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唯有一顆蓮子心
作者:九月九      更新:2020-08-29 18:49      字數:4575
  第267章 唯有一顆蓮子心

  一刀刺入,仿佛蓮花坨折斷猛地墜入水中,砸出透明的雨簾,噴濺出猩紅血液。

  液體似蓮花般狀急速綻放,散發著刺鼻的血腥,再凋零一瞬,隻留下了清香染紅白衣。

  連玦清秀的麵容正在逐漸變得蒼白透明,他有氣無力地看著鳳鳩手中緊握住的血跡,抓住那跳動的小東西,緩緩盛放上盤子。

  那被妖與人些追逐渴求的東西,他卻從不知曉它究竟長得什麽樣,如今這般掏出來,火紅火紅,血淋血淋,外狀竟與凡人無異。

  他笑,笑得淒涼,“原來妖的心,人的心,亦不過如此。”

  此刻原本暗淡的聚魂燈再度閃爍起來,幽暗如豆的火光仿佛在寒風中搖搖欲碎,鳳鳩得趁他肉軀徹底死亡之前將他靈魂吸噬去,不然妖力潰散,得不償失。

  聚魂燈伴隨著寥寥淡淡的煙霧,燃著燈火,連玦的靈魂輕飄飄地踏入此處,四周兩扇門敞開,前麵光明透亮。

  而他在前邊走,一直走,走了幾步時,他突然頓足,回望鳳鳩笑容清淺。

  “鳳君,你說,我下輩子還會是妖嗎?”

  鳳鳩,微微搖了搖頭,不知如何作答。被聚魂燈吸噬入的靈魂意味著永生永世失去輪回資格,永遠墜落不停墜落而下,沒有盡頭。

  “是啊。”他權然隻當鳳鳩給了他回答,緩慢而美好的笑道,“下輩子,若能還在這裏遇著她,那便太好了……”

  兩扇門輕悠合上,將裏邊暖黃色的光芒給納入其中,他的身影消逝不見。

  在盤上的,一顆火紅跳躍的心髒的外殼如同花瓣般層層剝落,一片又一片,最後剩下一株半枯萎的蓮蓬。而這蓮蓬鬥中,唯有一顆蓮子心。

  躺在裏邊,靜謐而安詳。

  “嘶”地一聲,鳳鳩猝然回頭望,原本擺在桌案上的聚魂燈竟然熄滅了……不,不是熄滅,而是火光非但未盛,反而越發的小。

  ——這是什麽情況?

  鳳鳩暫時還無法弄明白,連忙拿著蓮心,借助連玦最後一絲妖力,憑著皇宮中的水渠連通護城河,從底下暗湧水道渡了出去。

  這是一場他與連玦的交易。

  他將連玦的心熬成藥羹遞給沈紅線,並親眼看她服用而下。

  而連玦,則耗散全部法力,助鳳鳩脫離宮闈,在外界尋找魂魄。

  至於連玦的死,是必然的選擇,聚魂燈也不過順道罷了。

  ……

  鳳鳩到達沈府時,那裏已經掛好了白幡,街道上有馬車運著黃白相間的菊花從路上碾壓而過,停在府前,花丁從府中來來去去,好不忙活。

  這裏一切都在布置之中,給整個街景多添了一分悲戚。

  死人並不是什麽光榮之事,尤其是沈紅線的身份,也不過靈堂擺弄一個罷了,而這種陣仗幾乎要趕上沈家當家的葬禮,她是無論如何也擔不起的。

  沈安與那道士已身著白符,目光焦灼地望向街頭街尾,似在尋找著什麽人,可那人似乎許久未來了。

  鳳鳩借著這具身子矮小,靈巧地翻進置有他物的箱子中,成功混入別院。

  由於連玦交代過大致方位,故而找起來並不麻煩。

  推開那扇古舊的房門,隱隱能嗅到裏邊刺鼻的藥物氣息,而那女子正躺在病榻上,滿麵蒼黃病容姿態。

  鳳鳩端著這碗湯藥,靜靜地看向軟榻上的女人。

  一頭青絲白了些許,身子削瘦得僅剩皮包骨頭,別說是女人了,說她現在是鬼,也沒任何人懷疑。

  忍著瞎眼的刺痛,鳳鳩稍微走近了幾步,才發現整個地麵上全是被浸紅的血布,稍微一挪動腳步,便會踩在那些血液上。

  她已經,是強弩之末。

  沈紅線在聽聞腳步聲的一刻,她原本閉合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帶著一絲企盼瞧向門縫處。

  然而刺目的光芒落下時,她並未見著記憶裏熟悉的白衣男子,麵上自嘲一笑,又病怏怏地歪在軟榻上,喃喃自語:“"蓮本無根,妖亦無心……他怎可能會來呢。”

  鳳鳩稍許怔然,本以為沈紅線是恨著連玦的,可看她模樣……仿佛是一位老嫗在漫天風雪之中等待她的戀人。

  沈紅線搖了搖頭,隻覺眼前也有些花了,目光再落到鳳鳩身上,慘淡的笑了笑,“原來還會有人給我送藥啊,雖不知你是哪個房的,但我這身子也撐不了多久了。”

  她咳嗽著對鳳鳩招手:“咳咳、來,來,好孩子,過來,來我這兒坐。”

  她又瞧著桌上有兩塊花糕,隻當鳳鳩是孩子般哄道:“來,這裏有吃的,來,來咳咳……”

  鳳鳩沒有拒絕隻是將身子挪到了離她近些的位置。

  人死前,仿佛所有回憶都凝聚齊了。

  想要在這世間努力刻畫些什麽,卻什麽都留不下。

  “孩子,喜歡聽故事嗎?”她問。

  鳳鳩既不點頭亦不搖頭。

  她笑了笑,隻當他答應了,“好,我給你說個故事……”

  ……她說的,便是她的故事。

  前端與連玦同他講述的一樣,可到了末端,整個故事便出現了分歧。

  沈紅線病重後,自是第一情況懷疑的連玦,然而三番五次下,她逐漸意識到事情並非如此。在她昏迷之中,小道士與那老道士似在謀劃某事,他們以為她病重中睡著了,不可能聽到,自然說的也就大聲了些。

  小道士坐在門檻處望著星星,道:“想不到這濯蓮妖還真是執著,分明知曉這兒有天羅地網,還冒死要救沈家小姐。真癡情呐……不過萬一這沈小姐的病好了,我們豈不是沒機會守株待兔了?”

  “這你就不懂了罷。”老道士諷刺笑言,“這沈大人也是一‘妙’人,沈小姐的病是無論如何也好不了的。”

  “哎?”小道士瞬間震驚了,睜大了眼睛眼巴巴詢問道:“怎麽可能呢,這濯蓮妖的血肉不是可以治愈人軀嗎,怎麽可能好不了。師傅你倒是說說看啊。”

  老道士“吧唧”一口抽了嘴葉子煙,望著天上星辰隻是笑,而不言語。

  小道士依舊沒懂,死命纏著要老道士講,老道士無論如何都不肯說。

  可躺在那裏的沈紅線,卻明白了……

  有人要置她於死地。

  她現在身子羸弱,身份低微,有的不過一才女虛名,而爹爹圖謀的,不過連公子一人。

  她無法離開這裏,唯有……

  ……

  “你欺瞞你身份。”

  “……”

  她瞳眸裏倒映著他緊張無錯的麵容,冷漠笑言:“你還吸食我血液,害我染上重疾。”

  “我……”

  “所以,”她淩冽一笑,笑聲似刀刃般斬斷了一切,“哪怕你用妖血喂我,你也並未救我。現在我也醒了,你該走了。”

  你的妖力隻會隨之一點點被我蠶食,在睡夢中我又被迫飲下了毒藥。

  這樣反反複複,還能有什麽用呢?

  “——可是紅線。”他有絲不甘地摟住了她的手,那握住一瞬,紅線害怕地將他手臂掙脫,害怕他會不顧一切的為了她拚命。

  沈紅線甩開了手臂,故作冷漠:“放手!”

  誰料這般並未讓連玦死心,反倒讓他暴躁道:“紅線,你跟我走,你病況遲遲未好,全是人在作祟!”

  “作祟?”她微微睜大眸子,瞧著他,霎時整個庭院中起了風,將他衣袂吹拂飄然,好似謫仙,美得似潭中白蓮。

  連公子,即然你已知曉作祟,又何苦為了紅線如此呢?

  她強忍住眸中淚亦,將起化為笑容,盈盈言:“你是讓我懷疑他們嗎?”

  他緊緊盯著她的瞳眸,一字一頓道。

  “紅線,跟我走。”

  “……”若你早些開口對我講,若一切都來得及,我定然會拉住你的手,隨你去天涯海角。

  可已經遲了,徹底遲了。

  她就這般微依靠著床頭,看著連玦的麵容,努力將心冰冷得似一塊無情的石頭。把兩人之間的關係一刀斬斷。

  “該走的,是你。”

  ……

  她有氣無力地講完最後一段,頭靠在軟枕上,眼睛幹澀得難以哭出。

  “這些日子,我幾乎是睡過去的。”她說,“我在想,會不會睡夢之中,他悄無聲息的來給我灌了藥。會不會睡夢之中吻了我,會不會再一覺醒來後……我身在連府。”

  “……”

  她急切地,激動地攥住他的手,眼眶通紅,嗓子幹澀嘶吼道:“我害怕他來,害怕他被捉住。可我又希望他來,隻有這般,才能證明他還好生生的活著!”

  她幾近啞言:“如此繁複,如此……折磨。”

  院落中擺放物什的吵雜聲傳來,似是碰碎了個花圈,奴仆與花丁互相說叱著。

  “你瞧……”她顫抖的指著窗縫外倒地的花圈,望著那碎了一地的花瓣,“這準備得多好。我未能像沈家小姐般生活,卻能如同貴主般死去。”

  “弄得這般奢靡,想必爹爹也在等他,可是我想,終究是等不到了……”

  她趕走他很遺憾,卻也有絲心安。

  她優柔寡斷沒辦法在趕走他時冷下心腸,卻也會因見著他而不斷擔憂。也許這樣一輩子都無法相間,才是最好的吧。

  她的目光突然碰到鳳鳩身上,隨即落在這碗湯藥處。這湯藥熬製得似與平日裏不同,褐色的水漬泛著微波瀾,嗅到的是一股清香。

  ——可沈府這時候裏的,豈會是藥呢?

  想著,沈紅線勉強地扶起身子,捧過鳳鳩手中的藥碗,咳嗽兩聲道:“我從來不喜歡喝這種苦的湯藥,想必這也是最後一次了。”真好。

  她這麽笑著,用盡全身氣力將藥傾灌而下。

  隨後擦幹唇角,無力道:“這是一碗蓮花梗,並非是藥?這蓮子可真甜呐……”

  她猛地一震,在唇齒間努力回味著那樣一種味道,可不管她怎麽回憶都無法想起來。

  連玦在走時,便曾對鳳鳩言:‘她若還活著,沒有在下該是幸福的罷?’

  她那寵愛的爹爹,也不會有朝一日對她這般。

  所以,連玦希望沈紅線忘掉這一切,而這藥,自然是隨他心願。

  沈紅線捧著搪瓷碗,無數種情緒百感陳雜:“不對,是苦的,這蓮子的心是苦的……苦的,苦到了心裏……”

  她像個孩提般,努力地尋找著,摸索著可能的記憶,那些東西就像是荷塘上的蓮花,她撐船而過時,蓮兩側已挪開旁徑,她怎麽也觸碰不到。

  “我好像忘記了什麽……可那又是什麽呢?”

  而蓮花的清香與蓮心的苦澀,讓她恨不得將湯藥灌入嗓中一飲而盡。

  見沈紅線將藥飲下,鳳鳩也沒再呆在這裏的必要,轉身,踏門離去。

  ……

  “你為何偏要她忘了你?”鳳鳩弄不明白。

  連玦微微搖了搖頭:“你可知曉,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記得太多,如果能將前塵都忘掉,那便是一個新的開始。”

  若她還對他有半分念想,那這樣,每天都是個折磨。

  ……

  鳳鳩走後,沈紅線如同奇跡般恢複過來,讓整個府中詫異無比。隨即又謠傳出,沈紅線之前全是中了妖術雲雲……

  關於沈紅線的傳聞不多,關於沈紅線的傳聞亦不少。

  她以皇城第一才女之姿,博得名門公子慕戀。

  在成親前幾日,她才終於換得自由。

  據丫鬟所言,她一路隨著小姐走,不知走著何處槐樹林後便有一陌生庭院,府門中盛放了大片大片蓮花,分明已是將入冬秋日,唯有皎潔蓮花清如許,隨風曳枝香滿庭,真當是美景怡人。

  她瞧著這些蓮花可人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誰料再回頭時,小姐已往庭院深處走去,絲毫不聽她勸說。

  小姐靠近蓮花旁,靜默的望著蓮池許久,當天夕陽落在蓮花上鍍了金色一層光暈,襯得蓮瓣更加皎潔。小姐麵對著蓮花竟露出罕見笑意,正當丫鬟詫異時,沈紅線已經縱身一躍而下。

  清澈水色波光瀲灩,在湖麵上折射出琉璃般光澤,茭白蓮花如同玉瓷,清風風徐徐,湖底裏的水已漫過人頭。

  沒有人知曉她在湖底看見了什麽……

  沒有人。

  ……

  花歸葬葬入初見時光

  再回想淚水淋透月光

  誰解語此生癡狂貪一線生望

  肯執意一同陷入這情網

  因果皆可忘

  草木本淒涼

  紅線牽起這一世的相望

  緣劫皆可忘

  殊途本無常

  蓮心苦費盡千般思量

  相思皆可忘誰記你模樣

  傳說不知多情易惹情殤

  聚散皆可忘來去枉斷腸

  蓮心托迷蝶風中深藏

  蓮花開細訴浮遊過往

  舊南塘浸染玉色的秋霜

  溯遊水中月未央一瓣醉凝香

  悄墮入幽夜如酒……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