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過去(6)
作者:聖淮      更新:2020-10-15 00:54      字數:4543
  九歲那年的元旦,下了雪,沒有刮風,大片的雪花無聲無息的落了滿地,很快鋪了厚厚一層。

  從1027的窗戶往外看去,白楊樹上,蒼翠的雪鬆上,操場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白,仁慈的顏色,仿佛能掩蓋一切罪惡。

  薑茶小小的身子就抱著腿坐在床邊,透過窗戶看著窗外的雪景,雙眼沒有波動,沒有光,麻木又冷漠。

  她不知在這兒坐了多久,隻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即便開著空調也有點涼,身上都僵了。

  直到門外響起拖拖拉拉的跑動聲,她眼中才泛起一絲漣漪。

  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之後在門外停下。

  “15號!”是一道稚嫩的男童音,很軟糯,像棉花糖。

  裏麵沒人應聲,更奇怪的是門也推不開了。

  漉漉小小的手握著門手柄往下按,但按不動,裏麵反鎖了,他皺著小眉頭,轉頭看跟在他身邊的護工。

  “麻煩叔叔幫我開門。”

  自從院長允許79號能在任意時間找15號,79號身邊就多了一個護工,一個從軍隊退下來的男人,不苟言笑,叫做榮鋒。

  榮鋒上前,大掌按了下門手柄,理所應當的沒按動,“反鎖了。”

  小男孩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他拍了拍門,又喊:“15號!”

  病房門內掛了一個純白的簾子,導致沒辦法從長條玻璃看到裏麵。

  裏麵一直沒人應聲,漉漉有些生氣了,眼裏也浮出了些許擔心,聲音更加軟了,“快開門呀!我要凍死了!”

  下了雪,雪景染了女孩滿目荒蕪,此時聞聲才多了一些色彩,她卷濃的睫毛動了動,下了地。

  “哢噠~”

  門開了。

  漉漉推門進去,並反手將門帶上。

  榮鋒和葛媛被關在門外,在原地等著。

  門內,漉漉仰頭看比他高半個頭的女生,癟著嘴控訴看她,最後問:“鎖門做什麽?”

  薑茶沒說話,也不會說話,她走過去拉住男孩兒的手,觸手很暖,或許是她的手太涼,牽著他往床邊走。

  動作熟練的把人抱到床上,再用厚厚的被子蓋住他,之後也上了床,就在被子外坐著,看著他。

  她這會兒臉上的表情有些沉悶的平靜,不像以前,看到他就小小的笑,這麽明顯的不對勁……漉漉眸光微動,將被子掀開一角,“進來。”

  薑茶在漉漉麵前一向很乖,聽話的坐進被子裏,男孩兒一放手,厚厚的被子壓下來,蓋住她的肚子和腿,暖乎乎的。

  “你怎麽了?”漉漉猜她是犯病了,他們都是病人,偶爾不正常很正常,但他想知道是誰惹了她。

  薑茶搖頭,被子裏的身子往漉漉身邊蹭,最後抱住他軟軟暖暖的身子。

  漉漉乖乖待在她懷裏,手摸向枕頭下,拿出一個小本本和一支筆,塞進她懷裏,言辭強硬,“寫。”

  薑茶低垂著眸,頓了頓,默不作聲拿起筆,寫:我想出去。

  “去哪?”漉漉睜著水汪汪的眸看她。

  薑茶握著筆,攥緊一些,沒有立刻落筆,眼神在此時暗了一些。

  漉漉看著她,大概有好幾秒,轉開頭,“剛好我也想出去,我們一起吧。”

  薑茶側頭看他,不入煙火的眸瞳中映入了他的側臉。

  就這麽看了好幾秒,漉漉才又轉頭看她,眼睛彎彎地笑,終於泄露了幾分歡愉,“我今天生日呐。”

  薑茶抬眸看他,理解了這句話都意思後,手裏的筆無聲無息的掉進被子上,她清澈的眸瞳一瞬間蔓延了一片暗色,似乎震驚,滿是寂涼。

  男孩兒看她的反應,臉上乖軟的笑也淡了一些,“怎麽了?”

  不是沒看過她生病時更為可怕的樣子,此時卻依舊為她眼中幾乎要毀天滅地的情緒而驚異。

  薑茶不吭聲,也不動。

  漉漉皺了皺眉,神色變得擔憂,靠近她,“你怎麽……”

  話未說完,眼前一暗,身上變得重重的,視線中是病號服的藍白條,不清楚是怎麽了。

  嘶!

  被緊勒著的腰和後背有些疼。

  薑茶倏地壓倒男孩,手臂緊緊抱著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滿是傷疤的指骨都泛起蒼白。

  漉漉痛苦的皺起眉,出聲,“你弄疼我了。”

  抱著他的人僵了一下,之後立刻收了力道,卻還是沒放開他。

  漉漉歎了聲氣,乖乖躺在床上,身體被女孩壓著,視線透過她的肩膀上方看著天花板,“你到底怎麽了呀?”

  卻也不奢求她的答案了,她愛把事情埋在心裏,從來不讓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人知道。

  女孩平靜下來後,寫下一句話:跟我去一個地方。

  午飯時,整個一區的病人來到餐廳,溫順的在桌前坐下,麵前是一個鐵餐盤,薑茶和漉漉坐在一個長長的桌子盡頭,兩人緊挨著。

  這桌坐的都是有進食障礙的病人,為了不吃飯或者能多吃點兒,每次午飯時都要上演一場宮心計。

  等了兩分鍾,放飯的人隻晚來了一會兒,幾個小孩兒就開始拿起筷子敲麵前的餐盤。

  “開飯啦!開飯啦!開!飯!了!開!飯!了!開飯啦!………”硬是唱出了一串歡快的調子。

  有的病友容易被影響,也加入了‘合唱團’,男女老少都有,一時間整個餐廳都是‘咣嚓咣嚓’的敲擊聲,和嘰嘰喳喳的合唱聲。

  沒人察覺剛剛帶頭起亂的79號已經消失不見。

  從精神病院出來對薑茶和漉漉來說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比起其他數次逃跑都沒成功的病友來說,出來玩一圈對這兩人來說已經習以為常。

  站在精神病院的牆外,漉漉在薑茶的幫助下穿上偷院長的羽絨服,又一次誇獎智商上三位數的大功臣,“15號,你好聰明哦。”

  漉漉知道她的名字叫做薑茶,但從來不叫她的名字,他們約定過,等15號會說話了,親自告訴他她的名字。

  薑茶勾了下唇角,表達自己的開心。

  才九歲的年紀,精致漂亮的臉尚且稚嫩,一雙眼卻被風雪肆虐成了一片狼藉,凋敗又荒蕪,但眼底深處總有一處地方是明亮的,那是因為眼前的男孩而生出的光。

  兩人手拉手去了一個好打車的路。

  一輛出租車在路邊停下,司機按下車窗,看著路邊的兩個小娃娃,又探出頭左右看看,見沒大人,擰起了眉,“小朋友,你們去哪兒啊?你們家長呢?”

  兩個小孩站在人行道上的樹下,一人裹了一個大羽絨服,是大人的衣服,麵前的道路上是雪被路過的車碾成的一片泥濘。

  阮漉吸了吸鼻子,臉被風刮得紅彤彤的,一雙眼瞳似沁了水,樣子可憐兮兮的,他瓷聲瓷氣地開口:“師傅,能不能讓我們先上車?”

  司機看著兩個小孩兒的臉,一個賽一個精致,都跟如琢如雕的瓷娃娃一樣,對著這兩小孩兒,沒人能硬下心腸。

  “誒。”司機忙不跌的下車,拉開後車門,“快上車吧。”又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可能怕嚇到小孩,聲音很小,“這小孩兒太沒警惕性了,也不怕把你們賣了。”

  薑茶拉著漉漉來到車門前,走在前麵被薑茶保護著的漉漉耳朵尖,聽到了,回頭一笑,睫毛彎彎的,笑起來又乖又軟,聲音也軟,“叔叔是個好人。”

  司機被一句話軟了心腸,誇了一句小嘴真甜。

  上了車後,司機問:“你們家長呢?”

  漉漉癟了癟嘴,一臉小委屈樣兒,背出早就準備好的詞稿,“這是我姐姐,我今天生日,我後媽不給我過生日,還把我趕出來了……”

  總之一頓瞎編,司機信了,主要是小孩兒這張臉太無害,太有欺騙性,弄得他兩眼酸澀,歎了好幾聲氣。

  從後視鏡看了一眼他身旁一聲不吭的小女孩兒,“那你姐姐她……”

  他看出這個小女孩不太正常,從上車開始,就胳膊一伸抱住身旁的男孩,看著他的眼神也有些警惕,而且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漉漉兩眼淚汪汪,眼睛裏噙了一汪水,“我姐姐是啞巴。”

  司機一頓,又重重的歎了口氣。

  真是可憐呦。

  身旁薑茶轉頭看阮漉,一個勁兒地盯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生怕他哭出來,心裏又知道他是裝的,好奇他怎麽能裝的這麽像。

  漉漉感覺到視線,眨了眨眼,眼裏的水汽像變戲法一樣的沒了。

  “……”

  司機問清了兩個小孩的情況,又知道他們過一會就自己回家了,問:“那我把你們送到哪兒啊?”

  漉漉轉頭看薑茶,是她要出來的。

  薑茶拿出紙筆,寫了過後遞給他:你生日,先給你過生日。

  阮漉將本子還給她,“師傅,你送我們去市公安局吧,那對麵有個蛋糕店,吃過蛋糕我們就去找警察叔叔。”

  司機這才徹底放下了心,他也不敢把兩個離家出走的小孩兒隨便丟個地方,“那行。”

  等車到了地方,漉漉下車後,從羽絨服口袋裏拿出一個小錢包,拿出一張一百的,“叔叔,這是車錢。”

  司機答應載這兩個小孩時就沒準備收錢,這會兒看著紅票票一時間愣了。

  紅票票被塞進他手裏,小孩兒說:“謝謝叔叔帶我們過來。”

  這水汪汪的大眼睛認真的不行,真是乖的呦。

  看著兩個小孩進了蛋糕店,司機才回到車上,搖著頭歎氣,“這麽乖個小孩,哪家的眼瞎喲。”

  兩個小孩坐在蛋糕店的沙發上等蛋糕,薑茶站在阮漉身前,低著頭給他整理衣領,把裏頭的病號服遮得更嚴實一點。

  他們點了一個6寸的小蛋糕,兩個小孩吃也有些勉強。

  薑茶先點了蠟燭,讓阮漉許願。

  女孩坐在男孩對麵,眼睛映入了火光,她垂在身側的手在發抖。

  幾乎剛點燃的燭火,便又被男孩吹滅,阮漉瞪著薑茶,語氣隻是在說一個事實,“許願也不會實現的,不要點火。”

  薑茶隻微微勾著唇角,低頭寫下一行字:別人有的,漉漉也要有。

  阮漉癟著嘴,默不作聲地瞪她。

  小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比誰都要執拗。

  之後薑茶用叉子將水果都放在阮漉盤子裏,阮漉低頭看著她的動作,問起,“你的生日什麽時候?”

  薑茶將水果都擺放好,寫:已經過了。

  “那到底是什麽時候?”

  ——‘下次再告訴你。’

  阮漉就沒再問了。

  從蛋糕店出來,阮漉和薑茶手牽著手,轉頭看她,“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薑茶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後,把在蛋糕店寫好的紙條遞給阮漉。

  阮漉看著那行字,瞳孔微微顫了一下,抬起頭,對司機說:“師傅,去梅雪嶺陵園。”

  出租車一路行駛,兩邊的風景漸漸變得偏僻,高樓林立變成樹木山嶺。

  等車離開,梅雪嶺陵園門口隻剩兩個矮小的身影,單調的雪景襯著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寂寥。

  自從車行駛後,阮漉就沒再說過話,下了車後,他一聲不吭的抓緊了薑茶的手。

  薑茶牽著阮漉進了陵園,走了不遠,穿過一座座墓碑,去往最偏僻的地方,最終在其中一座前停下。

  這裏在陵園中屬於最偏的,不知是因為什麽,這裏的幾座墓碑沒有守墓人掃雪。

  阮漉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也很年輕,有一雙和薑茶相像的鳳眸,但裏麵的情緒是溫善柔軟的,也是笑著的,和薑茶不同,她太冷了,冷到連想靠近她都像是妄念。

  薑茶在墓碑前跪坐下,地上有雪,不硬,但是很涼,她伸手拂去上麵的雪,手背上的燒傷襯著無暇的顏色,更顯得猙獰可怕。

  阮漉眼底有淩亂的星子,跟著在她身邊蹲下,把手裏的袋子放在地上,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來吧。”

  薑茶轉頭看他,聽話的不動了。

  自從進了墓園,女孩就安靜下來了,過於安靜,向燃盡後的灰燼,冰涼的,風一吹就散了。

  阮漉隨地撿了根枯枝,將墓碑上的雪都拂去,之後將放在地上的塑料袋解開,裏麵是一半蛋糕。

  薑茶看著他的動作,抬眸去看他的臉。

  阮漉動作頓了頓,抿著嘴笑,很溫軟,可能因為眼前有長輩,聲音也很輕很乖,“我們隻帶了這個呀。”

  薑茶沒吭聲,幫著他將蛋糕擺放好。

  放好之後,阮漉跪坐在雪地裏,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很乖巧,嗓音軟糯,“阿姨好,我叫漉漉,是……茶茶的朋友。”

  這是阮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那時,本以為很難熬的時光忽然就稍稍變得明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