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掩月坊(二)
作者:躺春茶      更新:2020-09-10 08:44      字數:3041
  白梨忐忑不安地扶著窗沿,在黑暗中屏息凝神。

  馬車在繼續前行,少年出去後,好似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平靜得詭異,四周隻剩下簾櫳打在車壁上的清擊聲。

  遽然間一聲嘶鳴,馬車一個急刹,白梨不受控製地往前撲去,額頭砰一聲撞在車壁上,她齜牙咧嘴地揉著額角,緊緊扒住窗框穩住身形。

  久違的月光如開閘洪水,倒灌進來,明亮又輝煌,視野豁然開朗。

  “可以出來了。”

  白梨心有餘悸地探出個腦袋,隻見兩人一左一右倒在座駕上,身上的墨袍和夜色融為一體,幾乎不分彼此。

  少年立在一旁,正撕了條簾布下來,給自己手臂傷口包紮,那應該是之前受的舊傷,整片衣袖血跡泛濫,宛如魚肚白的天際鋪開一片糜爛的紅霞。

  白梨猶豫了一下,指著地上兩人:“你、你把他們打暈了?”

  “打暈?”他動作一頓,抬頭時眉眼籠進月華,將這兩字咀嚼一遍,語氣輕哂,仿佛這兩個平平無奇的字眼,是貽笑大方的婦孺之語。

  他看了白梨一眼,展顏一笑,天經地義的語氣裏,一片刀光血影呼之欲出:“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道友這點道理不明白嗎?”

  月色下兩人的脖子呈現一種扭曲的弧度,軟綿綿地歪斜在一邊。

  這兩人壓根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便被悄無聲息地扭斷了脖子,所以車內的白梨沒有聽到慘叫聲或是爭鬥聲,連馬車都平穩行駛了一段距離,才被扯住韁繩強行停下。

  白梨想說我個新手村來的菜雞確實不明白啊。

  她心驚肉跳地爬下馬車,瑟瑟秋風吹起一陣雞皮疙瘩。

  星垂平野闊,洶湧的月色傾瀉在荒原之上,一卷黑白反色的白描舒展開來。白梨這才看清少年的樣貌,他一襲勁裝打扮,手腕和小腿都打了綁帶,看著年少,但身姿頎長挺拔,流露出寬肩窄腰的勁瘦線條。

  月華在他身後瓢潑而下,他像一片薄如蟬翼的刃,切碎了這團濃鬱的月光,光影呈現一片失色的空白。因為素白,所以好似大雪滿弓刀,素白中有點點猩紅,便又好似紅露凝霜,白梅吐蕊,整個人在這幅畫卷中鮮妍而又昭彰,幹淨而又醒目。

  他眼眸也是烏沉沉的,流轉著一片群星爭輝的銀漢,蕭疏而藏鋒,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如飛花碎玉,所有鋒利的輪廓一並消融在溶溶月色中。

  看上去像鄰家竹馬那般溫柔可親,和血腥這兩個字壓根沾不上邊。

  應該……是可靠的戰友吧。

  “這是你的芥子袋?”

  白梨眼睫一眨,視野裏出現一隻暗紅色的小袋,荷包大小,上等布料刺著纏枝蓮花紋,厚實硬挺,刺著淺金色紋路,袋口用一根黑色小繩紮緊。

  是她的沒錯。

  她反應遲鈍地雙手接過,“哦……謝謝。”

  緊接著又一把長劍遞過來,劍光如雪。

  “拿著,雖然不是上品,護身用綽綽有餘了。”少年又將手放上馬背,有些失望地蹙眉:“果然隻是普通的馬……”

  白梨抱著劍安靜如雞。

  這人殺人撿裝備怎麽都這麽熟練啊!

  他雙眸淡淡一掃,確認已經沒有法器可取,才朝馬車踹了一腳,讓它跟隻無頭蒼蠅一般橫衝直撞,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後又將一長一短兩柄劍往腰間一別,輕車熟路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走了幾步,回頭朝傻愣愣站著的白梨看一眼,“再不跟上來,我就不等你了。”

  白梨連忙跟上去,寸步不離。

  她不認識這裏的路,大腿要抱緊。

  夜已經很深了,長空湛湛,秋蟲唧唧,草葉上綴著露水,鞋履也被浸濕,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少年隻顧著趕路,一言不發,白梨甚至需要小跑幾步,才能吃力地跟上他步伐,她開始沒話找話:“那個,敢問道友如何稱呼?”

  他偏了偏頭,露出小半張皎潔的側臉,光影交錯,一簇纖長濃密的眼睫橫斜出來。

  “我姓薛,薛玉,波州薛氏。”

  等會兒。

  姓薛?

  白梨的腦子有些吃力地運轉起來。

  原著中有個大反派,叫薛瓊樓,也姓薛。

  同時也是她這次要攻略的對象。

  他出身仙門豪閥,鍾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翩翩公子,出場時像雕欄玉砌上壓著的白雪,纖塵不染,又胸羅錦繡,於半道和薑別寒一行人結伴而行,假意施以援手,實則心懷鬼胎。

  以往作為反派的惡役,大都退居幕後,讓手下小弟出去給主角團送經驗。這位卻反其道而行,偽裝得滴水不漏,綿裏藏針,看著讓人如沐春風,出手卻是見血封喉,以至於最後在薑別寒背後捅刀的時候,書裏的角色和書外的讀者對他的印象,都還停留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遺風上,一時無法轉圜。

  設置這樣一個身負反轉的角色很是別出心裁,但不代表白梨認同他的三觀,樁樁件件的罪狀抖露出來,堪稱惡貫滿盈,罄竹難書,結局落得個萬箭穿心的下場,罪有應得。

  隻不過薛瓊樓出身金鱗古城薛氏,但這個少年說自己是波州薛氏……而且,這個時候薛瓊樓好像應該在掩月坊和主角一行人相遇了。

  白梨不免多留了個心眼。

  “話說回來,道友是——”

  她這才反應過來,光問了人家名字,自己的還沒報上。

  “我叫白——”白梨開始逐漸熟悉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真.世.界,理智回籠,話鋒生生轉了個彎:“我叫白林。”

  這是原主下山曆練時給自己偽造的假身份,白梨摸了摸臉,上麵覆著一層秘術,能隔絕下境修士的窺探,算是她安身立命的一個馬甲。

  “白林是嗎?我記住了。”名叫薛玉的少年鄭重其是道。

  搞得方才心生疑竇、還報上假名的白梨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現在要去哪?”

  “找個地方暫避一下,漫無目的地走,碰到邪修就完了。”他解釋道:“你也知道的吧,今晚掩月坊會有多熱鬧,又有多少人會去參加這場百年一遇的盛會。”

  原著裏這一段,堪稱群魔亂舞,淫.亂不堪,盤踞南方的地頭蛇聞氏,其實已經和魔門差不多了。

  白梨覺得自己現在避開劇情是個十分明智的舉動。

  兩人運氣很好,約莫走了半盞茶功夫,一座驛站在月色下顯露出來,這種地方一般供千裏跋涉的修士歇腳休憩,但不知為何已經廢舊棄置了。

  大門被蟲蠹得千瘡百孔,窗戶索性已經不翼而飛,像位衣不蔽體、風燭殘年的留守老人,孤零零地立在這荒原之上。

  兩人找了個不漏風的地,靠牆並排坐了下來。

  冷。

  白梨抱著手臂瑟瑟發抖。

  修士的法袍,能夠抵擋酷暑寒冬,沒了法力就是片破布,根本抵禦不了寒意料峭的秋夜。

  也無法開啟空間類法器,芥子袋形同虛設。

  等解元丹失效恐怕要好幾個時辰。

  白梨把腦袋埋進膝蓋間,傷春悲秋地長嗟短歎。

  少年卻是氣定神閑,一股子既來之則安之的豁達,沒多久便沉沉地睡了過去,懷中抱著長劍,雪光冽冽。

  兩排細密的眼睫虛掩著蒼白的臉色,仿佛是棲息在雪地裏的兩隻黑蝴蝶。

  他身上帶血,懷中抱劍,但整個人卻絲毫沒有鋒芒畢露的殺伐之氣,非要說像一把挺拔的刀,那也應該是一把刃上抹糖的溫柔刀,殺人不見血。

  夜色濃鬱似墨,白梨也漸漸入睡,似乎隻是過了須臾一陣的功夫,她在夢中感到異常口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身邊空空如也。

  靠在牆角的兩柄劍還在,說明人並沒有走遠。

  孤獨的恐懼感再次攥住心髒,白梨在一團漆黑中打了個冷戰,把劍抱在懷裏,摸索著走到窗邊,試探著喊了聲:“薛、薛玉?”

  隻有呼號的夜風在回應她,樹影宛若破土而出的猙獰巨爪,矗立在天地間,遮雲蔽月,連星光都黯淡了下去。

  白梨:“……”

  他受著傷怎麽還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連護身的佩劍也不帶上。

  空氣裏出現細微波動,狂風起於青萍之末,白梨本能地躲到窗後,可惜為時已晚,陌生的氣息瞬間逼近。

  一道符籙砸過來,將本就行將就木的窗台劈得稀巴爛,砸出一團熊熊烈火,瞬間點燃了濃稠的夜色。

  “原來還有條雜魚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