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陳子昂還在猶猶豫豫，麵前顯現出一個命運的岔路口，這路口看似光明，卻暗藏著危機重重。

  他絲毫不懷念百毒門喋血的時光，也早已經厭倦了早餐生吞蟾蜍、午餐吃五步蛇，晚餐煮毒蘑菇，睡前飲用一杯陳年鶴頂紅的日常食譜，天長日久他已經不覺得惡心，但是確實是吃夠了，現在每當想起，胃裏都會湧出一股酸中帶著苦澀的氣體，像陳年的沼氣，有一次他曾嚐試將氣體用力噴吐而出，然後點燃一星劫火，接下來發生的情形令他驚訝不已，隨著嘭的一聲悶響，接著火光四濺，空氣中飄蕩著硫磺的味道。

  “瞧瞧我做了什麽？”陳子昂顯然是嚇了一跳，那爆炸聲像一隻巨大蟾蜍鳴叫，“是腹中的蟾蜍冤魂的悲鳴麽？”

  離開百毒門之後，他再也沒有食用過任何一種有毒的動物或是植物，會一個人在洞府後的山坡上獵一隻野兔或是矯健的山雞，偶爾會踏著沾滿晨露的草地，順著南坡一直爬至山頂，攀上紮根山頂的那棵巨大歪脖樹枝頭，手扶著枝幹眺望四方，或者是摘幾顆果子，那樹上的粉嫩果子酸甜清脆，涼爽的晨風中，一個枯瘦青年隱身在綠蔭叢中，揚起黝黑的臉，在黎明的檸檬色陽光裏，露出蠢蠢的微笑。

  那個時候，他剛離開百毒門，覺得有些孤單。口中嚼著的美妙滋味讓他對百毒門的日子開始反胃，如同夢魘一般糾纏著他。

  北部惡土的夜晚冰冷刺骨，汙濁的毒瘴透過土壤在空中彌漫，那腐爛屍體的味道能把沉睡中的人熏得醒過來，黎明的風裹挾生鏽匕首的味道破窗而入，百毒門的弟子們早已習慣被鈍刀割臉般的疼痛感喚醒，師兄弟們醒過來之後的第一反應往往是一句麵色凝重無比的：“有殺氣”，隨後又突然想到，昨天夜裏似乎某某師弟或者某某師兄已經死於服毒練功，或是在入侵大陸腹地的轟炸村莊行動中死無全屍。沒有傷感或是失落，彪悍的人生全然不需要這些，什麽也不需要。

  然而百毒門上下卻十分迷戀那種感覺，還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病態生活中升華出了一種視死如歸的精神法則，他們稱之為“滅之道”，崇尚在那種在生命的巔峰之處綻放，並戛然而止的寂靜感，就像五毒神雷的修者們一樣，在黑暗的夜晚爆裂出比黑夜更黑十倍的黑光！沒有人為死者哭泣，自以為冷酷是一種美德。

  陳子昂看來百毒門的人從上到下，跟瘋魔宗和修羅宗的人一樣，全都是一群瘋子，而陳子昂覺得自己沒瘋，所以他處處留個心眼，服毒練功上麵從來是偷工減料，不像別人那麽拚了老命大吃特吃。有青蛙的時候盡量就不吃蟾蜍，可是北部惡土的地下土壤中，冬眠的蟾蜍數不清，純種的青蛙卻少的可憐，這讓本就營養不良的陳子昂長得更加瘦小。而睡前的那一杯鶴頂紅，其實也隻是做做樣子，門派中配給的上等鶴頂紅，都被他偷偷高價賣給了一個來自南方的藥材商人，據說那商人走南闖北，倒賣許多稀奇古怪的藥物和材料，在大陸的南部，翠風平原的中央，伽羅國的都城天樂城內的皇宮裏，鶴頂紅這種效果立竿見影的毒藥供不應求，而百毒門出產

  的鶴頂紅最為搶手。

  陳子昂自然無法理解皇宮之中的人為什麽那麽的熱愛毒藥，隻是暗自慶幸，幸虧毒物吃的少，要不然自己十有八九是無法活著突破到二重天的境界，按照門中的情形看來，九五神雷的修者根本就是傳說中的存在。

  大家都以為突破的關鍵在於以毒攻毒，結果陳子昂這個成功者的心得卻是得過且過的混，能不吃就不吃，躲不過去就少吃點，是藥還有三分毒呢，更何況是毒藥，結果混來混去，竟然混成了傳說中一樣的存在。

  在萬象世界之中，陳子昂曾經問同為破劫者的馬逸塵，自己在北部惡土生活了二十多年，那裏的人們居然一點不覺得北部惡土哪裏不好，自己當時居然也習以為常。“久居茅坑不覺臭！”當時正在喝茶的馬逸塵對此嗤之以鼻，用手一邊扇著風，一邊做了個惡心的表情，“大陸上的人都說，如果讓他們去北部惡土生活，他們寧願跳進糞坑裏淹死，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們百毒門的人真的是勇士，能夠化毒藥為力量，比莊稼地化屎尿為養料都厲害。”

  馬逸塵這番話語頗為刺耳，令陳子昂麵露尷尬，“你別說風涼話，成王敗寇，我們還不是被你們這群自稱名門正派的修者趕到了北部惡土，要不然誰願意在那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生活，我們願意吃蟾蜍和毒蛇麽？隻不過是就地取材而已！”

  “若不是當初邪道隻知殺戮，穀陽大陸修真界豈會有正邪之分？你我若能從萬象世界出去，你也許有棄暗投明的機會。”馬逸塵說話的時候一身正氣，仿佛他是救世主一般的蓋世英雄，而對方是個可憐的失足青年。

  陳子昂當時看著屋簷上滴落的雨簾出神，完全沉浸在北部惡土的蒼涼回憶之中，對馬逸塵的話充耳不聞。

  一年之後，當陳子昂與他那個不太靠譜的大師兄——馬逸塵並肩而立，麵對著修羅宗的敢死隊時，他的眼睛瞬間變得清澈無比，仿佛又回到了大師兄帶他第一次去神兵閣的那天。

  天星門與其說是一個門派，不如說是一個掩藏在伏龍山深處的一個神秘城鎮，它龐大而繁複，掩藏在陣法之下，不明真相的外人永遠無法找到它的位置，三條靈脈的發源之地，風水之氣強盛到了極致，哪怕是再精密的羅盤和指南針到了這裏也會失靈，即便再好的獵手也會迷失方向，如果你是一個新入行的獵人，老人們會告訴你“孩子，你要記住。伏龍山深處的靈獸不能碰，不然會死的很慘。”

  人們隻能偶爾見到劍影仙蹤一閃而逝，卻無法尋得絲毫蹤跡。

  馬逸塵入門之後每次下山的路上都會想一件事，但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那個暴發戶的老爹是怎麽把自己生生送進門來的？難道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就連仙人也能打動麽？看師傅的樣子一身正氣，難不成也是道貌岸然？再往下他就不敢去想了。總覺得這裏麵有什麽說不出來的陰謀。感到心裏麵有什麽位置在崩塌，為了不讓內心塌方，他於是不再去想這個問題。

  青龍子答應給陳子昂三天時間考慮入門的事，他跟著陳頂天出了靈寶閣，門被從外麵輕輕關上。

  屋子裏一時間安靜起來，這個時候掉一根針都能閉著眼可以準確的辨別出具體方位。馬逸塵見過了師父青龍子，師父和梅長老看著馬逸塵，一時之間誰都沒說話，馬逸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個月來的種種經曆，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隻好笑了笑，“梅師叔，見到你太好了，我還擔心自己害了你，永遠見不到你了呢。”

  他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表達一下思念之情，這樣也許更得體一些。長期的閉關生活，讓他的言辭十分匱乏，尤其是在與門中之人打交道的時候，有時候不得不惜字如金。

  “哈哈，逸塵師侄你都破陣而出了，我這個做師叔的若是死在了裏邊豈不是很沒麵子嘛！隻不過一個八層的塔你打了一個月才出來，還真是慢工出細活啊！不過你能突破修為的瓶頸，也是一件意外的收獲。”梅長老似乎樂得看他這位師侄尷尬，他明顯是故意的。

  “哪裏有八層的塔呦，我被熱華丟進了一個叫萬象世界的幻陣之中，那幻陣巨大無比，盡是化成人形的妖族，我這些日子在裏麵一直在裏麵晃悠，最後破了五處陣心才開了萬象之門回來，若不是那些妖族還有陳子昂的幫主，恐怕我死多少次都夠用了。”馬逸塵抿抿嘴，想到另外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對了，那個世界裏麵被封印的許多妖族也一起從萬象之門中出來了，聽他們說是回到原來的世界，估計現在估計咱們穀陽大陸上應該多出來不少的妖族。”

  青龍子與梅長老聽罷先是明顯抑製不住的驚訝，而後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萬年前銷聲匿跡的妖族重回穀陽大陸，這局勢豈不是更加紛亂麽？

  “唉，本來邪道入侵已經夠讓我們頭痛的了。現在又來了妖族。這回搞不好徹底亂成一鍋粥了。”梅長老皺著眉頭，不住的搓著手掌。

  師父青龍子示意梅長老不要打斷，讓馬逸塵接著說下去。

  “情況也許沒那麽糟，出來之前我曾經與那些妖族首領有過約定，妖族不會插手人族的爭鬥，如果我們需要幫助，他們也會出手相助。我看他們心底倒是不壞，一個叫泡泡的女妖還在關鍵時刻救了我一命。”馬逸塵沒敢說自己和陳子昂是破劫者的事情，將那麽多的妖族放回穀陽大陸，這份罪名可是夠大的了。

  “你回去好好休息，隨時準備戰鬥。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會很忙碌。”師父和梅長老說完走出去，臨走之前師父回頭丟下一句話：“必須把陳子昂給我留下！”

  馬逸塵不解，歎了一口氣扭頭看向窗外不遠處的純白石塔，晌午的白色陽光普照，將塔的表麵浴上一層光輝，虯結的碗口粗藤條蜿蜒盤在塔基上，生長出無數翠綠的葉片，那些葉片隨風輕搖，像是數不清的綠油油的蝴蝶揮舞雙翅。

  如果他堅決不願留下，難道殺了他麽？他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