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總是這樣嗎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235
  “哦,所以是你的自行車壞了嗎?我可以幫忙修。”

  阮衿把書包裏的老虎鉗遞給李隅,有點不明就裏地問道。

  李隅沒有回答,注意力都在拿到手的工具上,他捏了捏這個藍色的老虎鉗柄,開闔輕鬆,沉甸甸的一塊鐵,感覺十分稱手。

  阮衿看著他冷白修長的手指摩挲和穿梭在漆黑的鉗口邊緣,像是在擺弄一個愛不釋手玩具似的,有點緊張起來,“你當心夾到自己……”

  “我是小孩子麽?怎麽會夾到自己的手。”李隅撩起眼皮看了阮衿一眼,然後又冷不丁忽然抓住阮衿的手,Omega的五指細白,看上去用不上老虎鉗,骨頭都很容易被碾碎。

  阮衿覺得手被李隅握著,還沒來得及害羞,忽然覺得像護士給病人打針似的,李隅正在用巡視血管的眼神去梭巡他的手指。然後食指指根被那個冰冷的金屬鉗輕而刁鑽地咬住了,他有點發抖,但沒有迅速抽開,隻是抬起眼睛看李隅,隻見他仍然帶著玩味的笑,聲線冷靜而鬆弛,“夾你的手還差不多,害怕嗎?”

  阮衿和他對視著,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縮得很近,他過分長的下睫毛,以及影影綽綽的那顆小痣,都清晰可見。隻是,他忽然有點看不懂這雙漂亮的眼底裏翻動起的一些發光蜉蝣似的物質,偶爾眨動,內裏翻滾,很蠱惑人。

  他剛要硬著頭皮說“不害怕”,突然覺得指根驟然縮緊發痛,然後是清晰的,什麽東西斷裂的“哢嚓”一聲,疼痛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驟然下沉,而隨之而來的應激反應使他迅速抽開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差點叫出聲。

  但是當阮衿低頭去檢查看自己手,除了有指根浮著一圈淡淡紅痕,居然,什麽也沒有。

  李隅噗呲笑出了一聲,然後別過臉去,他看著阮衿呆愣愣不知所措的樣子,仿佛十分開懷似的。

  阮衿這才發覺,那“哢嚓”一聲不過是出自李隅之口的擬聲詞,他是太過緊張,反而當了真。

  他應該為這個惡劣的玩笑生氣,因為的確,剛才他被嚇得不輕,李隅的眼神,漫不經心的語氣,都讓他覺得,無法琢磨和過於危險。

  但是現在麵對著李隅,卻又覺得自己無法發泄。

  “既然害怕,為什麽要假裝不在乎?”李隅把老虎鉗捅進口袋裏,懶洋洋道,“嗯?阮衿,你是對自己說謊說習慣了麽?”

  “我沒……”阮衿有點百口莫辯的意思,他知道李隅是意有所指,他想說我其實不在乎,我並不是怕那些……但是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一時半會幾句話也說不清楚。

  “好吧,你沒有。”李隅搖了搖頭,不打算繼續和他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想知道我拿老虎鉗做什麽嗎?想知道可以跟過來。”

  明明剛剛才被李隅那樣作弄過,阮衿還是跟著去了。即使說前麵是一個莫大的陷阱,他可能也會奮不顧身跳下去。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所有不可能都變成可能。阮衿自問也不是一個完全沒脾氣的人,但是一碰到這個人,所有理智告罄,完全清零變成了盲從。

  他們一直繞到教學樓的後麵,落葉在腳底下發出脆響之聲。

  一隻黑白相間的鳥雀停駐在那麵曲牆上,啁啾地叫了兩聲,長尾上下擺弄著,像在休憩。它扭頭看人走來,黑豆眼明亮如同玉石,李隅伸長了手,五指如蜻蜓點水一樣略過了它的翎羽,複爾又流連至而這隻鳥的長尾巴上,很快朝前滑走了。

  後知後覺的,這隻鳥過了會兒才撲棱著翅膀飛走。

  是吧,阮衿想,連這隻反應力慢半拍的鳥也無法拒絕,它甚至沒明白自己被一個人類撫摸了,稀裏糊塗就接受了,所以這不能怪他。

  阮衿跟著李隅不斷往前,那裏停著成排的自行車,最後停到了一輛紫色的,貼滿了貼紙的自行車前。

  這並不是李隅的車。

  他看著李隅一語不發地戴起了兜帽,鬢角的支棱起的黑發和潔白的耳朵還能看到,在車龍頭和把手處那裏熟稔進行一係列的動作,從裏麵取出了兩根黑色的線。

  一條是變速線,而另一條,則是由無數細小鋼絲糾葛在一起編成刹車線。

  他先利落地用鉗子剪斷了前者,阮衿屏住呼吸,看著李隅毫不拖泥帶水地準備剪第二根時終於忍不住顫抖著開口,“李隅,剪刹車他可能會死的……”

  阮衿不知道這輛自行車的車主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但是剪刹車的話,校門口就是一段斜坡,正麵對著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刹車一旦失靈,很難想象到底會造成什麽後果。

  李隅聞言隻是頓了一下。他低頭,將刹車線拿出舉高觀察了,一看就是一年多以來疏於檢修,那些細小的金屬鋼絲鏽蝕破裂,自己就斷了大概四分之一的樣子,隻要他沿著缺口慢慢用鉗子磨下去,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目的,看上去就是完美的,自行斷掉的。

  倘若出事,一來自行車品牌公司一定會極力推卸責任,將事故定性為失主自己的責任,二來住校生直到周末林躍才會回家,且不談七天以來監控十分難找,而他被給予了寬裕的時間去動手腳。

  而且本身,教學樓後麵的監控就在死角上,在這堵牆後什麽也看不到。短短時間內,天時地利人和,他腦子裏都構想好林躍的葬禮了。

  現在看著他的隻有那隻反應力遲鈍的鳥,哦,還有阮衿。

  於是他慢慢轉過身衝阮衿說,“是他沒事先來招惹我的。”

  然後老虎鉗慢慢卡住刹車線,像是酷刑折磨似的,隨著靈活潔白的手腕緩慢上下咬合,撕裂,而後徹底被扯斷,老虎鉗脫力後撞擊在金屬車架上發出一聲駭人的巨響。

  他眼睛呈現出一種極端的黑,以至於清晰地能倒映出阮衿吃驚的臉,幾乎是輕描淡寫道,“先來招惹我的人,去死一下怎麽了?”

  阮衿有種自己從來沒好好認識過這個人的感覺,包括之前那一丁點窺探到的冰山一角,飛快消弭了。

  當他開始覺得自己李隅有點孩子氣了,甚至產生了想摸摸他的頭的感受時,他又飛速長大,長成一個全然陌生又冷漠的樣子,仿佛之前隻是刻意開出的玩笑。

  這句“去死一下怎麽了?”,說來輕描淡寫,把殺人這件事說得像是碾死螞蟻一樣,炸得他呆愣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覺得自己開口幹澀又小心翼翼,“你這麽做不對。”

  “這你也信啊。”

  李隅好像是真覺得阮衿挺好糊弄,眼睛裏閃過了幾絲戲謔的光。

  他仍然拿著那個老虎鉗,輕輕地在手掌中拋著把玩,又忽然蹲下了身,把車鎖給剪開了。

  然後他將這倆車推向了小樹林的深處,車輪壓著草葉,偶爾碾碎了枯枝發出畢剝的一聲脆響。

  阮衿仍堅持跟在他後麵,彎彎繞繞的,如同向內探尋一個秘密。

  那邊有一個裝學校變電箱的平房,上次因為電線老化而失火,導致了全校半天的斷電。當時“嘭”地一聲爆響,教學樓這邊都能聽見,能看到一團小小的蘑菇雲蒸騰起來,浮在半空中。就像核爆炸實驗一樣,學生看了都躁起來了,主要是因為下午天黑得快,停電了估計能提前放學回家。

  火不算大,隻是蔓延過去,把旁邊學校臨時施工搭建的泡沫板房給燒了個幹淨,不過幸好時值白天,沒有工人在裏麵,才沒造成人員傷亡。牆麵變形扭曲,隻剩下搖搖欲墜的一圈框架,上麵有被煙熏出的不規則黑黃,留下了被高溫火焰所舔舐的痕跡。

  一些火場垃圾擱置在此還沒來得及清掃,黑漆漆地臥在地上,偶爾有些在太陽下反光的物質,就像是一片黑色海洋波光粼粼的表麵,是一些破碎的玻璃和金屬,其中最刺眼的是熱水瓶爆炸後帶水銀的內膽碎片,泛著不規則的銀光,而帶了毒的總是最璀璨的。

  阮衿看著這些東西,還有李隅的背影,總覺得他們在通向一個陰暗的地方,但是他始終不能停下跟隨腳步。

  李隅好像對此處很熟,他隻把車停在原地,然後去那個焚燒得最嚴重的房間內梭巡。

  好像校園裏所有稀奇古怪的犄角旮旯,他都很熟門熟路,就像是一個天生的,能感知到腐敗,潮濕氣息的植物,他會往自己適合的地方延伸和生長。

  “你要找什麽?我可以幫忙嗎?”

  阮衿跟著他的視線轉動,這是一個臨時工人的居住地,能看到一些被燒得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搪瓷的杯子和臉盆,金屬架上還碼著一些桶裝罐裝的建築塗料,大部分還保持著完整模樣。

  “剛剛還反對我剪刹車帶,現在又要幫我的忙?”李隅低聲嘲笑他了一聲。

  阮衿心說,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樣,但阮衿心說,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樣,但是沒有說出口。他從架子取下一小罐油漆,用拇指拂去粘在後麵細小密集文字的灰塵,湊過去給李隅看,“這個能用嗎?”

  李隅也不再笑了,顯然阮衿是知道他要做什麽,卻還是心甘情願要做他的共犯。他瞟了一眼,是環保漆,然後說,“水溶的,可以用,但不太能燒得起來。”

  阮衿點了點頭放回去了,又開始蹲**繼續認真看起來。李隅看著他的側臉,微弓著腰,專注地好像在解題,又想起了阮衿在他麵前就自己是“好學生”這個問題負隅頑抗的樣子,不由得覺得好笑起來。

  他能猜到阮衿為什麽會帶著一個老虎鉗上學,糟糕貧困的家境,麵臨的種種難題,被學校裏無聊的同學校園欺淩,或者得罪了一些不該得罪的人,無意之間就全落在眼中。

  起初,他覺得自己和阮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反麵,他是睚眥必報,而阮衿則懦弱無能。

  但剛剛那一瞬間,他看到阮衿那雙曾經向他示過弱的眼睛裏有一直執拗的決絕和倔強,他說“我不怕”的時候,李隅相信是真的,不過那一瞬間他失控的惱怒是“他真把我當什麽好人了,為什麽不怕我?”和“他以為我不會敢這麽做麽?”

  或許真的不是妥協和軟弱,一種大無畏的麻木和習慣。

  我為什麽老想嚇唬一下他?李隅想,他承認自己有點想嚇退阮衿,熄滅他對自己那一點不合時宜的熱切,就像熄滅別人對自己的一樣。但好像很難,他和別人的不一樣。

  阮衿正在那些瓶瓶罐罐中梭巡,膩子粉,防水塗料,阻燃塗料……他仔細看中找著,正當忽然感覺自己後頸一緊,被李隅扯回來了。

  “你回去吧。”

  阮衿有點不懂為什麽,他看著李隅忽然變得冷漠起來的臉,天氣不好,光線昏暗,一些陰影和光在這些黑焦中穿行,疏鬆地在李隅輪廓分明的麵龐上遊走。阮衿再一次領略到他性格中的反複無常。

  “你總是這樣嗎?”他輕聲問。

  “我哪樣了?”李隅眯起了眼睛,語氣很囂張。

  不自覺拉近了,但離太近了就馬上翻臉推開,拒絕接入新的人際關係。即使像是薛寒那樣的女生,能忍受他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嗎?他是會在女朋友生氣後追過去耐心哄的人嗎?

  五官輪廓深刻,長得俊的那類人,麵相常容易被觀察出千種款款深情,但事實落差會很大。

  阮衿能想象得出,把女朋友氣走之後他旁若無人低頭點煙的形象,一到路燈下利落瀟灑的剪影。

  不過說不定,或許他談戀愛的樣子跟生活中並不太一樣。

  他隻指著最下麵一排靠裏的那個鐵罐,“我找到了,這個是有機的,可以用吧。”

  但是李隅顯然對此不依不饒了,他跟著阮衿一起蹲下來,膝蓋撞了一下他,“我哪樣了?說說看。”

  作者有話說:

  好肥的一章!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