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答案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052
  那家茶樓的牌匾上的名字寫的是“望月樓”,雖然名字起得好聽,不過裝潢卻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門麵本來就窄而小,旁邊還擠出一畝三分地讓給阿婆的糕點鋪子。

  阮衿跟著李隅沿著嘎吱作響的木質樓梯往上走,一直繞到二樓,上麵約莫有二三十張鋪著樸素白色桌布的圓桌。雖說現在仍是上午,可塘市其實沒有吃早茶的習慣,這個粵式舊茶樓的生意並不算好,諾大的二樓不知道是被包場還是如何,隻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獨坐在窗前。

  她穿一字肩黑裙,修長脖子上戴著一串小顆珍珠項鏈,長發垂在肩上,正憂鬱地瞅著騎樓外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注意到見了兩人來,就客氣地站起身來。

  雖然保養得很精致,五官也仍小巧玲瓏,但離近了看眼神中歲月留下的痕跡卻無法掩蓋,成熟世故,又不乏女性Omega的優雅。

  她的眼神落到阮衿的身上,“小李,這位是……”

  阮衿率先搶在李隅之前替他拉開了裏麵那張椅子,“我是他的助理,阮衿。”

  於是她的自我介紹是單獨衝阮衿的,很簡短,“陳茹。”

  阮衿去握她的手,低頭一看,兩隻戴了銀色戒指的手蜻蜓點水般地碰在了一起,隻握住了指尖而已,“陳小姐好。”

  她原本有些鬱結著的眉驟然舒展開了,抿唇笑了一下,“可別叫小姐了,我都是能當你媽的年齡了。叫陳姐就好。”

  阮衿的手放回在膝上,李隅垂眸看到他偷偷把戒指從指根上旋轉著,一點點取了下來,然後塞進了褲子口袋裏。

  之後則是照例落座點餐,翻開菜單,陳姐先選了一壺花茶,侍應生又拿了點心單子來,她蠻客氣,要了幾籠蝦餃和叉燒,然後又是肉粽,炒菜,竭力往多了去點,好像是生怕三個人吃不夠似的。

  等再繼續點排骨飯的時候就被李隅給出口阻止了,“我在家裏吃得晚,不用再繼續破費了。”

  阮衿也跟著附和點頭,“嗯。”

  在家吃的晚……在阮衿聽來有種奇妙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懸著的掛墜,被憑空撥弄了一下。李隅那份早餐是他親手做的,總覺得他們好像相處很久,已經成為默契感十足,密不可分的家人。

  等到侍應生走了,陳姐掩映在花瓶之後的臉露出來,那朵白花好像是別在她耳畔上的,整個茶樓都泛著一股清新的茉莉茶的味道。歎了一口氣之後,她撫摸著胸口的項鏈說,“我能出來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你送的東西可真是把我害慘了,我家那位的疑心病又犯了……”

  李隅說;“我知道的,小禮物,那隻是提醒你別忘了還有事沒做而已。我們長話短說,從你怎麽認識李勝南開始……”

  阮衿安靜筆直地坐著,守好了一個助理的本分。

  不過他又開始忍不住猜測,這位又是他的誰?每當越了解深入一點,他越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名為李隅的藍洞,他無邊無際的曖昧關係網,令自己快要溺斃在酸澀的海洋中。

  陳茹和李隅結識在高爾夫球場上,那時候李隅剛回國,李勝南頭一回帶著他去見自己的財務顧問。陳茹是那位財務顧問的新婚妻子,分明都是第一次相見,但是李隅卻憑借著一種同類的敏銳直覺,看出來她認得李勝南,而且非常,非常地畏懼他。

  但有意思的是,李勝南卻對麵不識,仍然同她笑找話題著攀談。

  後來李隅就有意無意同她多次接觸,陳茹起初還以為此人是懷揣什麽不軌的心思要追求自己,自己人到中年居然還能吸引二十多歲的優質Alpha,不免有些得意洋洋。後來則發現談來談去,話題總是繞著李勝南打轉,他竟是想從她身上套些話出來。

  她悟出來這是他們父子之間內鬥,可別引火燒了其他無關緊要的人。

  後來李隅再來請她出來,陳茹這時候才假模假樣的拒絕,“我是有夫之婦,我想不太方便吧,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李隅則不緊不慢地在電話中緩緩威脅她,聲音輕飄飄的,“好啊。那我就直說,我請你吃飯,你欣然赴約,我送你禮物,你也照單全收。那麽現在我想要知道李勝南的事,你就必須事無巨細地都告訴我。我並不介意和有夫之婦鬧出些桃色新聞,照片,錄像都有,一共有上百張,我特地請人拍的。現在鼠標動一下,馬上就可以發到您家裏那位的郵箱裏。”

  陳茹氣得臉發紫,又懼又羞,可偏偏每次李隅約她吃飯,喝茶,她都是主動應下了,要說自己完全清清白白,那也絕對是沒有的。

  但當她不情不願忍氣吞聲地答應了,李隅卻又先把她給冷颼颼地擱置下,一直到最近忙完了又再把她給隨意撿拾起來。那股惱怒又惶恐的勁兒被衝散了,現在居然還能和平相處,李隅倒是拿捏人的情緒的高手。

  雖然是半被脅迫,她對李隅的倒也沒辦法真正生氣起來,隻是攏住了自己的雙臂,“李勝南,其實我和他隻接觸過一次,但我怕他是因為……”

  她年輕那會兒在塘市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皮肉工作,灰色收入總是來得很快。她們一行家境不好的Omega白天在按摩店裏正經工作,晚上就出去接客。

  那時候她們淩晨時分歇業之後常來這家舊茶樓吃東西,便宜管飽,叉燒,牛肉丸,還有排骨飯,再點上一根劣質煙。一起看著城市窗外的發黃的圓月亮,怒罵老板中給得最少的那一位。

  算是親人吧?兄弟姐妹?她是那麽想的。

  不過後來有位大金主來,聽說胃口很大,財大氣粗,一次包了許多個人去別墅開Party。她那時去了,一群人在一輛黑黢黢的麵包車裏,他們依舊笑嘻嘻地攀談著,膝蓋撞在一起,那些月光照進來,把每個Omega的臉都照得敞亮潔白。

  中途她忽然腹痛難忍,吵著要下車,結果在廁所發現是生理期提前到了,裙子都給染紅了一大塊。於是那司機沒等她,徑直把車開走了。

  她罵罵咧咧很久,恨自己這不爭氣的生理期,白白浪費了掙大錢的好機會。

  不過陳茹從沒有想過,這是她最後一次見這些朋友們。

  很奇怪,也很毛骨悚然,她們再沒有回來過了,哪怕一個人。

  李隅問:“你有去找過他們吧?”

  “是的,我去找了。”

  還陸陸續續有相熟的Omega站/街女周末去那位金主那裏服務過,有的回來過,又再去,但不多久又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社會上存在過一樣。

  她們大多數不是本地人,和親人相距甚是遙遠,或者和家裏關係很不和睦,沒有證件,沒有身份,一切都是灰色的,就算消失了也沒有人尋找。

  不會流落到買賣人口的黑市上去吧?

  陳茹打聽到了位置,她在某個周六的傍晚按響那扇別墅的大門,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了李勝南,很糜爛放蕩的一個人,身上沾滿了Omega的信息素味,好像還有血腥味兒。

  陳茹自稱是賣保險的。

  他或許是喝醉了,笑著說,“哦,我知道你是買保險的,那你想進來嗎?”

  她渾身發冷,連連擺手,隨即落荒而逃,隻得躲在一邊偷偷摸摸地瞅著。

  又是那輛麵包車從別墅區外駛進來,她不知道自己在花壇中蹲了多久,從夕陽西下到夜幕低垂,等到這輛車再重新駛出來,她所能做的就隻是匆匆記下車牌號。

  再二次蹲守的時候,她雇了摩托跟著,左轉右轉的,跟去了一片郊區的廢舊工地。

  看著它駛進灰色的爛尾樓中,她聽著攪拌機的聲音,鐵鍬的聲音,也隻是止步於此,這比她之前所想象的還要更可怕。

  怎麽敢去報警,他們這種群體本來就連正規證件都沒有。

  這些都是舊事了,陳茹僅僅隻是窺探了一半,就因為畏懼而止步於此,可是這一切都縈繞在她的心中很久。

  至少不能再停留在底層了,她不能當被隨意抹殺掉那一個。這麽告訴自己之後,她然後才放棄繼續做皮肉生意,至少不要那麽便宜賣。

  等到聽完了這些,杯中添好的茶都已經徹底涼透了,那些點了的食物全部擱置著,變得像冰冷漂亮的模型一樣擺在桌上。

  沒有人動筷子,隻有徐徐的歎息聲傳出來。

  李隅把冷茶喝了一口,“那你還記得是哪個具體地方嗎?”

  陳茹搖了搖頭,回答得很快,“太久了,我想大概是靠北邊那片吧,都不知道還是不是在塘市了……從以前拆到了現在還是在拆,大變樣了。我中途去別的市待了幾年,現在回來也實在是記不清了。”

  “你到底是記不清……”李隅這話在阮衿看來問得極刁鑽,他身上半身前傾,那雙漂亮的眼睛從下往上視人的時候好似含著鉤子,“還是說,不敢記清?”

  “我總得自保吧,小孩兒,該講的我都講了,但你不能讓我沒活路。”陳茹看著他,看那張蠱惑人心的臉,抿著的薄唇,過分密的睫毛,深邃的輪廓看上去有些混血的味道,那種銳氣和自信來源於年輕氣盛。她意識到盡管他有心機且足夠圓滑,但仍舊還是個孩子,因為他敢於去冒險,可自己這個年齡段的人卻已經無能為力,“等到你真的能扳倒李勝南的勢力,我可能就記清楚了,但現在連苗頭都還沒有呢。”

  李隅的眼神從陳茹雪白精致的麵孔上沿路滑到了脖頸上,“項鏈很適合你。”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轉移話題的方式,下意識挑起細細的眉毛,“謝謝,是你品味好啊。”

  李隅送過她幾次禮物,項鏈,耳墜,手鏈,現在都是她愛不釋手的。

  “但很可惜沒有下一次了。”李隅站了起來,神情恢複了一慣的冷淡,好像價值榨取完連露出微笑都需要收費一樣,“咱們就先到這裏為止吧,我已經不需要你了,那個地方我會自己找到的。”

  平心而論,他對每個合作對象都還不錯,當然,如果用完就丟不算傷人感情的話。獲取到想要的東西然後宣布和平結束的時候,有人從他這裏拿走了大筆的錢,有人從他這裏拿走了想要的資源,有的人從他這裏喜歡的禮物,還有的人……

  他垂下眼睛,阮衿還坐著在發呆,完全不像是個合格的助理。阮衿好像還沉浸在剛才陳茹所講述的模糊的事件中,正在腦海中搜尋著更深入的印象。從開頭到現在,一直保持沉默,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樣。於是李隅碰了碰阮衿的肩膀,但他好像是應激似的猛得往後一仰,椅子腳在地上摩擦出尖銳刺耳的動靜,又傾斜著仰起一個角度,馬上就掀翻在地了。

  李隅的手壓住了他的椅背,一隻手給徐徐扶平了,也沒說什麽,先轉身走了。

  好在沒丟人現眼,阮衿呼出一口氣,跟在快步往前的李隅後邊說,“謝謝老板。”

  由於這聲“老板”叫得極小聲,聽起來不像是在給陳茹做戲,倒像是貼著李隅的耳朵說給他聽的。

  既然是助理,做戲就做了個整全套。

  阮衿拿了李隅的車鑰匙當司機,換成李隅坐副駕駛。他駕照拿了很久,可不上手就容易生疏,上道上開了一會兒才熟稔。雖然比不得李隅那麽穩,但也不至於差,沒教人瞧出端倪來。他先把陳茹送回家附近去了,然後才繞著路開出來。

  等到陳茹下去好一陣李隅才說,“你剛才發什麽呆?”

  阮衿一邊緊盯著路麵一邊還沒反應過來,“嗯?你是說之前茶樓的時候嗎?我隻是在想她說的那些事,感覺心裏有些不舒服。”

  李隅沒再說話了,隻是心裏不舒服嗎?答案顯然不是這麽簡單。假話,他在心裏畫了一個巨大深刻的紅叉。但如果阮衿向他隱瞞,他也不必對阮衿和盤托出。

  即使是合作關係,他們也無需知根知底。

  阮衿從後視鏡裏看到了李隅的下巴,是繃緊的狀態,像是蓄勢待發的某種動物。

  這種把自己隨時武裝起來的感覺太耗費心神了,李隅好像是一張拉滿的弓,感覺已經要負荷到極點了,再下一步就是徹底崩斷。

  於是阮衿說,“你,真的要自己去找那個地方嗎?”

  “不行嗎?”

  “不是不行,我隻是覺得你不能同時做很多事……”

  李隅笑了一聲,“你也像陳茹一樣覺得我做不到?”

  阮衿一邊直視前方一邊搖頭,“我覺得你想做的話,什麽都能做到,隻是那樣會很累。”

  時隔太久了,李勝南都已不再年輕,也不再留戀玩殺戮的遊戲,想要找到過去的證據,談何容易,其實可以在很久以後交給警察,這完全不歸屬於李隅的分內責任。

  他如果想扳倒李勝南,繼續那些商業陷阱,步步為營即可,大可不必如此勞神費心。

  所以阮衿知道李隅想要的顯然不隻是打垮李勝南而已,他同時在做著野心更大的一件事。

  “我隻是想弄清楚問題的答案。”

  李隅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他的手撫摸在玻璃上,指腹遮住了,朗朗乾坤下,一個人,一小群人的存在像螻蟻一樣,被徹底抹殺掉了。

  誰生來不是為了尋找迷題的解呢?他隻是想弄清楚沒有弄清楚的問題,為什麽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消失,而消失後他又去了哪裏。

  有些人是死掉了,被埋在混凝土裏,被打在地基中,那些腐爛的肌肉和骸骨都不會說話。

  可沒有死去的人呢?是什麽讓他們憑空蒸發,竟連一塊骸骨也無處可尋。

  但阮衿不清楚李隅在想這些,他隻是覺得,李隅實在是把自己弄得太累了,而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他其實不太在乎自己是一顆怎樣的旗子,或者就像陳茹這樣的合作對象一樣,時間到,於是用過就扔。可是在使用期間,他希望自己能幫李隅做些什麽,那是再好不過的。

  他輕輕的踩著刹車,說話的聲音也輕輕的,“李隅,你現在可以先好好睡一會兒,路還很遠,我送你去周白鴞的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