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真師
作者:摩碣      更新:2020-09-01 18:47      字數:2344
  朱翊鈞奇道:“何至於此?朕雖言變法,但必定徐徐圖之,不會操切,為何會遍地烽煙也?”

  張居正低頭低聲道:“適才聽皇上言講十條大弊,變法必針對十條而來,先論第一條。皇上欲廢八股乎?”

  朱翊鈞想了想:“雖不中亦近之。”

  張居正道:“如此,天下讀書人離心也!”

  朱翊鈞點點頭,不置可否,說道:“師傅接著說罷。”

  張居正道:“第二條,欲興工商,必減稅關、治貪腐,並重申官員親仆不得經商之律罷,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離心也。而第八條,皇上欲減宗室,無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離心也。第九條,皇上欲廢廠衛,恐內廷離心不說,外朝勢大不可製也。”

  張居正接著道:“再加上丈量田畝,得罪了天下富戶;若兵備之事再操切一些,則皇上可依仗者為誰?故變法之意公布天下時,臣恐靖難之事重演也!”

  朱翊鈞聽了,心裏很為張居正適才所說的感動。張居正剛才這些話,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輔的角度說的,完完全全是為了皇帝好——看來原時空的萬曆真是陰狠詭譎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將問題想得嚴重了?你卻忘了太祖奪天下時所施大政了。”

  見張居正懵懂,朱翊鈞笑道:“是為築高牆、廣積糧、緩稱王也!”

  張居正聞言一笑,隨即又緊縮雙眉,歎了口氣。

  兩人對視一會兒,張居正見朱翊鈞仍未被說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無外人,心裏一橫,咬咬牙道:“請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陳之。”

  朱翊鈞聞言,對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兒連忙放下筆,出了平台帷帳。

  張居正道:“皇上適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談。今日臣剖肝瀝膽為陛下言之,此弊為我朝上述弊病之總目。”

  朱翊鈞聽了,後背上出了一層汗,心裏像是被什麽揪住了似的,啞聲道:“還請老先生解惑。”

  張居正下定決心。嘴上卻話頭一轉道:“臣未知皇上讀史,可讀到《舊唐書》?”

  朱翊鈞腦袋上升起問號,笑道:“未曾讀。”

  張居正吐出一口氣,暗道:“要是這些書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嚇人!”嘴上說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亂後,朝政為誰所執?”

  朱翊鈞對這段曆史研究較少,印象不深,聞言估摸著道:“是宦官麽?”

  張居正給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亂後,唐之朝政為世家所執,直到黃巢之亂。”

  “其中,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聯姻、盤根錯節,把持銓政,進士盡出其門,宰執天下不斷。僅清河崔氏一門,就出了八位宰相。範陽盧氏自中唐起,中進士者超過百人。唐末宦官之亂政,其源頭其實是皇帝欲用內官奪權耳。”

  朱翊鈞未解其意,聞言道:“本朝太祖建極後,迭興大案,功臣幾人留存?我朝內宦亂政雖有,但皇帝一言即誅之,卻沒這般事也。”

  張居正此時也不計較朱翊鈞對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氣道:“然我朝雖無勳臣世家,但卻有科舉之黨!”

  朱翊鈞聞言心中一動,說道:“老先生詳細說來。”

  張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到成化年,文體和規程已成定例。”

  朱翊鈞道:“嗯,此事朕知道。”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學子尚學經義,成化年後,全學‘製藝’!皇上適才言說‘空言四書八股’,確是的評。”

  “這班人選出了有何用處?把持輿論耳!座師本為考官,業師才為真師,然我朝讀書人隻重座師者為何?座師、同年、同鄉、同門互相聲援耳!及至此輩入朝,互相攀援,皆為鄉黨、姻黨,兩黨交互,盤根錯節,尾大不掉。”

  “我朝俸祿微薄,此輩誰養之?富戶、巨商、前輩、書院耳!臣觀本朝曆代實錄,此黨隱於朝野間,一有征稅、丈田、興役等利國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則狺狺犬吠,言必稱‘禮法’、‘祖製’,號稱諍諫;在野則聯朋結黨,鼓動民意,乃至引寇賣邊,無所不作!”

  張居正說了這些,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一對眸子亮晶晶的盯著朱翊鈞。

  朱翊鈞身上寒毛豎起,覺得張居正可能要說出了不得的東西。果然,張居正沉聲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換太醫而崩,帝係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議,彼輩前赴後繼!”

  “朝廷方議開海,而倭寇大至;張經等稍逆其鋒,近乎身敗名裂。胡宗憲抗倭功成,而獄中瘐死。”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直視朱翊鈞道:“皇上聞臣如此說,還輕言變法否?”

  朱翊鈞聽張居正如此說,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化道:“此輩誰為首者?”

  張居正搖頭道:“除武宗時楊廷和等輩外,多年來並無首腦。然我料皇上剛興變法,必起朝爭;朝爭稍抑,必起民變;民變平定,彼輩或用天象、或用災異,‘諍諫’無了時。”

  又歎了一口氣道:“到那時,皇上卻變得什麽法來?”

  朱翊鈞聞言苦笑,道:“難道就讓彼輩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張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篤,不宜用猛藥,而用引導之藥,徐徐緩解;待肌體強健,方能猛下針砭。皇上此時幼衝之齡,善養體魄,春秋或致百歲,卻不必心急。”

  朱翊鈞聽了,緩緩點頭,終於讚同了張居正的話。

  張居正鬆了一口氣,卻見朱翊鈞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明所以。

  朱翊鈞笑道:“吾聽聞‘有叛階級的個人,卻無叛階級的階級’,師傅今日所言,卻是‘叛階級的個人’了。”

  張居正聞言,雖不明白“階級”的含義,卻也能聽出皇帝的意思。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歲時即考舉,恩師顧璘閱卷曰:‘國器也’,卻故意黜落。十六歲再中時,恩師顧璘解犀帶贈臣曰:‘君異日當腰玉,犀不足溷子!’”

  張居正目視朱翊鈞,眼含深意,沉聲道:“當是時,臣立誌‘必與君王開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誌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鈞一躬到地,“張老先生,真吾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