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國戰(終)
作者:純潔滴小龍      更新:2021-06-01 10:24      字數:5461
  <b></b>入冬的風,不停自大帳的縫隙裏鑽入,急不可待地想要卷走裏頭的一切溫柔,周而複始。

  謝玉安坐在帥座上,

  在他麵前,放著兩堆軍報折子。

  他都已經看過了,

  不,

  確切地說,

  這幾日早就看過了不知多少遍。

  帥帳的簾子被從外頭掀開,帶進來更多的寒風,吹得書頁作響。

  熊廷山走了進來,其身側,還站著三個人。

  一位姓昭,叫昭翰,年逾五十,昭氏老族長於兩年前病逝,如今的他,是當代昭氏族長;

  一位姓石,叫石勇,是石家的繼承者,於皇族禁軍中任職;

  最後一位,則是一個閹人,大楚沒有監軍太監的職位,一定程度上來說,有著深重道德潔癖的大楚貴族,他們不屑於閹人,所以長久以來,閹人在大楚的地位,並不高。

  也正因此,他才會被留在軍中,以做皇帝與前線的消息中轉,皇帝答應過謝玉安,不幹預前線戰事,所以才會留下一個身份地位很低的人在這裏,以防其越權。

  眼下帥帳中的這五個人,可謂是整個楚國前線大營中,真正的話事人。

  熊廷山這一次沒有氣勢洶洶,更沒有咄咄逼人,而是主動走到旁邊一處落席處,坐下。

  另外三人,也各自落座。

  謝玉安抬起頭,掃了一眼下方的四個人,沒說話。

  帥帳內的氛圍,從原本的沉默,再繼續到沉默。

  終於,

  率先打破沉默的,

  是吳公公。

  吳公公小心翼翼地起身,沒站去中央,也沒故意掐著嗓子,但聲音,卻還是很柔弱

  “陛下有回信。”

  熊廷山、昭翰、石勇,同時站起身,準備出位下跪;

  就連坐在帥座上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的謝玉安,也在此刻雙手放在案上,準備起身。

  “這不是聖旨,也不是口諭,陛下說了,他不會對前線之事下任何旨意,所以請諸位坐回聽。”

  眾人猶豫了,謝玉安則先坐了下來;

  其餘人見狀,也就都各自回到位置坐下。

  “陛下說,謝柱國的信,他看了。

  陛下說,辛苦謝柱國了。

  陛下最後還說,前線之事,依舊由謝都督來決斷。”

  吳公公說完這些,對在座的諸位都半福行禮,然後坐下,繼續麵帶微笑。

  謝玉安著重看了一眼吳公公,他不相信皇帝會真的完全放權,否則吳公公這個“傳聲筒”,根本就不需要此時跟著一起進來;

  昭氏,代表類似獨孤家這種很早就投靠皇帝的固有勢力;

  石家,代表著皇族禁軍的本部派係;

  定親王,代表著軍中現在規模很大的山越族派係;

  自己,亦或者說,是自己背後的謝氏,代表著的是雖然沒落但勉強還能稱得上是瘦死駱駝的貴族勢力。

  其餘的空白,則由皇帝去補全;

  來得這麽齊整,來得這麽直接,還來得這般恰到好處,如果沒有提前商議過,如果心中沒有一個傾向,謝玉安可不信。

  石勇開口道“都督,末將鬥膽建言。”

  “言重了,但說無妨。”

  “是,謝柱國的信,相信都督也看了。”

  謝玉安不置可否。

  石勇站起身,

  繼續道

  “根據晉東我鳳巢內衛傳來的消息,燕國朝廷派遣支援晉東的二十萬燕軍,在完成了秋收以後,隻有少部分選擇東上鎮南關,大部分,則向西南方向進行了轉移。

  所以,末將認為,燕國朝廷的那二十萬援軍的主力,應該已經入了我大楚境內,但不是走的鎮南關出上穀郡,而是從蒙山進去的。”

  謝玉安開口道;“蒙山地勢不好走。”

  石勇馬上跟進道“都督,這些年來,燕人雖未急著建立其大規模的水師,但對水利的修建,可從未停歇過,尤其是燕國昔日的那位五皇子,現在的工部尚書,更是在五年內,兩次親自前往望江下遊巡視河工。

  且晉東的那座王府,似乎對這類的建設,格外著迷,現如今的蒙山,可能已經不是那麽難走了,就算是難走,這麽長的時間,一批一批地運,也能運過去了。

  且蒙山最艱難的地方在於後方糧食補給難以大規模輸入,後勤難以持久,並非意味著人馬寸步難行。

  否則當年那位攝政王又如何乘船入楚?

  當年的年大……年堯那個罪人,又如何能夠自北方入襲範城?

  另外,這些年來,範城應該也存蓄了不少糧草軍需,應該足夠燕人的大軍一時所需。

  將一支規模龐大的大軍,運送過去後,再來一場不用曠日持久而是速戰速決的大戰,末將認為,是綽綽有餘的。”

  謝玉安仰起頭,

  道

  “晉地遼闊平坦,燕人騎兵如風,再者,晉東那塊地盤,又近乎全部被那座王府的掌控,悄無聲息間在自己的地盤上將軍隊進行秘密的調度,對那座王府而言,根本就不算是什麽難事兒。”

  “都督可是不相信我鳳巢內衛的忠誠?都督認為,是我鳳巢內衛傳回來了假消息?”

  謝玉安搖搖頭,道“鳳巢內衛,尤其是在燕地的他們,都是我大楚的好兒郎。”

  “那都督……”

  “可問題是,那座王府若是想要,完全能騙過所有人,甚至連他們自己的官員,都很難弄清楚他們的大軍,眼下到底去了哪裏,走的是哪條路。”

  “怎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謝玉安瞥了一眼石勇,很是坦白道“你石家是純臣當久了,無大封地無他心思。

  這麽說吧,

  我謝氏要是想造反,

  完全能做到讓謝氏兵馬往西走的同時,呈現給你石家案頭上的鳳巢內衛奏報,是往東。”

  這個例子,舉得有些過於生猛,生猛到在座所有人,都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接話。

  謝玉安則繼續道

  “地是你的地,人是你的人,兵是你的兵,連溪流裏的魚兒,都聽你的命令,在這個時候,地盤再大一點,在自家地盤裏瞞天過海,不難的。

  我謝氏如此,

  他攝政王在晉東,隻會比我謝氏更甚。”

  石勇抿了抿嘴唇,坐了下來。

  昭翰起身道“都督說的是,晉地的事,我們可以說隔山如隔世,那我楚地的事呢?燕人很謹慎,但依舊在三索郡和流沙郡露了手腳,有數支規模上萬的騎兵,在月餘前,自東向西,穿插向了範城方向。

  這是晉東軍精銳的調動,絕不會作假。

  這也足以印證和說明,不僅燕人朝廷的主力已經進入了我楚西,對麵那位攝政王所率的晉東軍,也有近半數主力,調往了楚西。

  因我三郡防線,牢不可破,燕人無計可施之下,隻能向其他方向尋找突破口,燕人找尋的方向,就在楚西,就在古越城,就在……謝柱國身上。

  這一點……”

  謝玉安忽然發出了一聲冷笑,

  道

  “眼前半數的晉東精銳,已經走三索郡、流沙郡前往楚西了?您怎麽確定的,昭伯父。”

  “一切,都有跡可循。”

  “那當年獨孤柱國,是怎麽不明不白地就在範城外被燕軍堵死的?”謝玉安反問道,“燕人之中,不,是晉東軍中,將才太多,以騎兵遮蔽戰場本就是他們最拿手的。”

  “這不一樣,都督,當年那位攝政王出鎮南關往範城,其遮蔽之法,是圖一時,為的是讓我大楚一時間分不清楚其動向。

  又怎可能,真的什麽痕跡都不留下呢?

  再者,時間也過去了這般久了不是?

  另外,燕人原本是用不值錢的野人奴仆兵對我三郡之地進行滲透與肆虐,何以月餘前,忽然改用燕人朝廷製式的兵馬?

  秋收早就結束了,百姓們也早就群聚被我軍保護了起來,現在,對於燕人而言,功勞少,死傷還大,為何要這般做?

  難不成真是因為那攝政王瞧不起朝廷的軍隊戰力,提前讓他們來練練兵麽?”

  謝玉安看著昭翰,

  道

  “您覺得是為何?”

  “目的就是為了給與我們以假象,營造出他營寨後,兵馬眾多的形勢。

  再者,燕人為何這幾個月來,像發了瘋一樣,大量建造營寨工事?

  到底是燕人打入了我楚國,還是我楚軍攻入了其燕地?

  大量民夫的調用,大量工程的開建,其實……

  就是故布迷陣,以此作為遮掩。

  他心虛了!”

  “哦。”謝玉安點著頭反問道,“您覺得,那位燕國的攝政王,咱們大楚名義上的駙馬爺,手染我大楚三位柱國鮮血的鄭凡,

  他會心虛?

  他要真想遮掩,

  為何不什麽都不做?

  他就是把寨門一關,

  不,

  他就算是把寨門大開著給你看,

  難不成我楚軍會沒事兒做主動打出去不成?”

  昭翰停頓了一會兒,但還是繼續道“昨日,有自西邊來的最新的奏報入帥帳。”

  謝玉安沒隱瞞,

  點頭道

  “是我父的來信,我看到的,和你們看到的,是一樣的。”

  “既然如此,都督為何不信謝柱國的判斷?”

  “我爹不是神仙,我爹,也會犯錯。”

  “謝柱國親眼所見,何以為錯?謝柱國以自身為餌,舍身取義,吸引燕軍主力,為我大軍於前線創造出這般天賜良機,都督,何以一直畏縮不前!”

  謝玉安壓了壓手,

  道

  “您說,咱們該怎麽辦?”

  昭翰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氣,道

  “馳援古越城,已然來不及了。”

  說這句話,昭翰忍不住注意了一下謝玉安的神色,見謝玉安神色如常,

  繼續道

  “那位攝政王號稱五十萬大軍入楚,但真正的戰兵,至多就二十萬,甚至,還可能沒有二十萬。

  算上,抽調西下的兵力,眼前那位攝政王手底下,戰兵,應該隻有十萬之數。

  原本我軍從對峙一開始,之所以選擇收縮,是因為起初時,我軍雖然兵力占優,但戰力……可能也就和燕軍持平;

  但這幾個月來,大批兵馬調入三郡之地充實邊軍,原本我軍所忌憚的燕國朝廷援軍並不在上穀郡,且那位攝政王手底下的本部兵馬,反而變少變弱了。

  故而當下,

  我軍大可以五路大軍,同時北上,不僅要擊潰眼前燕軍阻攔,更有很大的機會,順勢推入上穀郡……

  乃至,

  因這次晉東兵馬,可謂傾巢而出,鎮南關防備必然虛弱。

  要是能拿下鎮南關,

  則我大楚與燕國之勢,即刻顛轉!

  就是燕軍還有大量兵馬停滯在我楚西,隻要我軍卡住鎮南關,他又能奈何?

  至多,

  退回那範城去罷了,且到時候能退出去多少,還真難說呢!”

  “啪啪啪!啪啪啪!”

  謝玉安鼓起了掌,

  讚歎道

  “您這話說得,真叫我心潮澎湃,仿佛我大楚之複興,就在眼前了。”

  “都督有話,但可直言。”

  謝玉安直接站起身,

  一腳踹翻了麵前的案桌,

  罵道

  “打什麽仗啊,還用打什麽仗啊,大家一起洗洗睡了,夢裏不什麽都有麽!

  屈天南當年也是和你這般想的!

  年堯當年也是和你這般想的!

  石遠堂當年也是和你這般想的!

  還有獨孤柱國,還有太多太多,為何我楚人腦子裏的這毛病,就是不能改改呢?

  最好的情況,

  不僅將那攝政王逐出上穀郡,還要收回鎮南關,好啊,天下大勢,又被我大楚,給拉回來啦!

  但你們想過沒有,

  萬一賭輸了呢,

  我大楚數十萬大軍,

  前仆後繼,

  過渭河,

  入上穀,

  一旦賭輸了,

  又有多少兒郎,能夠再活著遊回來?

  沒了這數十萬皇族禁軍主力在這三郡阻隔,

  燕人的馬蹄,

  旦夕可至京畿!

  我大楚,

  將再無翻身之餘地!”

  這時,

  熊廷山站起身,

  很平靜地道

  “所以呢,萬一燕人真的是這般做了,我們的預判對了,卻什麽都不做。

  都督,

  您想就這般坐著,

  等著自己的父親,戰死的消息麽?”

  “那是我爹,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這個唯一的兒子來給他哭喪摔盆!”

  熊廷山大吼道

  “是,你能失去你的爹,可我大楚,已經無法再承擔莫名失去一位柱國也是最後一位柱國的損失了,你知道麽!”

  “……”謝玉安。

  熊廷山伸手,指向帥帳外,

  繼續吼道

  “上穀因鎮南關易手,早就失去,流沙郡、三索郡早就成了飛地,範城落在那裏,也是糜爛一個郡;

  更何況,如今我軍所在之前線,也是三郡之地,淪為了戰場!

  我大楚固然疆域遼闊,可我大楚真正之精華,不在楚南,而在楚北。

  他姓鄭的,

  今年來一趟,無功而返,他可以回去。

  明年再來一次,後年也再來一次!

  我大楚,還能支撐多少次,還能看得見希望麽!”

  熊廷山伸手指了指石勇,指了指昭翰,

  又指了指吳公公

  “你當他們不知道麽,你當陛下不知道麽,甚至,你當你自己不知道麽?

  一直當縮頭烏龜的結果是什麽,

  年年被敲打,年年像這般被消耗,嗬嗬嗬。

  此消彼長,此消彼長,到最後,我楚人,難不成隻能祈禱大巫正他們,去將那攝政王或者燕國皇帝給下咒咒死才能翻身是麽?

  他們要是一直健在,活得長久,我大楚,得憋屈死,憋屈得……毫無還手之力地死去。

  甚至不用他鄭凡再親自帶兵過來,

  他可以讓他的下一代來領軍,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將這虛弱的大楚……推倒!

  我楚國不是乾國,乾國有江南富裕之地,我大楚之楚南,又能為我大楚續多久?

  謝都督,

  其實這些道理,

  我們都懂,原本,我們是同意你的方略的,守唄,守住一個希望,為楚人,守一個明天再看看天色的機會。

  所以,

  謝都督你不應該覺得是我們今日在逼宮於你,

  我們沒人敢賭,

  就是陛下,也不敢去賭!

  是你爹,

  是你那位爹,

  他已經將自己,將謝氏,將我整個大楚,已經送上了賭桌!

  一個,

  我們壓根就輸不起的賭桌。

  謝柱國若是戰死,則意味著燕軍主力,確實在楚西。

  以謝柱國之死,為我大楚,再續一甲子!”

  謝玉安有些失神落魄地,坐回到了帥座上。

  不過很快,

  他就恢複了情緒,

  伸手,

  撐著自己的額頭,

  忽然笑了起來

  “嗬嗬嗬,哈哈哈哈………”

  謝玉安伸手,用力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臉,

  抬起頭,

  獰笑道

  “所以,當下為我大楚計,為我楚人計,為這場國戰計;

  本都督隻能祈禱,

  我爹,

  早點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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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