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年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3821
  電話鈴聲響起,李隅從阮衿身上翻下來接電話。

  他一手整理著頸項上的領帶,一邊氣息平穩道,“喂?”

  “李工,我看現在雨已經停了,您還有空麽?”負責人畢恭畢敬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稍等,四十分鍾之後就到。”

  簡短地回完電話,他吐出一口氣,然後重新啟動了車子。

  其間坐在他聽見旁邊的阮衿很小聲地問了他一句,“你……為什麽?”

  他聽到了,也沒有作出任何回答,眼睛隻筆直地平視著前方的道路。

  但是心頭卻始終在不斷盤旋著同樣的疑問?為什麽呢?

  當他從高架上下來,雨已慢慢轉小,天仍陰著。他聽到“砰砰”的聲音,稍側臉去看,阮衿竟已經睡著了,揣著手臂,後腦勺枕著玻璃,搖晃中時不時敲出“篤篤”的悶響聲。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可笑的,為什麽能睡得著?為什麽能在他身邊睡得這麽安穩。

  他的車開不下去了,路也走不下去,就緩緩停靠在江邊。李隅企圖用一種複雜的眼神去從這平靜的睡顏中解讀出什麽情緒,白皙臉頰,黑色睫毛,淡粉色的嘴唇,所有的色彩全在這陰沉沉的車廂中如磷石般熠熠生輝。

  這樣長久的觀察讓他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到底是以前還是現在?是過去還是未來?他從中嗅出一點光陰浮動的味道,但是那又很微妙,什麽都抓不住。

  他聽著這清淺的呼吸聲,好像重新從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走了一遭。但這也隻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旅程,眼前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副駕駛上睡著了,對他的憎恨和痛苦全然無動於衷。

  他胸中生出一股撕裂的極端衝動,這麽想著,手指已經握住不設防的脖頸。掐死阮衿吧,然後把屍體丟在這個江邊的淺灘裏,讓那些水鳥,野鴨,以他為食,讓水草完全破肚而出,隻有確信他死了,完全死透了,好像才會感到稍稍舒服一些。

  但他又不想他死,隻是想要伸手用力搖醒這個對他滿不在乎的阮衿,說,“你看看,你起來看看這樣的我。”

  但是也並沒有這麽做,他隻是長久睜眼凝視著阮衿,從小雨看到陰天,再從陰天看到出太陽。

  最後對於這個“為什麽”的答案,或許是因為他對此人情緒甚多,到頭來五味雜陳,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會先爆發哪一種。

  喜歡,討厭,惡心,惱怒,憎恨,失望,是他腦海中俄羅斯輪盤上的六個彈槽。他扣響扳機,能隨機抽中一個,卻沒想到全部是填滿的,六個都瞄準阮衿這個靶心射出去了。

  到了老宅花園的門口,他停車,阮衿下車。或許是因為腿軟,阮衿被絆得踉蹌了一下,站穩了之後又向他鞠躬,嘴裏磕絆道,“謝謝你送我回來,耽誤你時間了。”

  “應該的。”

  李隅開車掉頭,從後視鏡裏看到那個人影在逐漸縮小,手掌壓在脖子上,那處正是他用力咬下牙印的地方,不至於到出血的地步,但是那個印子沒個兩三天絕對消不下去。

  時值下午三點半,空氣溫涼,久違的陽光明媚。

  他和那邊負責人短暫地接洽了一下,邊說邊趕著先去工地上探看。

  負責人叫張鵬,四十多歲的Beta,黝黑扁平的一張臉,眼角都是飽經風霜的皺紋,粗糙得像那種碼頭上的纖夫。或許是第一回 接洽中標公司的上層,這個憨厚樸實的漢子顯得尤為緊張,也不清楚這種級別的大老板為什麽要親自下地探查。

  他訕訕地跟在李隅後頭走,上下打量這個身著正裝脊背筆挺的男人,比自己高出十幾厘米,不知怎麽的,手上拿著的綴滿灰塵的白色塑料安全帽就是遞不出去。

  “鵬叔……”

  被叫這麽溫文爾雅的一聲“叔”,他嚇了一跳,忙擺手,“李老板您這客氣了……”

  李隅很自然地接過他手上的安全帽,特別不講究地往頭上扣,“叫小李和李工都行,不用客氣。”

  “唉,李老板……不是,李工啊,這個忒髒了點,我去給你換一個啊。”

  他聽聞這個老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那種有潔癖的,瞅著那帽子邊緣上抖落的膩子粉和水泥渣,一圈灰的白的全都沾在黑頭發上,怎麽看都別扭。

  “不要緊,不麻煩您了。”李隅似不在意的擺手,將搭扣扣緊了。在車上壓著阮衿時他的襯衣也弄髒了,一塊深色的油漬,好像是醬汁,不如全髒了算了。

  張鵬覺得李隅不擺闊少架子,的確是踏實穩重做事的人,頓時對這個年輕人生出不少好感。

  二人拿著圖紙,先後攀登上一個有斷崖的高處廢墟。這裏視野好,但是不大好爬,張鵬人生得胖大,額角流了些汗,四肢也不協調,腳在磚縫裏卡了一下,正踉蹌著要摔個跟頭,被李隅眼明手快地拉住了。

  他也不嫌人身上衣服和手上髒,沿路都拎著胳膊給他扶著上去。

  俯瞰下方,獵獵有風向上倒灌,南麵大片的棚戶區已經拆得七零八落,剩些殘垣斷壁,倔強地潦倒在風中。鏽蝕的鋼筋,破碎的紅磚白牆,都像城市中最醜陋的骨肉一樣露在外頭,推土機和挖機正在轟隆隆地運作,一鏟鬥下去,粉塵共沙石一齊四濺,空氣中全是嗆人至極的顆粒,一蓬灰白的濃霧如烏雲般蒸騰起來。

  而這片如烏雲般的廢墟逐漸會向北部延伸,直到將整個舊城區完全吞噬覆蓋,不出一兩年,這裏會變成繁華到讓人不敢置信的新開發區商圈。

  同時參加這塊地競標的有好幾家公司,和政府合作的改造工程儼然是油水多多的肥差。李隅一改溫吞做派,以雷霆手段拿下這塊地,李勝南喜不自勝,終於第一回 鬆口讓他攬大權。

  鬆手了就好,隻要啟開一條細小的縫,很多東西都會慢慢被剖開。

  “明年八月份就拆到梧桐街那塊了吧?”

  李隅忽然眯著眼抬手指了一下不遠處。

  “可能還要早一些,看搬遷情況而定。不過給的搬遷補貼不低,社區還建房一分下去的幾十套的都有,一輩子靠收租都衣食無憂,貧民窟百姓嘛,都指著分下來的房翻身,不會傻到不配合。”講完“撿便宜”這三個字,張鵬忽然看到李隅唇角向上彎了彎,不知想到什麽,似笑非笑的,但笑意不及眼底。

  這個疏離的味兒忽然就冒出來了,他混跡社會這麽些年,也總是嗅得出一點“人味”。雖說這位李工待人接物都滴水不露,親和又很禮貌,但是總會不經意地暴露骨子裏最深的秉性,雖不是衝他來,但站旁邊的人都冷得打顫。

  “梧桐街的燒烤和餛飩都還挺不錯的。”

  李隅忽然沒頭沒腦地這麽提到。

  “老味道是挺正,晚上收工我們幾個弟兄夥都上那吃過,實惠又管飽,我還以為像李工這樣的人不會去吃路邊攤。”

  “上高中時候吃。”

  “啊,那李工是一中畢業的學生吧?塘市多才俊,一半一中送,還真是那麽回事……”

  李隅想了想,一中的確是才俊居多,不過奇葩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個奇葩而今仍然在續寫著奇葩的傳奇,做了小自己一屆學弟的小媽。

  待從那堆廢墟上下來,約莫六點多了,已經暮色四合。他就著工地旁邊的鏽蝕的水龍頭洗手洗臉,水流不暢,一突突地噴濺出來,他囫圇鞠水了洗臉,用揉得醃菜似的領帶擦了幾把臉,就算是洗過了。旁邊張鵬忽然嘎嘎笑了,總算是覺得和他熟稔起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還沒見過李工你這麽不講究的老板。”

  “人生在世隻一次,活得裝相就太累了。”李隅笑了笑,白玉似的一口牙,於朦朧夜色中像能發光,水珠順著那張俊朗的麵頰往下墜,洇濕了領口。

  多爽朗瀟灑的一小夥,剛剛可能是自己誤解他了,張鵬想。

  分別之際,張鵬收下了李隅遞過來的名片,那人的臉已經掩在夜色中了,半明半暗的,隻聽得真誠的聲音對他說,“既然都是朋友了,以後鵬叔手頭上要是缺活幹,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

  天已經全黑了,李隅借著手機的光去找自己停在附近的車。

  張鵬跟他說這片魚龍混雜,工地上什麽人都有,其中最不缺仇富的。加上沒什麽監控,天一暗,真保不準會遇到什麽,叫他盡快離開這裏。

  果不其然,待李隅找到自己的車時,窗戶下麵已經被劃得全是道,還有亂七八糟的紅色噴漆,借著光一照,車前蓋上歪歪扭扭刻著“王八蛋”“**”之類幼稚又粗俗的詞匯,兩個車胎也都被錐子給紮爆了。

  他踹了一腳無辜的保險杠,然後打電話喊助理來處理。順手把髒兮兮的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扔掉,轉頭就走,把這片狼藉完全拋之在腦後。

  所謂的窮山惡水出刁民,大抵就是如此。又餓又累,身上髒得像十年沒洗澡,李隅的心情是真的不算好,在張鵬麵前的謙謙有禮的君子立刻褪去了偽裝,臉色開始變得冷淡。

  他在街邊攔了個計程車,司機問他去哪,他累得不想說話,半晌才應,“餓了該去哪?”

  “近一點的,那去梧桐街吃燒烤嘛!”司機大哥實誠笑了一下,打開電台播放老歌。

  又是梧桐街,他想,今天兜兜轉轉如陀螺般的一天,始終繞不開這個鬼地方,“好吧,就去那裏。”

  電台裏的爵士老歌合著夜色輕輕緩緩地飄送出來,裏麵一個柔和深沉的女聲在反複吟唱同一句詞,“我的愛人他離不開我……我的愛人他忘不掉我……”

  他靠著玻璃靜靜地聽著這歌聲,忽然開口問,“這歌叫什麽名字?”

  “《七年》啊,我那個年代滿流行的歌,你們小年輕不曉得很正常。”

  他為“七年”這兩個字而感到心髒上下顛簸,流年不利,諸事不順,處處添堵,出門真該看黃曆。

  李隅轉頭看著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臉,這鏡像恍恍惚惚,像是自己在嘲笑自己,裏麵的人做了個衝他說話,“你已經被菲斯汀格法則盯上了。”

  他不該看打開電腦看老宅的監控,不該在暴雨天跟著阮衿出門,由此開始產生的連鎖反應,正載著他回到過去,伴隨著這樣曖昧不清的歌曲,筆直地載著他回到梧桐街上去。

  “換個地方吧,也換首歌。”李隅如大夢初醒一般開口說。

  他絕不能對此妥協。

  作者有話說:

  雖然大家應該知道還是標注一下。費斯汀格法則:生活中10%的事情是我們無法掌控的,而另外90%則是由你對所發生的事情如何反應所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