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焰魄,灼心 (三)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464
  朱雀宮,純熙殿。

  殿內紅燭熠熠,金壁生輝,玄纁輕揚,貴客笑語,一派喜慶之色。

  雖說隻是納娶側妃之禮,但一則慕辰身為朝炎皞帝的嫡長子、又是第一次納妃,禮數儀式上自是不能太含糊。二則,新娘的家族安氏是淩霄城豪族之一,單論財力、甚至可以與東陸的四大世家相提並論。時值族長獨女出嫁,當然免不了拿出實力,極盡奢華之能事。

  安氏族長體弱多病,如今族中的大小事宜者,皆是由三公子安懷信裏外操持。安懷信為人精明,又擅交際,借著妹妹出嫁的機會,把淩霄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了來。所以雖是正值戰時,婚禮又辦得有些倉促,殿中喜慶熱鬧的氣氛卻是無從挑剔。

  殿上高坐的有方山王後、安氏族長、殊雩長帝姬等長輩諸人,下首坐著二王子逾均,特意從弗陽趕來的阿婧和莫南詩音。攸寧和哲成兩位年幼的小王子,也各自隨母妃坐在了席間。

  納側妃的儀式,要比娶正妃的簡單許多。既不用上日月頂祭拜,也沒有煩冗的婚禮章程需要完成,整個過程,隻以飲宴及接受恭賀祝福為主。

  慕辰和安懷羽皆著一身絳色婚服,向長輩們行完禮敬完酒後,又依次到各個席位前,與其他賓客見禮。

  幾位王子自是說了許多吉利的祝賀話,舉杯向新郎和新娘敬酒。輪到阿婧的時候,她也笑盈盈地握著酒盞,“王兄、嫂嫂,祝你們幸福美滿,永儔偕老!”

  安懷羽以前跟阿婧也有過接觸,但阿婧性子驕傲,擇友又一向挑剔,根本就沒把安懷羽放在眼裏過,眼下被她這般親切地喚了聲“嫂嫂”,安懷羽原本就因為羞澀而忐忑不安的情緒愈加亂了起來,紅著臉、輕聲細氣地說了句“多謝帝姬。”

  慕辰飲完杯中酒,又體貼地取過安懷羽手中的酒盞、替她飲盡,對阿婧微笑道“祝福收下了。你也少喝些酒。”

  他今晚一直保持著得體的笑容,緋紅的婚服襯得人麵白如玉、眉目若畫。安懷羽偶爾抬眼偷視一瞥之下,隻覺心跳如鼓,神思恍惚。

  阿婧旁邊的莫南詩音也款款站起身來。

  她纖指撫盞,舉止一如既往的文雅,聲音亦是嬌鶯初囀般柔軟,“殿下、懷羽,恭喜你們了。”

  單看五官,詩音並不是什麽傾國傾城的美人,然其言行落落大方、溫柔有禮,氣質中又有一種名門貴秀的優雅閑適,讓任何與她接觸過的同齡女子都不自覺地心生傾羨、自歎弗如。

  安懷羽想起自家兄長的叮囑—“莫南詩音跟大王子的婚約一直沒有正式解除過,將來會怎樣,咱們誰也都不知道。所以你同她相處,須得存著份恭敬。莫說她以後極有可能成為大王子的正妃,單憑她是莫南氏的嫡女,就能在身份上壓你一頭。咱家雖說是有錢,可背後也隻被人喚作暴發戶,倒底比不上四世家從上古時代就傳承下的那份榮耀。你能嫁入王室,已算是高攀。”

  安懷羽性子軟弱、不喜爭強好勝,聽了兄長的告誡,縱然心裏也有些不大舒服,卻也未曾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結。

  於是此刻也含笑向詩音回禮,“多謝詩音姐了。”

  詩音的目光在慕辰麵色停留一瞬,彼此頷首飲酒,皆姿態隨意大方。

  慕辰攜安懷羽離開後,詩音重新落座。阿婧側過頭來,瞅了詩音一眼,“你還好吧?”

  詩音執壺為自己添酒,淺笑道“有什麽不好的?我若真關心他,便會盼著他好。他這門親事訂得有利,我也是真心祝賀他。”

  阿婧撇了下嘴,心下暗道,你不介意,是因為王兄納的隻是個側妃,若他現在娶的是正妃,你怕是也要捉急抓狂!

  可說到捉急抓狂,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這段日子因為青靈訂婚而生的各種心緒紛雜,好不容易略略輕鬆下來的心情,又沉悶起來。

  被罰回淩霄城的方山淵也來了婚宴,正跟淳於琰和安懷信拚酒笑談著,眼見慕辰和安懷羽走來,忙起身上前敬酒。

  淳於琰和安懷信也是精於交際之人,跟方山淵湊在一起,場麵話自然說得熱絡起興,玩笑打趣亦是不絕。

  方山淵見慕辰一直幫安懷羽喝酒,遂嚷道“殿下這樣可不行!你要是喝醉了,待會兒洞房花燭怎麽辦?”奪過杯子塞給安懷信,“你這個做哥哥的,也不為妹子新婚之夜的幸福著想。來!換你喝!”

  安懷信嗬嗬笑了聲,接過酒杯,爽快地一口飲盡。

  一旁的安懷羽含羞垂目,臉紅的好似紅燒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懷信瞧出妹子的尷尬,生怕方山淵那小子再出言調侃,忙換了個話題問慕辰“怎麽青靈帝姬沒有跟殿下一同回淩霄城?”

  慕辰淡然笑了笑,“若讓她專程為此回來一趟,免不了還要同請浩倡和慕晗。畢竟是戰時,太多人臨陣撤還,終是不合適。”

  安懷信還沒來得及開口,身邊的方山淵又笑意促狹地接過話去,“我說安老三,你沒事打聽青靈帝姬幹嘛?她現在可是大澤世子的人了!人家世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憑你這嘴臉,也敢跟他搶女人?話說連我大哥想搶都沒搶到,你小子,就更別癡心妄想了!”

  方山淵素日放浪形骸,此刻又喝著喜酒,說起話來愈加肆意。加之他跟安懷信平時就十分熟稔,打趣挖苦亦是常事,所以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倒是淳於琰迅速地掃了慕辰一眼,握拳在淵的胸口擊了一下,“你小子少口無遮攔。仔細這話傳到你大哥耳中,少不了叫你吃苦頭。”

  方山淵攘了淳於琰一把,“我擠兌安老三,你幫什麽腔啊?還是不是兄弟啊?”

  淳於琰扯住他的袖子,“光耍嘴皮子算什麽能耐?有種再來拚酒,不信灌不倒你!”

  說著,便拉著淵回席位上喝酒去了。

  安懷信見慕辰臉上雖還掛著笑、人卻明顯沉默下來,隻道他出身尊崇,人又極溫文雅致,怕是十分厭惡方山淵的粗言鄙語,便打著圓場說“淵那小子就這樣,喝點酒就聒噪起來。待會我和淳於琰聯手灌他,一定不讓他再開口瞎叨叨!”

  婚宴一直持續到夜半時分,賓客才各自散了去。

  新娘敬完酒,就由侍女服侍著退去了寢殿。慕辰則留在外殿,親自將客人逐一送離。

  詩音站在殿階下,披上侍女遞過來的雪羽紫鳶織錦鬥篷,遠遠瞧見慕辰送走了最後幾名賓客,方才姍姍上前。

  自小相識,青梅竹馬,無數次地一同談詩論賦、賞花品茶,到後來訂下婚約,他一直是她心中托付終身的對象、此生必不或缺的唯一。然而莫南氏的倒戈,最終將兩人推到了尷尬的對立麵上,無情地擊碎了她曾經有過的甜蜜期待與憧憬。

  慕辰複位後,兩人也曾見過幾次麵。

  表麵上,慕辰依舊一如從前的溫和淡雅,對詩音急切的解釋和歉意都予以了客氣的接受。

  他一向理智,自然也不至於把莫南族長的決定歸罪到他孫女身上。

  然而詩音卻在他的深邃雙眸中,捕捉到一種與往昔截然不同的幽暗,看不穿、猜不透,陌生的讓她心驚。

  她直覺地意識到,慕辰,早已不再是自己從前所熟悉的那個男子……

  詩音盈盈行禮,抬起頭,“殿下什麽時候回氾葉?”

  慕辰說“明日午後便走。”

  詩音點點頭,示意身後侍女奉上一個匣子,“我之前奉命陪阿婧去了弗陽,沒能來得及當麵向青靈道賀。過幾日,又是她的生辰。所以特意備下了一份薄禮,煩請殿下轉送到她手中。”

  詩音身為世家嫡女,又因自幼喪父而比同輩的貴族少女更心智早熟些,一直都十分懂得處理各式的人際關係。如今青靈和慕辰已是公開結盟的兄妹,詩音再怎麽顧及阿婧的麵子,也必須以更親密的態度來對待青靈。

  慕辰讓侍從收下禮物,“費心了。”

  詩音略遲疑地靠近了些,垂目輕聲說“還有,上次鄞州鑄鼎台的事,我聽爺爺提過。我大哥他……他並非有心要傷害青靈。”

  慕辰淡淡頷首道“前幾日莫南族長見過我,也同我解釋過。”頓了頓,看著詩音,“寧灝的事,與你無關。你無須總為家人做過的事而自責。”

  詩音也仰頭去看他,見夜色中他眉目若畫、神情溫和,不覺心頭滋味萬千,既有些許薄薄的苦澀,又有幾分隱隱的甜蜜。

  她想起爺爺信中所說的那些話,驟生出幾許勇氣,低低道“可我的命運,終是跟莫南氏綁在一起的。爺爺向你提議的那些事……還望你,能考慮一下。”

  語畢,麵色微微泛紅。

  慕辰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你覺得,我還能再信他一次?”

  詩音抬起眼,目光中蘊著一抹忐忑焦灼,語氣卻是堅決,“是,你可以相信他。”頓了頓,“就算你不願信他,也請相信我。從前是我大意了,以後,我絕不會讓同樣的事再發生!”

  慕辰凝視她一瞬,繼而移開目光,輕聲道“莫南族長說的事,我會考慮的。夜色已深,你還是快些回府吧。”

  說完,他轉過身,欲拾階而上。

  詩音腦中一亂,分不清是欣慰是釋懷還是別的什麽,隻禁不住伸手拉住了慕辰的衣袖,隨即又迅速地鬆開。

  指尖滑過的大紅婚服,在月色下泛映著一種蒼白的光澤,令她口中陡然生了苦味。

  說是不介意,可其實,又怎能不介意?

  隻不過,一早就明白,他不可能隻屬於自己一人罷了。

  半晌,詩音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響起,

  “好,我等你。”

  。