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疼痛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3369
  “是去年八月在臨濱市第一次和李先生碰見,當時公司的現金流還沒回籠,銀行貸款批不下來,所以著手的項目前期款拖欠了一周,情況實在很窘迫……”

  阮衿訴說著,然後捧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從李隅的角度看,睫毛半斂著,抿起的嘴唇上凝著水光,那神情像是籠上了一層薄紗,陷入了獨屬於自己的回憶之中。

  他很平靜,語氣又是一貫的溫柔,於是很難分辨到底出自什麽情緒。

  這短短幾句話要素實在過多,七年中短缺的消息,像潮水般直接湧入了耳中,使得李隅還來不及做出相應的反應。

  臨濱市……所以就是在鄰省,並不很遠。

  而他從事房地產開放相關,跟自己還算是同行。

  阮衿好像並沒有覺得這件事是有多麽難以啟齒,他對他從來有問必答,和盤托出,講述還在繼續。

  李隅的食指再次開始不由自主地**起來,他想,那就暫且先聽他說吧,不管多麽複雜,不管是真還是假。

  “李先生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很有眼光,人也很不錯。”

  居然一口氣用了三個“很”,像是語文知識貧瘠的高中生在作文中在使用幹澀生硬的排比句,可李隅知道阮衿文采分明很好,他語文總是考很高的分,130分,140分,大概是這樣的。

  “就這樣?”李隅問,通常在談話中這樣刨根問底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但是他麵對阮衿的時候潛意識裏就從來站在製高點,以前有這種趨勢,現在更加變本加厲。

  “李先生用他的子公司簽了抵押擔保合同,加上他各方麵人脈也廣,稍疏通關係,貸款就成功批下來。一來二去,我們在工作上就相熟了。”

  說得含糊委婉,個中細節何嚐不能想到,生意不都是酒桌上談成的。政府,土地,銀行,就是一個死結,兜兜轉轉始終繞不開那一個“錢”與“色”兩字。

  “是臨濱水上星城,現在二期房正開盤那個?”

  “嗯。”

  消失七年,阮衿比他想像中要有手腕得多。

  那個寸土寸金的高檔小區,當初公開市場掛牌競標的時候已經被搶得頭破血流,拿地就是蹭蹭上漲十幾億。而在開盤第一天也同樣不負眾望,賣出了35個億,這是那個新冒頭的華興公司在房產界打得最漂亮的一仗。

  李隅不知道他父親也摻和了一腳,悶聲從中撈到了不少油水。

  時至今日,李勝南依舊讓他在手底下的建築子公司做事。他對李隅從來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戒備,甚至於一直到最近兩年,他身體逐漸出問題了才稍稍放鬆管控,開始讓他接觸公司項目。當初讓他二選一,到底是繼續操持基建改造工程,還是競標承建這個臨濱水上星城。

  前者戰線拉得極長,資金回籠慢,還存在著搬遷釘子戶等等各方麵的不確定性,而後者顯然比前著輕鬆得多,當然競爭也極其困難,四處打點關係的錢還得備好。

  但是他在萬分斟酌之下選擇了前者,畢竟這是李勝南給他的第一個機會,他是夾著尾巴的狼,野心從來不輕易暴露在人麵前。

  李勝南誇他年輕但做事穩妥,他麵上謙虛,心中卻在冷笑。

  他心中分明很清楚,李勝南要慢慢耗,溫水煮青蛙,他得一點點把他給肢解了,有價值的,要趁活著時都奪走。

  現在看來,倘若選擇的是後者,他或許會更早一點重新遇見阮衿,或許……

  不過再多的“或許”也全都是徒勞,要是在生意場上和阮衿碰麵,他的第一反應也不會更體麵。

  釅茶入口,羅漢果的幾個碎片被他嚼爛了吞下去,諸多思緒都順著喉腔灌下肚裏。

  “原來你在華興工作,華興現在的勢頭不是很猛麽,正是賺錢的時候,怎麽不繼續幹了?”

  “當財務挺累的,我不擅長應付人際關係,酒也喝不了多少。李先生說要帶我回來,就都先放下了。”

  都放下了。

  李隅凝視著茶葉逐漸在杯中沉澱,心中卻不覺得是這樣。阮衿是怎麽一步步爬上那個位置,怎麽想都不會是容易的事。

  就這樣放棄了,要麽是出事了,他在那兒待不下去了,要麽就是真如他所說,真的累了,想要走捷徑。

  或者是二者同時發生,總而言之,始終繞不開的,很多很多很多的,錢。

  他知道阮衿最喜歡錢,於是胃中翻湧,十分想吐。

  聽說有一種症狀叫做“醉茶”,在空腹時喝濃茶會產生感覺過敏,惡心頭暈等症狀,嚴重的時候甚至驚厥,心律失常。

  李隅剛剛分明吃得很飽,現在仍然發覺自己出現了類似於醉茶的症狀。

  他頭暈目眩,眼前飛舞著大把大把的鈔票,紅的綠的,美鈔英鎊人民幣,帶著陣陣咄咄逼人的銅臭味,雪花似的從天而降,將他團團圍困住。

  還有叮當亂響的硬幣,一枚一枚地,一捧一捧地彈砸在他的後腦右側上,他感到內裏的經脈血管在翕張鼓脹中疼痛發燙,像是下一秒就承受不住湧動沸騰的血液,馬上要撐破炸裂開一樣。

  阮衿的聲音像是從水中幽幽傳來的,忽遠忽近地被拉扯著變形,“你呢?現在在做什麽呢?”

  什麽?做什麽?

  不好,全都不好。

  李隅回答不出來,隻覺得腦袋疼得很厲害,尤其是在這清晰的日光曝曬之下,像把鹽水澆在鞭笞得皮開肉綻的傷口上,疼痛醃入肌理,加倍地暴漲。他真是昏了頭,還以為自己是醉茶,這症狀分明是偏頭痛犯了。

  他扶住額頭,驟然站起身時腳尖還不慎踢到了睡著的撒潑的肚皮。貓氣得在亂叫,但是他已無暇去管,隻得十分僵硬地和阮衿打聲招呼,“我有點不舒服,先上去了。”

  阮衿見他擰著眉毛,立刻將手中茶杯放下了,慌忙來扶他的手臂,“偏頭痛?我扶你上去。”

  李隅生理和心理都被這疼痛占據得滿滿當當,也沒有拒絕,於是也放任自己半倚在阮衿身上。

  阮衿身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茶香,手臂,肩脊,脖頸,所有能接觸到的都是柔軟的,生病不舒服的人會很喜歡這種感覺。李隅被阮衿扶著,看到他的側臉被飄飛的光影描摹來描摹去,光明的燒灼李隅的眼睛,而灰暗的也不使他感到多舒適。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對李隅頭痛的頑疾問東問西,一切都顯出超乎尋常的靜謐。

  二樓的房間很多,門也很多,就連壁紙上也畫的是門,所以像一個詭異繁複的迷宮,不熟的人上來會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而那些真門,有些打得開,有些打不開,因為它們有好也有壞。

  他們在走廊徘徊,阮衿就問他,聲音放得很輕,“哪個是你的房間呢?”

  李隅伸手指了指,其實和其他打得開的客房完全長得一樣,除了他帶來的行李箱,裏麵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

  “先等一下我。”

  阮衿先開門進去了,他聽到裏麵有快速拉上窗簾的聲音。朝南的房間采光很好,春天的陽光沒那麽毒辣,但是同樣縱深,而偏頭痛的他很畏光,即使說是這麽好的春光也一樣。

  柔軟床被曬得溫熱,他躺在上麵像是蜷縮在融化的蠟油中。

  阮衿把空調打開了,調成舒適的溫度,又找來了布洛芬給他服下。李隅靠在床頭,靜靜地喝完了水,這才說,“謝謝。”

  阮衿坐在床頭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將杯子輕輕擱在床頭櫃上,聲音軟得像是催眠,“你睡會兒吧,睡醒了應該就好了。”

  李隅搖了搖頭,那股勁兒沒個幾小時不會過去,他疼得十分清醒,眼底已經有紅血絲出來了,那顆眼下小痣越發鮮豔,完全合不上眼睛,“睡不了,我自己待會兒就好,你不必管。”

  在他發愣期間,忽然就有手指要撫弄上他的額頭,還沒挨上就被他下意識側頭避開了。

  他在昏暗中眯起眼睛看著阮衿,渾身肌肉連帶著骨頭都繃緊了,呈現出一級應激戒備的狀態。

  “按一下可能會好很多。”阮衿好像不把他的拒絕當回事,他直起身,然後跪在床前更進一步,離李隅的身體更近了。

  雙手的大拇指探到眉眶之上,向額頭兩側稍稍施力回旋按揉,來回平行往複,潔白的手腕在李隅眼前牽動著,阮衿的臉在視線的遮掩中忽隱忽現。

  像在玩蒙眼捉迷藏的遊戲,有時候能看見掌心細膩淺淡的紋路,有時候是阮衿並不完整的麵龐。

  眼睛,嘴唇,下巴。

  指腹上觸感是溫涼的,就像是雨水在臉頰上流過,留下那種潮濕的水跡,手法熟稔到位,不得不承認很舒服。

  阮衿垂著眼睛安靜地按摩了一會兒,可能是被李隅的視線刺撓得渾身難受起來。雙手忽然合攏了,輕輕蒙在李隅的眼睛上,歎息道,“閉上眼睛吧。”

  李隅沉寂了一會,感覺到蒙在他眼皮上的手在不由自出地輕微顫抖。

  於是他握住阮衿的手腕,堅決地拽下來,看見躬身在自己麵前的人臉上浮起了可疑的緋紅。真的很淺,同時也很明顯,光線不強也依舊能辨別出那水彩一樣,晚霞打在河上薄冰暈染出的色澤。

  李隅緩緩吐出肺中的一口氣,將阮衿的雙手扯到自己後頸上,食指指腹交疊著壓著他的食指指甲蓋,頂在自己風池穴上,“按這裏,是後腦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