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淡黃的長裙,蓬鬆的頭發 (2)
作者:柳翠虎      更新:2020-08-30 06:41      字數:5584
  做什麽?”他逼近,“你不在的這幾天裏,我一直都在想你。心姿,你沒有想我嗎?”

  “我需要找你談談。”

  徐家柏深深吸一口氣,向前,聲音發顫:“談?談什麽?”

  林心姿拽緊了手上包包說:“我們先去人多的地方再說吧。”

  幾天沒見的徐家柏穿一件寬鬆T恤,過膝的短褲和運動鞋。居家裝扮。劉海不像上班時認真梳在腦後,在額前垂了幾縷。金絲框眼鏡改成了黑色玳瑁全框鏡,依然是頹喪斯文氣質。林心姿打量他的神情,像一隻充滿防禦的貓。

  她本該是他捧在手裏的溫順寵物,而此刻卻不再信任他。

  徐家柏的停頓裏都是悲傷與不好預感。他問:“哪裏人多?你在哪裏會覺得安全?”

  林心姿不說話了…想了半天:“天…***廣場吧。要不我們去那兒?”

  他一臉無奈,想摸摸她的臉,可剛伸出手,她又是警惕一躲。徐家柏的手僵在空中,歎氣,“你真傻……你相不相信,哪怕傷害自己,我都不舍得傷害你。”

  戀人之間總會有最熟悉的感覺,這是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形成的默契。這份默契能在兩人相遇的瞬間,將他們之間的空氣調整到最適宜的溫度與濃度,不至於太稀薄,也不至於太冷清。與彼此體溫與喜好相兼容並適應,像是為彼此量身定做的衣衫一樣服帖。

  在徐家柏說這句話的瞬間,他認真看著林心姿,他的眼神將兩人之間的空氣調整成熟悉形態,他對她伸出手:“走吧。”

  “去哪裏?” 林心姿不敢握。

  他抽回手,插進口袋裏。轉身, “地鐵站。不是要去***談嗎?”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西城區的輔路上,偏偏這一段樹少,距離地鐵站還有幾百米。盛夏太陽將一切曬成蒼茫的白,林心姿不習慣打傘。向來出門是徐家柏多帶一把陽傘,殷勤護在她的頭頂,他總說:“我家媳婦皮膚那麽白,被曬黑了多可惜。”他將她視為珍寶珍惜,可惜今天他也忘帶了傘。

  徐家柏在前麵走了一陣,忍不住扭頭,問她:“曬不曬?”

  林心姿不答。默默舉著包擋住大半張臉。

  徐家柏歎了口氣,幹脆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說搶過她包,攬著她的肩,另一手在支在她額前。他的手掌本大,直直照下的陽光就此被擋住大半,她小小的臉,安靜躲在他的掌心下方寸的陰涼世界裏。抿了抿唇。

  他們緊緊靠在一起走著,最熟悉的氣息,畢竟還是情侶。林心姿沒有說話,直到徐家柏開口:“你突然來找我,無非兩種可能,要麽是回家,要麽是…”他一哽,聲音低了八度:“是分手。”

  林心姿還是沉默。用冷硬掩蓋一瞬間的心軟。

  在進入地鐵站過安檢的時候,她先複盤了自己主動提分手的每一次經曆。有微信上彼此辱罵不歡而散的,有電話裏一句冷淡“那就這樣吧”然後從未聯係的,也有拜托閨蜜直接轉達“告訴他我不想繼續了”的……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她好像沒有當麵說過分手。

  主動給一段感情畫上句號,永遠比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還需要勇氣。而她又是習慣心軟的女人,總忍不住想要醫治男人的傷心。

  她也順便複盤了徐家柏和自己說過的每一段分手。戀愛史就像一個人的網頁瀏覽記錄,暴露偏好與習慣:比如他從來不是主動提分手的那一個,比如他對每一任女友都殷勤貼心,比如他總說自己在一段感情中習慣性付出一切但卻永遠吃力不討好……“那…分手後,你能放下嗎?”林心姿記得自己曾經問他,那時的徐家柏黯然低頭:“能不能是一回事。但我必須放下。”

  此刻的地鐵站台有些空空蕩蕩的。

  老舊的一號線,八十年代的地磚與呼嘯而過的風。站台兩旁零零散散站著人,低頭玩手機。兩側牆上廣告牌閃耀,喜氣洋洋播放“618購物節”消息。

  徐家柏忽然指著中間站台的兩張不鏽鋼長凳開口,“要不我們在這裏說吧?”

  美人愣了愣,徐家柏接著說:“***廣場的太陽烈,我怕你曬傷。反正地鐵站有監控,有安保,不用擔心我對你怎麽樣。這兩旁每隔三分鍾就有一班地鐵,你若害怕了,可以隨時上車走人。心姿,我們就在這裏談,好不好?”

  林心姿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側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走到長凳上坐下。

  徐家柏坐在她的身側。直到一班地鐵停下、拾起站台兩邊的乘客,再轟隆隆開走後,他才說:“我好像應該先對你道歉。對不起,心姿,我不應該偷看你的手機。”

  “嗯。”

  徐家柏接著說:“這是錯事,被你抓了現行,我無法辯解。我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尤其對著你的時候。”他側頭,苦笑起來:“我忍不住自卑。你總有辦法讓我覺得卑微——不是說你不好,而是相反,心姿,你太好了。而人總想把最好的,牢牢拽在手裏。”

  “你的手機裏每天都有無數的追求者。撩你、纏你,試圖從我們當中尋找縫隙。我已經對你足夠好了,我也沒有辦法再對你更好了——麵對他們的時候,我隻覺得無力。每一天,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你會怎麽看待他們呢?你又是怎麽看待我的呢?你會在心裏將我和他們逐一對比嗎?你會……”

  林心姿打斷他的排比句,有些不耐煩:“你這是在自找苦吃。我既然選擇了你,就有我的理由,你質疑自己的同時也是在質疑我的選擇。我希望我的另一半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很認真看他:“徐家柏,自卑兩個字在愛情裏,從來不是一個優點。”

  他點了點頭,說對。

  他們的位置正對著上下行樓梯,幾個看起來是大學生模樣的男孩背著書包往下,見了他們,隨意打量,目光落在林心姿的臉上,轉開,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可目光還沒黏上美人,就注意到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正冷冷瞪著自己。青年人趕緊走遠了。

  徐家柏收回目光,迅速瞥了她一眼。

  林心姿垂著眸子,沒注意到這一切,歎了口氣又問:“那麽你在我公寓門口裝監控。也是因為沒有信心嗎?”

  “因為害怕。”他低頭看自己的鞋,語調有些著急:“我……我知道你去找那個姓胡的之後,我都快瘋了。我不知道他會對你做出什麽事情來。你24小時一刻都不在我身邊…我會亂想,我不喜歡失控的感覺。我害怕…”

  “可這個行為很嚇人。”林心姿提醒。

  “是吧?”徐家柏惆悵看向她:“可你要知道,心姿,我所經曆的恐懼,一點都不比你少。”

  林心姿沒說話了。

  兩旁的地鐵依次往來,轟隆隆進洞又轟隆開走,他們目送了一批又一批乘客:情侶、朋友、單身男女,學生、老人、小孩……似乎從沒有在地鐵站裏坐這麽久過,徐家柏不斷開啟新的話題,他害怕沉默,害怕林心姿先開口。她的開口將是對他的宣判。

  她想了很久,才問:“你這樣…不累嗎?”

  感情本應該是一場輕鬆又勢均力敵的角力。他卻不斷讓恐懼與占有欲綁架自己,畫地為牢。

  他一愣,苦澀笑了,“累吧。但我不由自主,並且心甘情願。我總忍不住做許許多多在你、或者在事後的自己看來都認為費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的目的,無一不隻是為了能擁有你,或者擁有你久一點…”

  “比如?”林心姿看他:“還有別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徐家柏扯了嘴角勉強笑了笑:“你都要知道嗎?”

  當然。

  “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訴你。”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胳膊肘分別支在兩邊大腿上,兩隻手將手中的手機翻來覆去把玩,他低聲一件件數:“追你的時候,你轉眼就把我送你的潘多拉項鏈放鹹魚上賣了,還架了個舔狗標簽。”

  這件事情林心姿理虧,她抿了抿嘴,“你不是讓你妹妹去買回來了嗎?”

  “唔…故意的。”徐家柏苦笑,側回過頭看她:“苦肉計。就為了讓你心疼。”

  林心姿一噎:“你……還真坦誠。”

  “對啊。你想知道嘛。我就都告訴你了。”他很認真,“我或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一旦產生了執念,就會想方設法得到。心姿,你就是我的執念,說我玩弄手段、心計也好,甚至說我表裏不一也好,我做的所有你喜歡的,不喜歡的事情,都隻有一個目的——”

  “為了得到你,把你守在身邊,寵你、愛你,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我除了用我的生命、靈魂、金錢、未來來愛你,也用我陰暗的、沒有邊界的、齷齪的手段愛你,這些都是我。我做的所有事情,無論你是否認可,你都應該相信,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哪怕這些天給你帶來恐懼與不安,但你相信,我承受的不安與害怕,絕對不少於你。 ”

  “所以,寶寶,你不能接受我偷看手機,我以後就不看,你不能接受我隱瞞你,我以後就不隱瞞,我可以為了你改變一切。我知道我做事沒有邊界、我占有欲強,甚至你可以說我人格殘缺,但我對你的愛,不比這世界任何一個人少。”

  ……

  轟隆隆的聲音裏,又是一班地鐵進站。徐家柏前所未有認真地看著她。耳邊是他的情話,也是他的實話。情話對於一個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這些情話,也正是他的實話。

  林心姿信了。

  她愣在那裏,腦子迷亂像是被熨鬥熨過,炙熱蒸汽與糊了的思緒。她看見徐家柏拉住了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裏,問她:

  “所以,寶寶,你原諒我,和我回家好不好? ”

  他輕輕吻著她的發,唇微微顫抖,每一根頭發絲,都是他的久別重逢。

  在他的擁吻裏,林心姿想起自己的愛情理想——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對自己百分百服從的人,無條件地愛她、寵她、嗬護她,免她驚、免她苦、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細心安放、妥帖收藏。哪怕他不完美,但他對自己的愛卻是完美。

  而徐家柏,就是這樣的人。“你找到了。”——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對自己說。

  地鐵卷走了新的一撥的乘客。乘客們低著頭上車,再各自轉向一個方向,繼續低著頭看手中的一方屏幕。如果這時候麵向站台的乘客們稍微抬一抬頭。會看到站台中央的不鏽鋼椅子上,一對擁抱的男女,他們般配又情深——那個男人的臉低垂著,看著那個女人,站台的乘客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角似乎彎彎勾起,又似乎沒有。他的神情狡黠,又似乎深情。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對著那個女人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他說的是——

  “心姿,我承認我的陰暗、善妒與肮髒。我本來就是活在陰暗角落的人,但心姿…”他緊了緊手臂,“你是我生命裏,唯一的陽光。”

  所以,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救贖我,好不好?

  於是下一秒,她推開了他的手臂。

  “救贖你?”林心姿側頭看他,“做你生命裏唯一的陽光?因為你愛我,所以我要接受你的陰暗、善妒與肮髒?”

  “不,徐家柏。”林心姿站起身,看著他:“我做不到。‘愛我’不代表著一切——曾經我以為它是。但你讓我發現了自己過去錯得多麽離譜。一份健康的感情不會是單方麵一味的服從與付出。想不承受愛情的義務必然要隨之承受可能的麻煩與痛苦。”

  “家柏,你說得沒錯,百分之百服從的愛情或許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給我。但抱歉,這樣的你,我沒有辦法接受。我做不了救世主,不想去做另一個陰暗靈魂的唯一救贖。我生命裏的光不多,照亮自己都不夠,沒有力氣去照亮別人。”

  “歸根結底,人應該學著自救。”

  他的愛如此誘人,但她知道,那分明是飲鴆止渴的毒藥。

  又是一輛地鐵進站。

  林心姿說完這番話已經拎包站在了徐家柏的麵前。徐家柏半仰著頭看她,她眼神堅定,不再有緩轉餘地。

  他心一涼,於是下一句話,從她好看的嘴裏吐出。是最後,屬於他的判決——

  “所以,徐家柏,我們分手吧。”

  不要把愛人當成救贖,也許你會多一點快樂。

  兩旁乘客陸續上車,林心姿對徐家柏點了點頭,也轉身走向車門。他還是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紮著低馬尾,皮膚雪白,肩旁平直。她真美。

  他想站起來,可是腳上無力。心裏也無力。唯一的力氣在他的眼神,他鼻子泛酸,努力盯著她的背影。視線開始模糊。

  就在他以為她永遠失去他的下一刻,那個背影轉過身。

  又直直向他走來。

  他以為是幻覺——

  “對了。”林心姿再一次又出現在他麵前,對他伸出手,“家柏。”她叫他。

  他心跳驟停:她有話要對自己說?!

  她確實有話,說的卻是——

  “家柏,我的身份證還在你那裏。麻煩你,還給我。”

  “……”他似乎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應該要做什麽。“哦…”

  徐家柏木訥掏了掏口袋,似乎十分費力才能拿出卡包。卡包裏,她的身份證和他的,緊緊貼在一起。他盯著它們,接著手也開始顫抖。隱藏的累積的情緒與絕望充斥著他的腦海與四肢,像江河亂湧,他竭力控製自己的表情與身體,他害怕失控。

  “給——給你。”

  他遞上,她拿,才發現他死死拽著身份證不給。林心姿一愣,更用力往回拽了拽。兩個人用力搶奪之間,“啪嗒”,一滴淚掉在身份證上。

  林心姿僵在那裏,她慌亂間想抬頭看他,徐家柏卻瞬間鬆了手,轉身:

  “再見。”

  聲音低低,說得極快。林心姿差點沒有聽清。

  對麵的地鐵門開著,響著警示鈴。她看見徐家柏的背影幾步小跑,鑽入了車廂裏。

  下一刻,這邊的地鐵也到了,隨著人流上車的林心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看見。

  她隻記得剛剛一瞥,他紅著的眼。

  轟隆隆聲響,兩班地鐵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行駛。巨大的噪音,掩蓋了怒吼、悲傷,他的顫抖與絕望。

  列車一站一站行駛,身邊人更替,沒有人留意到這個絕望又頹喪的男人。不知過了多久,模糊的光影裏,他看著窗戶反射上自己的臉:垂下的劉海混亂,麵容因為悲傷而扭曲,眼珠子赤紅。不住顫抖的手捂著嘴。

  太過熟悉的滋味與表情。

  這是第幾次了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絕,被放棄。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呢?

  哦,是那個她與他分手,一模一樣絕望的心情。他在房間裏關了整整三天,夜晚他去酒吧,遇見了唐影與心姿。那個晚上,林心姿甜甜對自己笑。他曾一次次相信,下一個她,就是他的光。

  而如今,又一個循環。他想,他終究又回到了陰影裏。

  但沒有關係的。很快,他又迅速地緩了過來:第一次傷心他難過了一年,第二次的時候隻用半年,然後是三個月、再變成一周,三天……他在悲傷裏變得強大,也許接下來的恢複不到一天?

  他環顧四周,地鐵裏的女孩那麽多,北京的女孩那麽多:她們單純、聽話、善良——他徐家柏,他扯了扯嘴角,淚痕未幹,卻涼涼笑了:

  他總會找到的,那縷救贖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