我反對。”

  所有人都朝白梨看來。

  綾煙煙一驚:“阿梨,怎麽了?”

  薛瓊樓在一旁抱著手,輕笑出聲:“白道友有話想說?”

  我錘爆你狗頭啊信不信!

  白梨深吸一口氣:“夏道友說的確實有點道理,但太過理想化了,我們畢竟是去琅環秘境與人比鬥,而不是去遊山玩水的,路上能否有機會找到合適的地方且不談,若遇上什麽危險,我們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連累她。而且聞家的事正處於敏感期,等上了飛舟,說不定已成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將她帶上去,未免太惹人耳目,要是碰上心懷不軌之徒有意將此事鬧大,反倒成了我們窩藏私犯。”

  一腔肺腑之言擲地有聲,眾人於是又陷入沉思。

  綾煙煙猶疑不決:“那依你看,該怎麽辦,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白梨伸出兩指:“我有兩個法子。第一個很簡單,掩月坊外有一處收容所,風評還不錯,我們可以將這孩子送進那個收容所。”

  夏軒皺眉:“那個收容所裏都是凡人……”

  “對,就是要凡人。”白梨道:“凡人對修真界的風吹草動一無所知,便不會對此事起疑,這個女孩看上去還沒開始修行吧?”

  她蹲下來,平視著女孩明亮中帶著一絲陰鬱的眼睛:“我問你,你想不想繼續做一個修士?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你得膽戰心驚隱姓埋名,花費十年五十年一步步修煉上去,前途迷茫卻永無止境,你師父偏愛你師兄師姐,你得不到一點資源,隻能自己埋頭苦練,別人十四五歲雲根山穀,你四五十歲還在煉氣,別人青春永駐,貌若二八少年,你老態龍鍾,對象一個沒有。你好不容易修煉有所起色,還要與他人廝殺奪寶,僥幸活了一命,盡撿些他人不要的殘羹冷炙。你每天躺在床上睡覺,說不定還會夢回昨夜,但是你怕的不是罪孽加身,冤魂索債,你怕的是被發現真實身份,趕出師門,為天下人追殺唾罵!你!還要不要!修仙!”

  女孩麵色慘白,神魂動蕩。

  薛瓊樓笑意冷了下來,“白梨——”

  “姓薛的你先閉嘴!”白梨現在沒空理他。

  薛瓊樓麵色微不可見地一變。

  姓、姓薛的?

  白梨吐出一口氣,語氣溫和:“當然了,你可以選擇做一個凡人,在凡間沒人會質疑你的身份,也沒人會逼你做什麽,你會像普通人一樣,讀書習字,相夫教子,過短暫但平穩的一生。”

  女孩眼中蓄起淚光,泫然欲泣。

  白梨摸摸她的腦袋:“是不是感覺後者更好一點?這個修真界啊,沒什麽可留戀的啊,你活這麽長,卻活得生不如死,還不如活得短一些,來世投個好胎。你爹娘,也是這麽想的吧?”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女孩撲進她懷裏嚎啕大哭。

  “白道友真是思慮周全,”薛瓊樓冷眼看著,非要在這片脈脈溫情中橫插一腳:“所以你說的第二個方案呢?”

  白梨站起身,凝視著他黑漆漆的眼眸,認真道:“薛少主,你幫人幫到底,幹脆認她做幹女兒吧!”

  她清晰地看到,這狗界王中王、屑界渣中渣的假笑僵在了嘴角。

  作者有話要說:白梨:我們的目標是——攻略反派(劃掉)日行一善

  這周隨榜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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